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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 杨东明 16739 2024-10-16 21:33

  

  “墨斗”的消息灵,说苏秘书是省里么事机关的;“秘书”呢,是专门秘密地写那些奏书的。这次下来虽不是“巡按”,反正也是个“钦差”。吴樁不太相信,但他约略知道秘书确是耍笔杆一类的角色。苏秘书人热情,没架子。湾里的崽娃们也都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玩。尤其是栀子的儿子“瘪谷”,一放学,他就象影子似的跟着苏秘书,扯着-小嗓门唱苏秘书编的那首歌:“丰收的稻谷堆上天,凑着太阳点袋烟……”

  吴樁那年是茅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本来上面要调他到公社去的,他推说自己腿瘸,没文化,当不了大任。这也是实话,但他还有个悄悄拨拉的小算盘:自己和桂芳结婚多年了,好歹也该有个一男半女。常呆在一堆,兴许会碰上哩。

  大队支书那些年特别忙,整日报产量,放卫星。可吴樁越忙心里越痛快,他就喜欢一天等于二十年。那年月,让人觉得血脉管子跳得都是快的,兴奋得不想困觉。

  有一天,苏秘书从县里开完会回来,连夜召开了大会。说是要迎接“钢铁元帅”升帐,苏秘书已代表大茅湾的社员们向上级领导立了军令状”,大茅湾准备男女老少齐上阵,让小土炉十天冒烟,放个“大卫星”。吴椿一听,冲锋号又响了,当即表示带头冲锋陷阵。于是,吴椿带着“赵子龙突击队”上了金銮山,桂芳参加了“穆桂英队”,和“老黄忠队”一起开到山下砌炼钢铁的小土炉。

  吴樁领着人到金銮山上一看,嗬!山上那个热闹啊!三乡四镇的棒劳力都开上来了,真有个打大仗的阵势。满山里就听得鼓声垧、唢呐响、号子响……四下里只看见红旗晃、斧子晃、锯子晃……吴椿带的“赵子龙突击队”不敢怠慢,只怕下手晚了轮不到自己。白天里千了一整天,晚黑点上松明拼命。大家伙儿都是满山找那又粗又大的老杉树放。那个狠啊!山上的老树都放倒了,吴椿也倒了,他是生生累倒的。1山下的小土炉点着火,映得半天红。报社来人了,捧着个照影子的匣子让吴樁站在土炉前笑电台来人了,把个铁棍棍杵到吴椿嘴巴前让他讲。参观的、访问的、取经的……把大茅湾的田埂都踩平了。他累了,他晕了,他哑了,但他硬挺着。大茅湾的社员们也都觉得乐,觉得光彩。深山里的大茅湾,还从来没有这样体面过哟!

  苏秘书一天到晚忙着整材料,写经验体会。抽烟熬夜,人熬瘦了,眼窝熬得塌下去了,还整天“咳咳咳”地咳嗽。但苏秘书精神好,一双眼象小土炉一样旺旺地闪着光。

  小土炉是啥时候熄的火?吴椿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年粮食放了卫星之后,食堂也停了。大茅湾忽然变得冷冷清清。苏秘书眼睛里的火和小土炉一样也熄了,他病得厉害,发着烧,咯着血,但他顾不上休息,整天忧心忡忡地到各家各户去看。他强挣着身子,亲自和吴樁一起到山上找葛根、油栗之类的代食品,他和大队千部一起研究玉米蕊碾碎后能出多少淀粉……他不再兴冲冲地画画、唱歌、写标语了,他变得急躁、焦虑,时常莫名其妙地发陴气。

  大茅湾有了贼!这是山里人的耻辱。

  各个生产队的仓库、场院都派了基干民兵,可是偷窃粮食的情况仍旧发生。更有厉害的,竟偷到了生产队的地里,那还在地里长着的红薯和藤叶一起成了偷窃的目标。

  那一天,苏秘书下生产队捡查工作,忽然发现山坡红薯地里有人偷红薯。他喊了一声,那人远远地向他望一望,却并不走,依旧猫着腰,飞快地扒拉着红薯藤。苏秘书见那人居然如此藐视自己,不觉怒火中烧,不顾病体不适,气咻咻地往山坡上爬。那贼胆大,只是不跑,撑起一个布口袋,拼命往里头装红薯。待苏秘书喘吁吁地逼近了,他才倏地一下跳起,象只老鼠似的背起布袋跑开了。

  这一跑,苏秘书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半大点的孩子。苏秘书在后面连喊带吓,那孩子不但不听,一边跑,一边拿着块生红薯啃着吃。苏秘书一直追到村边,大声喊:“抓住他,快抓住他1”看场的两个民兵见是苏秘书在喊,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截住了那孩子。苏秘书这时已累得脸色煞白,喘不出气来。他咳嗽了一声,竟吐了一口鲜血。

  傍晚时分,吴樁听说苏秘书又病倒了的消息,赶忙来看。只见苏秘书斜倚在**,仍强挣着在写材料。屋角蹲着那做贼的小孩,象个泥巴猴似的畏怯地眨巴着一双眼睛,望着看押他的民兵。

  这小孩是栀子的儿子一瘪谷”。

  苏秘书赶写的材料,是关于农村现状的汇报。他认为,当前农村出现了一种破坏集体经济的倾向,一种右倾势力在抬头,必须予以高度的瞀偈。苏秘书吃力地坐起来,口干舌燥地向围坐在身边的吴樁等几个大队干部讲着自己这个至关重要的观点。而吴樁等几个大队干部,对他这个敏锐地观察分析生活而得出的结论似乎无动于衷。吴樁居然低着头,只顾学着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的样子,用手指按着自己小腿上的肉,看着那一个个深陷下去的窝窝……

  苏秘书烦躁地敲了一下床板,闭着眼睛躺下了。

  但他并没有得到安静。远远地忽然传来一个妇女哭哭啼啼的叫喊声,那声音愈来愈近,最后竟随着一阵风掠过窗棂,倏地撞开了房门。

  进来的是头发散乱,惊慌万状的栀子。

  她一眼看到被民兵看押着的孩子,不禁扑上去紧紧搂住了他。

  “饶了他吧!饶了他……”

  苏秘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呆了,他生气地说“你这个女同志怎么搞的?他盗窃了集体的财物,我们总得问清楚情况啊!”

