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让我至今没法忘记。我还认识一个人,是个真正的死刑犯,外号“大嘴巴”。
那年头的死刑犯,一审宣判后就要上枷——不是戴脚镣,更不像现在戴那种五公斤以下的轻镣。脚枷又名脚棒,有传统文物的味道,粗大笨重,工艺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枕木中挖出了两个洞,枷住犯人的两只脚,使犯人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确有画地为牢之效。枕木两端有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别的工具才可拧开。
这种脚枷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狗急跳墙的什么事,保证行刑的子弹在法律规定的那一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
大嘴巴一进仓就戴上了这种大脚枷,让我感觉到胸闷和胸堵,心里一阵阵发毛。当时警察带来两个“劳动仔”,就是那种已经结案的轻罪犯人,可以参加劳动的那种——警察让他们帮助大嘴巴洗澡,换衣,喂水,乒乒乓乓地上枷。大嘴巴还听老警察说了一些宽心的话,神情比较稳定,频频点着头。老警察分派我给他写上诉书时,他朝我淡淡一笑,算是感谢。
突然,警察发现脚枷的一个螺帽不见了。“螺帽呢?还有一个螺帽呢?谁拿了,赶快交出来!”他冲着大家吼。
没有人回答。
“不交出来是吧?搜出来罪加一等,你就死定了!”
还是没有人回答。
警察的目光投向小斜眼:“看见螺帽没有?”
黎头不满这种目光,懒懒地说:“你搜么。”
对,搜!搜!搜吧!搜出来就剁爪子!搜出来就挑脚筋!搜出来以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光头们幸灾乐祸地大叫,好像都与这事无关,一心帮着警察愤慨。
警察有点疑惑,把大家的脸盯了一遍,大概估计这里一池浑水不浅,只好大事化小,自己找台阶下,带着两个劳动仔扛上脚枷走了。
不一会,他们扛来另外的一副,是一副旧枷,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两个脚洞久经磨损,已经变大了,也润滑一些,戴枷人会比较舒服。
看着大嘴巴面色舒展了一些,我才明白螺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刚才有人对那副新枷恨恨不已,与警察暗中斗法略施小计。
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一直到我一年多以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就像我不知道监仓里很多秘密,按规矩也不能打听这些秘密,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些秘密。比方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守所有那么高的围墙,拉了那么多的电网,装了那么坚实的铁门,连一只蟑螂都混不进来,但居然还有蜡烛、香烟、味精、酱油、白酒混过了关卡,甚至有锉子、钉子,刀子、**画片这些严重违禁品混进仓来。有的女犯竟然还在这里受精怀孕——这是一池永远不会澄清的浑水,你没法明白其中的全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