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带着劳动仔走了。大家一窝蜂凑到了大嘴巴面前,打听着他的来历和案情,原来他是个挖煤工,被矿主克扣了两年工资,往上告状,没把对方告倒,反而被矿主派人毒打了一顿,脑袋上的伤口缝了八针。他就是这样起了杀心。
他倒也不怎么后悔,说柴收一炷烟,人活一口气,他这一口恶气是出足了,值!太值了!法官曾告诉他,他只杀了六个人,不是他夸大的七个,因为有个孩子并没有死。他一听就惊讶:“怎么没杀死呢?我补了一刀呀。”法官给他出示受伤者的照片,逼他承认杀人不够七个的事实。他看着照片直跺脚,扇自己的耳光:“他不是那个伢吧?他怎么会是那个洪家老三呢?他活得好好的呀。老天!我要是没有斩草除根,他长大以后肯定会欺负我家笑梅!”
黎头历来敬佩杀人犯,听完案情以后两眼放光,给大嘴巴一个劲打扇,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激动就把大嘴巴“吴大哥”错叫成“高大哥”或“赵大哥”,叫错名字的时候不少。他命令手下人给大嘴巴喂饭,给大嘴巴揉脚和揉背,让死刑犯享受与自己差不多的上等人待遇。抬着大嘴巴去茅坑的时候,他干部参加劳动,撅着屁股,抬着脚枷的一端,一二一二一二地喊着口令,让大家步伐协调,防止东拉西扯。其实,他有点过分地多事。他不用这么吆喝,大家也能走得整齐的。看大哥便秘的时候,他表情再多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个劲地咬牙切齿,人家还是拉得出就拉得出,拉不出就拉不出。
“对不起,得罪你们了,我只能来世相报。” 大嘴巴微微撅起屁股,让我屏住气息给他擦拭。在那一刻,我发现他突然汗如水洗,大概对别人擦屁股这一点紧张万分羞愧不已。
“说什么屁话!我们谁跟谁?“黎头不习惯他的客气。
大嘴巴不哭,不呕吐,不失眠,不拒食,不狂喊乱叫,没有死刑犯通常有的那些毛病,甚至对上诉也不感兴趣。他戴着脚枷端坐,只是经常呆望着高高的窗口,呆望着窗外的一孔天空,惦记着自己的家,特别是一个刚满八岁的女儿。一见日头偏西,他就说这个时候他家笑梅要放学了。一见太阳东升,他就说他家笑梅要上学了。这些话说了无数遍。他还说他以前每次从矿上回家,笑梅都要在村口等他,因此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女儿远远的眼睛。高墙外有一丝小孩的叫声传来,他都会浑身一震,然后说:“这个伢可能也是八岁左右,是个女仔。”
这些话说得我心酸。
有一次,黎头给他一袋五香牛肉。他把小小真空袋放在手里搓捏好半天,正反两面反复看,说笑梅还没有吃过这新鲜玩意。他希望我以后找人把它带出去,捎给他女儿。
“你自己吃吧。”
“不吃了。再过三五天,我就要走了,还吃它做什么?”他摇摇头。
我听出“走了”一词不是去指散步或逛街或上班,吓了一跳,极力安慰他:“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上诉会起作用的,高院会考虑的,他们不是已经来问过话了吗?有个记者不是还说要为你说话吗?……”其实,我也知道这些安慰空空洞洞,我替他写的那份上诉毫无说服力。
他苦笑一下,说他杀人太多,杀得太毒辣,说上天,说下地,也是该抵命的。人民政府不杀他就是太无道理了,太不像个政府了。是不是?他只是有点怕死的时候太痛,样子也太难看。他听他老爹说过以前枪毙土匪的事,据说一梭子弹打过去,土匪的天灵盖就飞起几尺高,像旋出一顶什么圆帽子。还有一个女土匪,一阵枪声之下,两只漂亮的眼珠蹦上天,最后挂在树梢上,在太阳光下晶晶发亮,被小孩子当作野葡萄。
他问我:“你说,人有灵魂吗?”
“我不知道。”
“我要是哪一天死了,能看见已经死去的亲人吗?”
“我不知道。”
“我要是能够投胎,能投到黄柏县高井乡去吗?你晓得吧?我家笑梅怕狗,上学不方便。我要是能变条狗,就可以护一护她。你说是不是?我要是变条狗,就可以在她门外转来转去。你说是不是?”
我激动地抓住他,“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出头了,一定去看望你女儿。只要我碗里有,就不会少她一口。你放心吧。”
“你是大恩人。我在阎王那里也天天为你烧香。”
他挣扎着要给我叩头。因为木枷绊住脚,他搅得咔嗒一声,没法站起来,只是额头在手铐上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