  “你们抓我吧,抓我吧!”栀子声音嘶哑地扑到苏秘书床前。

  “无理取闹,无理取闹!”苏秘书气得发抖了。

  栀子失神地望着屋里几个人,她忽然紧紧盯着吴椿,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求情饶了谷崽吧!”吴樁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其他个大队干部上来,连拉带扯地把栀子弄走了。苏秘书很生气地向人打问梔子的情况。民兵营长赶忙说,栀子的丈夫是土匪,反霸时被咱们打死了。这小崽,是那土匪的儿。苏秘书听了,若有所思地“噢了几声。

  苏秘书此时已完全没有谈话的兴致,他让吴樁他们先把“瘪谷”带走,他自己要休息休息。參可是,当苏秘书独自一人静息的时候,他却激动起来,他急不可耐地咳喘着赶写那份材料。他几乎不加思索地信笔写上了偷红薯的“瘪谷”以及“他背后”的栀子的“阶级背景”等等……苏秘书观点鲜明的材料很受重视,公社在大茅湾召开了一个各大队党支书参加的现场会。栀子带着她的儿子“瘪谷”站在会场中央,她的面前放着半袋沾着泥巴的红薯。受命在大会上发言的是党支部书记吴樁,他记不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他只记得栀子直呆呆地望着自己,眼睛好象十冬腊月冰冻的水坑。而“瘪谷”

  的眼神却带着小老鼠似的胆怯和豺狗子的凶狠……

  苏秘书的措施并未能很快地扭转局面,民兵营长首先感到有填饱肚子再干工作的必要,他向苏秘书请示,是否将还没有成熟的红薯先照顾给几个大队干部一点。苏秘书同意了,于吴樁和其他大队干部一起“优先”分了一小口袋红薯。背起那小小的口袋,吴樁却觉得压得直不起腰来,他在湾里打着转转,给几家孤寡老人分了一点,剩下小半口袋他背着回家。路过栀子家时,隐隐约约地听到屋里传来栀子的打骂声和“瘪谷”可怜巴巴的叫声:“娘哟,莫打呀!我再不偷喽——”

  吴樁走不动了,他把那小半口袋红薯放到了栀子尚窗台上。

  二门扫“呀”地响了一声,吴樁慌忙就走,——直拐过塘口,他才敢回头望望。

  栀子在当院里呆呆站着。

  人不哄地,地不哄人。金銮山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家家又听到鸡鸹坤,吴樁小腿上的肉也变得紧绷绷的,再按不下窝窝了。

  日子过得最让人眼热的,要数“墨斗”。吴樁瞧不起“墨斗”。这老伙计象一只拴在门坎上的老公鸡,只顾自己里外叼食,哪还象个“在党的”?

  “墨斗家”三间正房又接了两间厢房,还围了个独独的小院。后院里栽了十几棵泡桐,三、四年就长成了材。前院里养了一只老母猪,“墨斗”的大儿子每年都要挑着猪娃到圩市上卖。山坡地上,开了七、八块“小片荒”,不种玉蜀黍,不种麦,种的尽是党参、天麻之类的药材。“女主内,男主外”,“墨斗”的婆娘索性不出工了,每天除了给三个儿子做饭外,打猪草,喂鸡鸭,就够她操持了。

  大茅湾除了“墨斗”是个“人物”外,就数着“瘪谷”了。自从那年他和娘受了“批判”后,他就不去小学校了。因为,同学们一见他就吐唾沫,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小匪崽”。开初,他给队里放牛,每天挣“二分半”。等大些了,就做田。犁坂田,他在山石上撞断犁尖;耙田,他把纤绳弄短,让耙钉戳烂牛蹄子。拔秧,他把秧根拔断,割谷、挑“草头”,他卧在田埂上困觉。后来,他腿脚更灵便了,动不动就搭车往县城里跑,结交了些三朋四友,下汉口,倒腾那毛皮山货、药材之类的东西。一回到队里,叼着香烟,穿着牛舌头皮鞋,枣核脑袋上戴着顶厚呢帽,鹅脖上缠着条毛围巾。可他那身个,真应了“瘪谷”二字,长得又瘦又小。只有那对眼珠,又鼓又大,蓝莹莹发亮。吴樁见了他,就觉得脊梁骨上发凉,浑身格外不自在。那才真是老坟上冒烟,出鬼气哩!

  “瘪谷”和“墨斗”先是仇,后来又成了友。仇是文革那年结的。那一年,“瘪谷”也来关心国家大事,乘着全公社各大队都揪走资派那股风,把吴椿给揪了出来。支持“瘪谷的不光是些“二半吊子货”,他的后面还有大茅湾远远近近姓李的一大族人。自然而然,姓吴的这一族统统地成了保皇派。“墨斗”也姓吴,何况是当年和吴椿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虽然两人有些疙瘩,但在这种关头,毕竟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为了保护吴樁“墨斗”立过汗马功劳。

  有一次,吴樁被“瘪谷”那一派抓住,大茅湾各个生产队游斗了整整一上午。歇晌的时候,“瘪谷”怕吴樁跑了,和几个人一起把他带到自己家里,用绳子捆了关在偏房里。“瘪谷”请那几个人喝酒,喝得高兴了,就嚷起来,商量着怎么收拾吴椿。有的说,下午不去游斗了,跟着他屁股转,自个儿腿现嗶。千腧关屋里,用藤子揍一顿算了。有的说,在湾里打人,容易让别人听到,还是带到后山上,吊到树上打个痛快。“瘪谷”不吭声,只喝闷酒,喝晕了,红着眼说:“光敲敲骨头?大便宜了他!弟兄们先睡觉,等天黑了,捆了他的手,蒙了他的眼,带到老北山大林子里放他跑。谅他也走不出去,活活让豺狗子撕了他!”

