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张网
生活,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上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我正在看着这行字,屋檐上掉下来一只大飞虫,有气无力地扑腾,已经是半死。我身旁的一个劳动仔骂道:“娘的,谁要倒霉了。”
我知道是谁要倒霉了。囚车已经停在大门外,十几个武警士兵已经在那里严阵以待。“严惩暴动越逃首犯”一类标语是我前一天张贴上去的。伙房里照例早早地做饭,特地做了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鸡蛋,一份油炸带鱼,还有一盘小菜。当我把这些菜端去办公室时,好几个仓的犯人大概闻到了菜香,大概是听出了我脚步声里的沉重,于是传出粗粗哑哑的歌声:
人们说,你就要走向刑场,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唐家河你的故乡, 还有那白发苍苍你的爹娘。
歌声一浪一浪地**漾和涨涌。我知道这一首改词的《红河谷》是为谁而唱。小斜眼被三个警察押着,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他双手戴了手铐,脚上挂着铁镣——所里最近已经取消了脚枷。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冲着我淡淡一笑。
“强哥……”
他看了饭菜一眼,摇摇头。
“强哥,你多少吃一口。” 我差点要哭了。
“你去帮我找件衣吧。”
我看了车管教一眼,得到他的默许,慌慌地走向自己的监仓。我失神地跑了起来,跑得耳边风声嗖嗖,跑得身边的窗口都拉出了扁平和倾斜。其实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眼下要去干什么。我真希望脚下的路有十里长,百里长,千里长,万里长,绕过地球一圈又一圈,永远不要有终点,永远让我像箭一样狂奔不止,让我真正地飞扬起来撞入太空……
我取回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深褐色夹克,还带来了梳子,头油,外加从女警那里借来的摩丝发胶,回到办公室里,把强哥稍加收拾打扮,使他的刺猬头又湿又亮,看上去有香港小歌星的模样。
“谢谢你。”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说:还是你了解我。
门外不时有人走过,但脚步声让他的目光一次次黯然。我知道他在等待一种脚步声,一种我们都熟悉的脚步声。我们这些蹲过仓的人对脚步都有特殊辨别力,能从脚步声中辨出是谁来了,能辩出此时来人的脸色、心情、脾气、想法。一个负重的人,走路决不同于一个空手的人,一个来前来找麻烦的人,脚步声决不同于一个前来报喜讯的人。
小斜眼目光跳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出来。他的目光更明亮了,有一种全身毛发竖立的神态,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最后,我才不得不佩服他的狗耳朵:一种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从寂静中潜出,由远而近,由近到更近,风风火火撞开大门。“不是说九点半吗?怎么提早了?”冯姐一进门就冲着车管教直嚷。
冯姐自从越逃事件以后,因为脑部严重受伤,又因处置失误受到批评,调去交警部门已快一个月了。
“我怕见不到你了。”小斜眼对她一笑。
“我说了来,肯定就会来的。”
“你能答应来送我,谢谢你,真的。”
冯姐叹了口气,“国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就是怕没机会同你说了。”
“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抽了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
“上次越逃……是我挑头,但我不知道是你值班,也没有要他们打你。我只是没管住……对不起了,冯姐。”
“事情不是过去了么?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不,我得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不能对不起你。每年中秋节的月饼,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我妈送的。我知道。”
“这些小事还说它做什么?”
“我知道,今年春节那双鞋,也是你买的,不是我妈买的。”
“谁买的不都一样?”冯姐有点慌乱。
“你用我的名义给我家里写信……”
“是这样吗?我写过么?……”
“冯姐,你不要哄我。我不是小孩子,心里一直很明白,只是软话说不出口,没说惯。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怕我孤单。其实我不怕孤单。我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我不怕别人对我坏,只怕别人对我好。别人一对我好,我就欠了账,就还不起了。”
“你不要这样想。”
“你听我说。我知道,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来过一次,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给我送过任何东西,我妈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这样好。这样我就少欠她一些。我虽然长得像她,但我是她不该生出来的孽种,我是一个不该有妈的野人,畜生!”
“你妈也许是病了,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我不配有妈,根本不配!只是我以前不明白这一点。那一次,”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王八蛋要赶她出门,我怕没了她,从被子里爬出来,跪着求那王八蛋,抱住那个王八蛋的腿,求他不要把我妈赶出去,说外面又下雨又冷,妈妈能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只有八岁,八岁呵——”小斜眼全身一震,喉头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停顿在一个呕吐状,嘴巴大张,满满咬住了一口气,好一阵没声音。
冯姐眼圈红了,把僵硬的他搂在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国强,你不要说了,不说了。你错误犯得太多了,几件重案在身,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就安心地去吧。像俗话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胸膛一挺,眼睛一闭,就那么回事。早去早股胎,来世重新做人……”
“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冯姐,我要做狗,做猪,做老鼠,做臭虫蚂蚁,绝不再做人!”
“你要相信,你下辈子一定会有个好妈,一定会换一个好妈……”
“我不要妈,再也不要妈!”
我事后记得,在场的两个警察也红了眼睛,连车管教也捏了捏鼻子,转过身去,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墙上一排镜框里的监规公示。
门外的汽车喇叭一叫再叫,大概是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一个警察用对讲机与外面低声联系。强哥擦了擦眼睛,把头抬起来,平静了一些,有如释重负之态,脚镣咣当一声,他站起来向明亮的门外走去。
在出门的那一瞬,他略略回了一下头,看着地上,意思是再见了。
没有人回话。
“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他是冲着冯姐说的,但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去看看他的鞋跟。
我摸到他的鞋跟,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夹层,小指头在那里一挑,挑出了两块小铁片。从凹凸不平的齿边来看,是私下磨制的钥匙。
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是对付手铐和脚镣的暗器。这就是说,他刚才突然改变主意,放弃了途中越逃的可能。
我把钥匙交给冯姐,发现她的手哆嗦着,差一点没有接住铁片。我看见她捂住嘴,圆圆的娃娃脸上泪水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