  那几个人听了连声叫好,说这主意高,别人抓不岔子。査起来,是吴樁自个儿长腿跑的,是他自个儿要背着粪兜转悠,找屎(死)!

  “瘪谷”他们喝多了酒,果真睡了。吴樁在偏房里捆着手脚,浑身酸痛,肚子又饿,正没奈何,只听那门“吱呀”响了一声。吴樁想着又是要拉出去挨斗,就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谁知进來的入轻轻走到他身边,解开捆他的绳子,颤着声说“快,快跑……‘墨斗,在后山等着你。”

  吴椿睁开眼,见是栀子,不知说啥好,栀子揉了揉眼窝,低低地说了句“谷崽动了你,那是作孳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叉咽了回去,只拉着吴樁就走。吴樁悄悄上了后山,“墨斗”果然等在那里。“墨斗”已安排妥当,县木材厂的拖拉机拉完木料要回县,“墨斗”带着吴樁一起乘着那拖拉机进了县城。吴樁在,墨斗”的张罗下,到木材货场做了一段装卸木料的小工,躲过了那风头。-山里的“革命”没有闹腾多久,吴樁就回来进了“大队领导班子”,依旧做他的“第一把手”。然而,那时候大队的事情已不太好管了,当时叫做“一盘散砂”。“瘪谷”那一派虽然没有夺到杈,但李姓一族人多势众,做什么事都是螃蟹拉车,一股子横劲。“瘪谷”洗手不干“政治”,但干“经济”依旧很得手。头一趟倒腾药材他就帮了“墨斗”的忙,替他把“小自由”里172的天麻党参弄了个好价钱;二一趟他把“墨斗,弄到汉口,替一个什么公司的科长做家倶,那科长很满意,“墨斗”也感激涕零。一来二往,对头倒成了朋友。

  大茅湾的这两个“人物”,是大家瞩目的中心。“墨斗”家的“鸡、鸭、猪”“三军”厉害,田里的稻谷刚弯脖,他家的那群鸭子就象一艘艘船舰一样威风凛凛地开进水田里了。场上的麦子刚刚轧了磙,他家的那群鸡就灵活机动地在场上四处打起游击战了;他家的那个母猪更是无坚不摧,所向无敌,拱麦苗,啃包谷,不怕敲,不怕打,小学生们都称它“坦克车”。

  “瘪谷”的手脚厉害,走州过府,提东拿西,回来就是大把的钱。于是,大茅湾眼热这两个“人物”的人家也都跃跃欲试。吴椿虽然大会小会吆喝要人们“把粮食生产搞上去,支援亚、非、拉”,但是效果很不理想。吴椿本想拿这两个人物“杀鸡给猴看”,却一则碍着“墨斗”的面子,二则苦于师出无名,只能不疼不痒地时时抓挠几下。

  没过多久,机会终于来了。先是上面有了精神,不许开小片荒,开出的一律归公。于是,吴椿领着人第一个去了“墨斗”家。见了面,寒暄几句,书归正传:“对不住,‘墨斗老弟,上级有精神,小片荒要收回。”“墨斗”咧了嘴,说不出话来。山上辛辛苦苦幵出来的几块地,只好眼巴巴地瞧着让人犁了,党参、天麻苗都翻进土里当绿肥,种上了红薯。

  再往后,上级又有了精神,说要防止劳力外流,集中人力大打农田基本建设之仗。吴樁理直气壮,当即做了规定:今冬劳力—个不许外出,全部开上油桐河工地,拦河筑堰,搞好引河上山工程。吴樁首先盯住了“瘪谷”,抓住他倒卖桐油的事情,狠整了他一下。冬天一到,吴樁和妻子桂芳把铺盖一卷,全家都上了水利工地。桂芳没有一句埋怨话|餐知道丈夫是“在党的”,该带这个头。社员们瞧着也都没话说,各队的劳力都集中上了水利工地。“墨斗”没奈何,只好收起木匠家什,带着三个儿子上了山。那年冬,天格外冷,雨夹雪,连阴着下,睡在草棚里的不少人都冻病了,吴樁也落了个喘子病。眼看打了春,该整田下秧了,各队的劳力都吵吵着要撤下去。可是,拦河堰还剩个尾子,不修好,春天山水一下来,一冬的心血就泡汤了。吴樁一急,决定把做土工的妇女全调上来抬石打堪。这重活,妇女们顶不住,有人装病躺下了。吴樁的老婆桂芳小五十的人了,打结婚就不生育,不知那年怎么忽然有了喜,身子笨,更觉得受不住。吴椿犹犹豫豫,狠着心没让她下来。第四天头上,忽然有人慌慌张张跑来说,桂芳小产,怕不行了。吴樁头皮一炸,就往石堰上跑。石堰上围满了人,蜂蜂拥拥,挤成一片。吴椿钻进人堆,只见桂芳闭着眼,头枕着一块麻石躺在雪地上。那雪化了,搅着泥水,污嘟嘟的。在那污泥里,是一大片暗红色的血……

  桂芳没抬下山就断气了。吴樁顾不上给她出殡落葬,整天铁胄着脸,拖着一条瘸腿在工地上转。大家伙谁都没再提回去的事,又过了六、七天,那坝堰终于完工了,吴樁才哇畦哭着,把桂芳埋在了堰头的山包包上。

  吴樁狠啊!远远近近都知道大茅湾的吴椿厉害。

  七那年春,大茅湾来了两个县里的干部,说来收集么事蔬菜(素材),体验么事生活的。领头的大家叫他“张馆长”,是县文化馆的馆长。跟着他的那位才二十岁出头,可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听说是县剧团唱包公那种角色的。吴樁的婆娘一死,他成了光棍汉,于是,他让那两个同志和自己住在一起,省得冷清。那时,上面有了“割尾巴”的精神,吴樁觉得十分合乎口味,再加上身边又有了“县上来的干部”,那腰杆也就格外碹实。

  两位县文化馆的同志体验了生活之后,认为“墨斗”是个典型的尾巴户。这种看法,正与吴樁不谋而合。于是,他们商量了要抓住典型,推动一般,就在“墨斗”家开了一个各队生产队长参加的现场会。讨论分析的结果,做出了决定:“墨斗”屋后的那十几棵泡桐树应该归集体所有,因为他原本就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人,那房前屋后的地还不是集体的吗?他家称雄一时的鸡、鸭、猪“三军”,应该立即“裁军”。鸭专吃稻谷,干脆规定一律不准喂养;鸡每家限养三只,因为鸡蛋尚可换油盐,那是不可缺的。猪,一律入圈,不许放养,否则跑出来打死勿论。

  几条大方针规定之后,整个茅湾大队上下一刀切,坚决地贯彻下去了。张馆长笔杆子快,在屋里划拉了两张纸,叫进城抓药的赤脚医生送到县广播站。晚黑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喇叭匣子就叫起来了,说大茅湾贫下中农取得了战胜资本主义势力的又一伟大胜利。那天,吴樁随着张馆长他们一起吃派饭,听到广播,三个人一高兴,把一锅干饭全“兜”完了。“墨斗”也上了广播,那天晚黑,他家做的一锅饭,三天后还没吃完。

  大茅湾上了广播,县里也要来开现场会。吴樁鞋里长草,荒了脚。他带着大队千部到各队检查落实情况。临开会那天,张馆长亲自到公路上接县委领导去了,吴椿心里不踏实,顾不上吃早饭,认真地在湾里做最后一次捡査。约摸时间快到了,他才往公路口上走。没走多远,他忽然停住了脚哎呀!那麦地里黑糊糊的傢伙是个啥子?啊哟!是头猪!

  吴椿扯着嗓子,“噢——噢——”地叫,想把那猪轰走,那猪大约是游薄惯了,只闷着头拱麦苗,睬也不踩。吴樁一急,从

  挑柴的社员手里拿下条冲担,上前去赶。离近了看得清楚,那猪是“墨斗”家的“坦克”,才带了崽。“墨斗”婆娘新打的猪圈门栏松活,不知怎地让它拱了出来。

  母猪带崽狠似狼。吴樁用冲担敲它,它觝着尖牙,瞪着小眼睛,象头野山猪似的咆哮,却并不逃走。眼看参观的人快要到了,吴樁心里发焦,用冲担铁尖戳了它鼻子。那畜牲火了,“呜——”地一声冲上来,张着大嘴就往吴樁腿上咬。吴椿没提防,小腿肚被咬得血糊糊的,他用冲担强撑着,才没摔倒。那畜牲得了便宜,吼了一声,张着大嘴再要上来时,吴樁心中一恼,竖起冲担就使劲儿往那猪嘴里插。那猪闷闷地哼了一声,歪倒在地里,再也没起来…

  那天县里开的现场会很顺利,吴樁上午陪着他们吃了一顿招待饭,才把他们送走。“墨斗”婆娘却哭了一场,死了母猪,好比让人砸了聚宝盆。那猪没看好跑出去,拱了麦苗咬了人,况且有言在先,“打死勿论”,只好自认晦气罢了。

  出了这件事,大茅湾社员议论不一。有说吴樁做得对的,执法如山,不讲情面,“墨斗”私心重,也该整治。但也有人说吴樁心狠,况且鸭不让喂,鸡也限养,还有那么多割尾巴的条条框框,这不是自己勒住自己的喉咙管,自找饿罪受吗!

  那年秋后队里分红,“墨斗”家一算账,拍着屁股直叫苦。全家五个劳力在队里做了一年,挣的工分最多,年底分红却没拿到手现钱。粮食按“人六劳四”分,还没有养着一窝孩子的户主分得多。

  “运动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那年冬,吴樁到县里集中,说是要到外省学习人家大战穷山恶水的经验。吴椿在县招待所刚住下,就被张馆长拉去看戏了。那戏一开场吴樁就被戏景迷住了:那架山,真似金銮山;那条河,好象,油桐河。

  哈,出来一个角色,瘸着腿一拐一拐走路,端着个烟杆叭嗒叭嗒地抽毛烟,披着件毛蓝布褂,戴着顶耷拉帽舌的千部帽。这人瞧着好眼熟!

  这人肯干,领着社员修水库。自己的女儿在山上放炮时牺牲了,还留在工地上干,性子好刚。唉,桂芳不也是死在工地上吗?这人敢管事,把落后社员的鸡、鸭、猪都关了起来,那落后社员的婆娘好厉害,指着他鼻子尖骂。噢,自己不也戳死了“墨斗”的母猪吗?他那婆娘倒是没敢骂,哭得好伤心。这人光荣,上了报纸,还到北京让首长接见哩。嗨,自己虽然没上报纸,可喇叭匣子也广播了呀。啥时候,也能到北京去就好了……

  吴樁看得高兴,戏都散了也没觉着。张馆长望着他笑。

  “好瞧卩巴?”

  “好瞧。”

  “演得就是你呀!”

  “啊?!这和我做那事不咋一样……”

  “嗨,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

  后台上,演支书的那人卸了妆,原来就是跟着张馆长到大茅湾去的那个年轻娃。整日里跟自己一起吃、喝、睡,怪不得演恁象。

  那晚黑,吴椿在招待所里高低没睡着。他起来在院子里转悠老半天,心里感叹着:唉,这一辈子总算没白过,让人编成戏,上了戏台子,真也算个人物了!

  天蒙蒙亮了,他才躺在**。眼泪顺着鼻窝流,流到嘴里,苦涩涩的……

  八吴樁老爹觉得脸上有个虫子在爬,用手一摸,湿漉漉的,原来是眼泪。吊壶里的水嘟嘟地开了,他起身给自己冲了碗茶。那茶水一喝,肚里倒咕咕地叫起来,他这才忽然想到,还没吃晚饭哩。

  今天是除夕,该吃年饭的。他把油灯捻亮,用棍子在火灰里拨拉着,露出一个小瓦罐来。那瓦罐里是狗猞子肉,前天在山上打的。吴樁把它用盐水渍了以后,放在小瓦罐里,用火塘的热火灰煨着。那肉煨熟了,打开来散着一股子土腥气。吴樁抓了几把剩干饭放在里面,待要吃时,却没了吃它的胃口。只有狗子摇着尾巴围着瓦罐转悠,然后默默地望着主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唉,往年桂芳做的年饭那才真叫香哩!来的客人也多,整个堂屋都坐满了。七个碟子八个碗,燊当中还摆个土火锅。那炭火红通通的,那锅里的汤菜噗嘟嘟的,吃得你额头上淌汗,喝得你耳朵根子发热。连屋里挂得那盏大马灯,也醉得昏昏蒙蒙、晃晃悠悠的……

  桂芳要是还在,自己就不会孤零零地守着这老树蔸字吃年饭了。她会做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那桌上会有一个敲汤勺抓竹筷的大卵蛋伢子个大卵蛋伢子!桂芳怀孕那时爱吃祭灶糖,“甜儿辣女”嘛!

  竖个棍还有影哩,一个人怎能没个伴?吴樁当大队干鄯时整天跑着忙,倒不怎么冷清。一下台,顿时感到那屋里空,那心里空了。往日里,上门的人让你从早到晚插不得门栓,告状的、托情的、汇报工作的……想清静还清静不着哩。现如今,堂屋里窜进来一只山猪,拱了锅灶也没人晓得。大家都忙着种自己的责任田,谁来练那“坐功”?

  倒是“墨斗”不念旧恶念旧情,到吴椿家坐过一回。吴椿不愿露出倒霉相,摆出个“虎倒威不倒”的架势,依旧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连茶也没给他倒一杯。“墨斗”尴尬着脸,说话象老牛推磨似的绕着圈子,一会“**垫单太埋汰啦”,一会儿“好多日子没吃饺子了吧?”……没油没盐地扯了一阵光棍苦,不知怎地就兜到了栀子身上。讲她依旧是手巧,前几日自家婆娘请她到家中给小女子打点陪嫁的衣物,栀子一后晌就描出了一对骛鸯戏水枕套讲她依旧是能做田,“瘪谷”在外浪**,她妇道人家独自栽秧薅草,百多斤的“草头”还能一肩担到场上哩……

  吴椿听出了那话音,心里猫抓似的疼。自己在台上时没得和栀子好,如今灰溜溜脸上无光,怎好扯着她?唉,更别说,她还有那个歪脖子树似的“瘪谷”儿。

  “墨斗”见他板着脸一副木然不觉的样子,也不便捅破那层纸,只好讪讪地走了。

  吴樁闷想了一阵,强打着精神来吃那年饭。他夹起一块狗猞子肉,自己没吃,先给了卧在脚旁的狗子。狗子一边用头亲热地摩挲着主人的腿,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肉骨头。骞地,狗子象噎住似的打个呃,“汪”地叫了声,窜出了寮棚!

  吴椿赶忙放下瓦罐,抓起铳枪,也走了出去。

  远远地,两个闪闪烁烁的光点在向山上移动。是土豹子,还是豺狗?吴樁浑身汗毛都扎楞了起来,他抱着铳枪,紧紧盯着那光亮。近了,近了,唔,那是松明子火!龟儿子们,趁着过年,偷、抢!竟然明火执杖地上山来了!

  "吴樁觉得手心汗津津的,他把身子藏在树后,举起了枪……

  吴樁老爹为什么自5要揽看山这活?就为的是要抓这帮贼1鸡公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这官一抹号,倒也轻闲自在。吴樁被选掉了大队支书,闷头睡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爬起来就摸柴刀。他拎着柴刀,上后山竹园里,砍了一捆竹子回来,撂在塘里浸了。砍竹子、泡竹子做么事?编斗笠,卖大钱。让别人瞧瞧,吴椿也会“富”起来。

  吴椿赌气,赌的是“墨斗”。

  “墨斗”这二年又发了,责任田种得好,不但又养了一群鸡、鸭,种了药材,还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养貂。到年底,竟听人风传着他们家要自己买“小手扶”了。“墨斗”为此很出了些风头,被县里请去讲了几回怎么富起来,怎么冒尖的经验。据人说,讲到那年被没收小片荒,被杀掉鸡鸭,戳死老母猪的事,“墨斗”还抹了眼泪。吴樁听了这些,心里自然不太痛快。前几日,又听人说,“墨斗”到专署机关院里做木工活,碰见了土改时在大茅湾住过的姜队长,姜队长如今是专员了“墨斗?找了姜专员,说是要翻合作化时的老账,要撤销处分、“平反到底”哩!

  吴椿听了,一宿没睡,肚里编着词儿,要和“墨斗”吵架。睁开眼,只见那“墨斗”就象站在屋里似的,掐着腰,四四棱棱的下巴颏子象块老墙坯“杀我的鸡鸭,戳死我的猪,就不对!”

  “噢,你那鸡鸭衔集体的谷,你那母猪啃队里的苗,就对啦?”

  “别扯那些!打合作化时你就批错了我,给我啥子处分。要平反,打头翻!”

  “扯块狗皮挂墙上,没那画(话)!”(“那咋又兴包到户哩?搞合作社那年,我就说自己干。”!

  “老鼠上枰盘,自个称自个!要说责任制,合作社时我就搞了。包工包活,二十年前早晓得!”

  “老妈子收洋线,和你难缠。咱告官,找姜专员!“告官就告官。张天师过河,自有法渡(度)!”

  吴椿对着老墙和“墨斗”吵了一夜,也没兔个髙低。第二天早上,他无心做田,挑起这几天编的斗笠,到县城赶集市散心去了嗬,县里的集市和公社的气势就是不同!闹哄哄的好象山水下来似的挤满了一条街。刚进街口,吴樁就闻了一鼻子香。原来靠街两旁,支着几口油锅,炸的油条黄灿灿的象大蜀黍棒子,炸的糖糕圆鼓鼓的象个铜钹,炸的馓子细密密的好象梳头的篦子再一遛是几家甜浆、豆脑挑子,吆喝买卖的嗓音比打硪还响亮。吴椿当下觉得肚子空了,放下扁担,在油锅前买下两根油条,用小棍穿了,矻蹴在甜浆挑子前,泡着一碗浆急急地吃了。

  等吴椿挤进那人流的时候,马上被裹挟着向前移动起来。那情势,快不得,停不得,好象被人架起膀子走。这移行的速度,削好来得及看清那街两旁摆的摊子。

  青菜、卜水灵灵的;核桃、板栗圆鼓鼓的;木耳、黄花干蓬蓮的“白条”、“鲢子”、“胖头”红着腮,白着肚,躺在草席上;麻鸭、白鹅在笼子里叫;老鳖、黄鳝在篓子里爬……吴樁看得眼花缭乱,满心想在街两旁找个空场摆上自己的十几个斗笠,可就是找不着场。这集市的确热闹多了,吴椿记得那年住在县招待所,早上到集市上看热闹,稀稀拉拉见不到几副挑子,只见有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在晃悠。如今倒好,拥挤不动!

  再往前去,就是卖柴草、箩筐、莞子、木桶的地方了。吴樁已挤得满头复汗,好不容易瞅个空子,在街边挤了个磨盘大的空场,将扁担一竖,把那十几个斗笠放在脚边,等着买主问价了。吴椿不会吆喝,他觉得也不用吆喝,自然会有识货的来买,——编这斗笠,用了多少功夫哟!那竹棍浸过水,用蔑刃薄薄地劈了,劈成细细长长的篾条。编斗笠甩的全是头篾、二篾,三、四篾打芦席了。斗笠上的篾条光、亮、细,编得紧。对着太阳望一望,透不得大亮光,只映得黄蒙蒙的,象块玉石。甩手按一按,硬硬实实,又象桑木扁担似的有股子韧劲。斗笠是做田人戴的,弄不得假。

  这斗笠,还用吆喝么?

  果然,吴樁刚扎下摊子,就有人来买了。一块五一顶,不还价,那人买了就走。接着,又有人围了上来,你捡我挑。吴椿往街对过望了望,却将手一按,说声:“不卖啦!”

  围看的人以为他要加价,嚷嚷不休。吴樁并不理睬,用手将斗笠一拎,径直向街对过走去。街对面摆摊的,是个瘦小的年铎人,只见他用铁舀子轻敲着面前的两个铁桶,扯着公鸭嗓子喊着“灌蜂蜜喽一灌香油!”

  这人,是,瘪谷”。

  “瘍谷”一不种芝麻,二不养蜂,哪来的香油和蜂糖?吴樁前些肘开村里风言风语传着谁个谁个“发了”,其中就有“瘪谷”。据说,“瘪谷”去南溪坳挑来了蜂蜜;去北边运过芝麻,在老陈河油坊打了一槽香油。这会儿卖的,大约就是这些货吧?吴樁并不买蜂蜜、香油。那为什么要挤过去?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过。那大概是凭着一种直觉,一种习惯吧。“瘪谷”做不出光亮事——是直觉;要管!——则是一种习惯了。

  “瘪谷”的生意这会儿正热闹,买主不少。“瘪谷”的嘴甜,口念着自编的不伦不类的数板:“哎灌蜂蜜了啊——,哎润肺止咳益寿延年。哎灌香油了啊——,哎拌菜调味香气冲天。哎不甜不算货,哎不香不要钱!——”

  “瘍谷”正吆喝得上劲,冷不丁看到眼前站着的吴椿,竟噤了声、楞了神,嘿嘿笑着哈哈腰。为什么会这样?这也是一种直觉、一神习惯。吴樁要找事了——是直觉;“瘪谷”怕吴樁——是习惯。

  吴樁不理会“瘪谷”那殷勤的招呼,凑上前来,看那两桶货的成色?那蜜,用手指到嘴里,倒是甜腻腻的。可那桶边上,密密层层地凝着黄澄澄的糖粒。那香油,用鼻子嗅嗅倒是香喷喷的,可拿铁舀子一搅和,泛上来的油却把桶面上的油搅得发花。解放前,吴七爷在镇上开过一个卖什货的铺子,香油里兑茶油和米汤,蜂蜜里兑面粉和红糖,这种骗人的把戏吴樁都替他干过。此时吴樁扔下子,鼻子一哼,拉住“瘪谷”嚷起来:“你,你为啥子卖假货骗人?!”

  “瘪谷”晃了晃枣核头,渐渐转过神来。哈哈,吴樁?这已经不是那个先前让人怕的吴樁啦!于是,他满不在乎地点了根“带嘴”烟,悠悠地吐着烟圈,指指吴樁的斗笠说:“哎哟,我说前任大支书,你不是也来做买卖嘛!”

  吴樁的脖子胀红了。“前任”两个字,刺得他低下了头。他讷讷地辩解说:“这,这斗笠,没得假!全,全是头篾、二篾。不信,你,你看看!”

  “德谷”却得胜似的眯起眼睛,推开那斗笠说:“哎,莫遮掩,莫遮掩。大家还不都是一个样,朝着财神爷爷作揖,为个钱嘛!”

  吴椿恼了,睁圆眼睛说:“正经庄稼人,不赚昧心钱!”

  “瘪谷”是个泼皮,也不示软。“你说谁,谁赚昧心钱?”

  “就是你,你这油和蜜里都掺了假!”

  吴椿这么一吵吵,顿时砸了“瘪谷”的买卖。围上来的人不但不掏钱买了,反而拉着吴樁,请他讲那油和蜜里怎么掺了假。“瘪谷”眼瞧着到手的钱要飞气得鼓泡泡的珠几乎要掉下来。他象个跳蚤似的一蹦,指着吴樁鼻尖骂上了:“吴瘸子!你家伙是老坟地里卖白布,鬼扯!大家伙別听他的,他是我们大队的下台干部!欺压百姓,作恶多端,被我们选掉了,就来这里打击报复,胡搅蛮缠!奶奶的,驴粪蛋喂马,不是料!”

  吴椿被人兜脸泼了一盆尿水,臊得抬不起头来。他想要争辩,却又噎得说不出话。周围的人都疑惑地盯着他,叽叽咕咕地指点着,使他反而感到一种做贼似的难堪。他“唉”地叹了声,使劲擂着自己的脑瓜,瘸着腿蹒跚地离开了。

  他佝着腰,往街那头挤,仿佛只在这一刻,他才开始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懊恼自己多事,他早应该本本分分地卖掉自己的斗笠,然后数着哗哗响的钱票子,去馆子里喝一杯才是!

  吴椿快走到街头了,这里全是卖米糠、柴草、木器之类的。他挨着两个卖檫梁料的人,摆下了自己的斗笠摊。这两年,农民的生活好了,盖房的人也多起来,房檫料是个热货。这两个人卖的檩料,全是细溜溜的杉木杆,那树皮泛着青茬,看样子是才从山上伐下来的活树。吴樁估了估,那树怕只有三个年头,还算不得材,比自己大队山上的四、五年树还要细三、四指哩,伐得实在可惜1吴樁瞧着瞧着,心里渐渐起了疑。他凑上去搭讪,听那两个人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象是北面的。吴樁借着夸那檩料好,套问杉木的来历,那两个入却装聋作哑吱唔过去了。

  賊!吴樁心头一颤!他早就听说,这一向砍伐集体山林,内外勾结倒卖木材的活动很猖獗。象这两个外地人,不定是和哪坡的“家贼”串了线,伐了集体的树来卖。金銮山上自己大队的那些树呢?听湾里的人议论过,有的也成了树桩子!

  呸,不能让这些树虫子发财!找市管会去,吴椿拎着斗笠又倒回了街里。挤了一路,瞅了一路,见不到一个市管人员的影子,吴樁倒挤出一头汗来,弄得他又累、又烦、又气。蓦地,他又听到那得意洋洋的吆喝声:“哎灌蜂蜜了啊一,哎润肺止咳益寿延年!哎灌香油了啊——,哎拌菜调味香气冲天!哎不甜不算货,哎不香不要钱!——”

  奶奶的!“瘪谷”正嘲弄地对吴椿挤着眼,挑衅地用铁舀子使劲敲着铁桶。什么“润肺”?吴樁的肺叶子呛得发喘;什么“香气冲天”?吴椿的脑门子冲得直炸!刹那间,烦恼、懊悔、焦躁、劳累汇成一股无名怒火,他猛然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象堵墙似的巍巍然立在“瘪谷”面前。

  “喂,别买他的!这蜂蜜和香油里都掺了假,他只想骗你们的钱!”

  只要“瘪谷”的铁桶前一站上买主,吴椿就象个解说员一样重复一遍那让“瘪谷”发抖的“解说词”。当然,那些买主听了,都小心翼翼地捏着手里的钱,摇摇头离去了。

  “瘪谷”七窍生烟,免不了故伎重演,声嘶力竭地指着吴椿-的鼻子骂一通“下台干部”。吴椿并不还口,只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一动不动地站着。“瘪谷”身小力薄,也无可奈何他。

  从日头正午一直到日头偏西,吴樁没卖成他的斗笠,而“瘪谷”也终于没卖成他的香油和蜂蜜。“瘪谷”悻悻地走了,泡泡眼里闪着狼似的蓝幽幽的凶光。吴樁喜气洋洋地背起斗笠也走了,嘴里还哼着山歌调:“哥在田里唱高声,气坏房中绣花人。

  本想不听把花绣,只恨大风送进门……”

  吴樁本打算只赶半晌集市,谁知耽搁了一整天,还误了回去的班车。吴樁在小饭铺里吃了一碗面,打算赶山路回家。行至县城十字街口,只见剧院门前灯火通明,人们正轰轰嗡嗡地进场看戏。吴樁忽然想起那一年由张馆长陪着看的好戏,想起自己被搬上舞台的那份荣光,心里直痒痒。他借着兴头上,买票进了戏院,——嘿,保不住戏院演的还是那出戏哩!

  锣鼓一敲,幕拉开了。台上的景好:那架山,还似金銮山那条河,还象油桐河。哈,出来个角色,瘸着条腿,一拐一拐地走路,端着个烟杆叭哒叭哒地抽小毛烟,披着件毛蓝布衫,戴着顶耷拉帽舌的干部帽。这人瞧着眼熟?嘿嘿,象自己!演的还是那出戏。

  再往下看看,不对了!这大队干部是个坏家伙。让社员修水库抬石头,他自己睡大觉。杀社员的鸡、鸭,戳死社员的猪,自己弄来下酒吃。这哪象自己?活脱脱象是解放前的保甲长!

  这干部被选掉了,社员们骂他:“吴瘸子!”

  满台的灯光打起车轱辘转!吴椿呆了,吴樁怒了,吴樁哭了,吴椿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剧院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摸到回家路上的。几十里的夜路,那山崖陡,那林子密,那田埂子窄,那塘坡子滑,那老北风紧,那河水凉………吴樁挑的斗笠跑丢了,棉祅面子扯破了,脑袋碰起了包。等到天蒙蒙亮,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油桐河的河岸上。

  油桐河静諍地流着,打老一辈子往上数,它就是这样流的吧?再往下多少辈子,它还会这样流下去的。那河偃呢?那小水库呢?上一辈子人没见过,下一辈子人不知会怎么说起它们。堰头土坡上是桂芳的坟,尖尖的坟头已经变得圆秃禿的啦。唉,“吴瘸子”、“绝户头”,无儿无女,天报应!

  左边的山包被削掉了半个脸,变成了一片稻场似的平地。这是那一年吴樁从外地参观回来,带领全大队劳力奋战一冬开出的“小平原”。生土压住了肥的流油的一冲好田,那年秋,小平原上只长出了稀稀拉拉象狗尾巴草似的黄麦杆。

  这一会儿望上去,一块一块的田畈泡上了水,镜子似的闪闪发亮。去年“包到户”,这小平原收了一季好麦,今年泡了田,暑天能闻到稻花香哩。

  想到这里,吴樁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儿。远远的,望见金銮山上的树了。那山,象用推剪理过的脑袋;那树,象脑瓜上的短头发茬;整个瞧上去,疏疏落落,松松散散,露着白花花的头皮,煞是难看。吴樁心里又沉重起来。唉,那老树是自己领着太家伐掉的,多亏自己后来又领着大家费老劲栽上了新树。新栽的杉树有四、五年了,啥时辰才能给金銮山遮住羞丑啊!

  吴樁猛然间想起了那两个盗树卖的贼,想起了金銮山上也丢树的传言,他的手紧紧攥住了扁担。唉,索性看山去吧!留在湾里见了人总觉得颜面上无光,况且年岁大了,能在山上守住那些树,也算对得起大家,对得起后人啦!

  松明火把闪闪亮亮,向金銮山顶移动着。吴椿老爹拿枪的手有些哆嗦了,他的牙也在打颤。这不是胆怯,是恨的。前几日,他在山上转了转,果然发现许多白花花的树桩子,杉树被盗走了!

  呸,奶奶的!点着松明子上来,吃了豹子胆啦。大概是算计着大年夜,没人看山吧?

  松明火把越来越近了,吴樁看得清楚,这是两个人。唔,还是一男一女哩。怎么?是“墨斗”!后面那女的一-啊,是栀子!

  吴樁收起枪从树后走出来。三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象三棵树。

  “天黑了,你俩上山做什么?”吴樁板着脸,皱着眉头问。

  “陪你过年夜守岁。你一个人,怪孤单的”-“墨斗”四棱棱的脸盘上带着诚恳的笑纹。不知咋的,吴樁望着他那满脸树皮似的皱纹,却忽然看到了“墨斗”当年和自己分吃酸糍粑的那副嫩伢相。

  栀子没吭声,只是痴痴地望着吴椿。她担着两个细竹篮,穿着新裤新祅,包着块新头帕,松明火把下,鲜亮得很。

  吴樁心头一热,让过身,引他们进了寮棚。

  还是当年那架山,还似当年那看山棚。只是少了当年的一个人:“铁铳”。

  来了客,吴椿往火塘里添了松毛柴。火毕毕剥剥地响了。寮棚里,光亮了几分,热火了几分。栀子不慌不忙地打开竹篮子,在地上一盘一盘,一碗一碗地摆着:拌豆腐,酱猪舌,红烧鱼,清蒸鸭,辣子鸡……吴樁看呆了,他讷讷地对梔子说:“难为你,弄那多!”

  栀子抬起头笑了:“不是我一家做的。‘墨斗,哥一说是上山来看你,各家各户都硬拉着要给带样菜,你拉我扯,没出湾就耽搁了,不然早就上了山。”

  “是哩,是哩。大家都说,吴瘸子辛辛苦苦替大伙儿看山,也得犒劳犒劳他。”“墨斗”从怀里掏出瓶烧酒说,“这是新支书根柱让带来的喜酒,今晚他入洞房做新郎,说明天一早要来换你哩。咱哥俩喝他一宿,明早再下山。”

  吴椿扭了头。他怕眼泪落下来,丟人“墨斗”给吴樁倒了杯酒,栀子给吴椿夹了块鸡,酒和鸡都是辣的,香!

  “见……姜队长了?”吴樁尴尬着脸,不知该说啥。他心里装着这事,冒说出来,又有些后悔。

  “见。,给姜专员做书柜,做了三天,喝了三瓶酒。”

  “他,还记得大茅湾?”

  “记得,记得。他还特别问了你,我都说了,连你现在看山都说了。”

  “姜队长咋说?”

  “姜专员说,爬山没得直路,他绕的弯弯比你还多。他要我一定给你问个好,让我告诉你:啥时候都别忘了,自己是个‘在党的,。”

  吴樁捂住了脸。

  “你那反,平了么?”

  “姜专员要我朝前看。他还说,共产党啥时候都是要大家富,要我多帮帮别人。”

  “还说啥?”

  “姜专员还说……,还说,那一年不该挡了你和栀子的事。要拿到现在看,倒是可以成一家子的。”

  栀子的脸,是火映的?五十岁的人了,还会红!

  三个人全停下筷子,谁也不想再吃什么。只有那不懂事的狗子,将一块肉衔在嘴里,昂着头香香地嚼着。

  “唉,城里干部老了都兴退休,姜专员也要退,还能拿百分,百分钱。你也六十岁的人,也算是,杠杠内。想开点,下山安个家,我帮你和栀子,富起来。”“墨斗”学了点儿城里时兴话,虽然说得结结巴巴,倒很实诚。

  吴樁和栀子没接话,凉了场,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赶好,狗子这时叫了9吴樁忙起身,要到外面去看看。“墨斗”知趣,按住他的肩,自己出去了。

  火塘里的火,微微弱弱,一闪一闪地跳着,跳得人心里发慌。吴樁抓起一把干树枝,却又忘了扔进去。栀子笑了笑,接过那树枝,放进了火塘里。干树枝和老树蔸一起,明明亮亮地燃起来。

  终于,吴椿颤着声说:“还,能行?”

  “行。”

  栀子那深深的眼窝没有千枯,还藏着一汪活水。

  “可我,听不得‘墨斗’的,不想下山了。集体的树,我守着。”

  “我也来,守着你。”

  吴樁的祖眉毛跳了跳,却立刻又打了结。“那,‘瘪谷’一”“咱的儿?当然跟咱一起过,慢慢会好的。”

  “咱的儿?!”吴樁霍地站起来,脸象块麻青石。

  栀子哽咽了1“你,你心里真格不晓得?你们男人的心,就是石头,抱在怀里暖热了,一放下就凉!你忘了,那年春——”

  呵,吴椿忆起来了,忆起那春三月,忆起那开满白粉粉栀子花的院子,那石板缝里绿丛丛的草苗苗,那窗棂外闪过的人影影这一切在吴椿眼前打着旋,吴樁头晕了。

  “唉,你那时和桂芳成了亲,我病了一场,七个月就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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