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完料,你也可以冲个吨儿(打吨儿)。”迟班长临离开马舍,留下句关心的话,“只是别耽误事儿就行。”
骑兵营里想听到这样人情味的话不容易,迟班长是唯一说话有人情味的。军官几乎没人住兵营,排以上的都去住团部旁边的军官宿舍,那儿条件好, 日本人遗下留声机,他们还能听到音乐。迟班长不够级别,他也愿意跟士兵待在一起,住简陋兵营。
夜走得更深,院子里越静,马的嚼草声也越大。马舍在院子深部,门口站岗哨兵走动的脚步声偶尔听见一两声,像是风吹过来的。确定很安全,猛鹜走出马舍。
草栏子堆满碱草,散发着馨香气息。干活累了,猛鹜和张兆丰躺在草堆上。
“你成家没?"张兆丰问,三天没回家,想老婆想回家。
“兔子弹棉花单崩,老哥一个。”
“可不能老憋着呀!”张兆丰关心地道。
猛鸳沉默起来。
“找个女人打一炮。”张兆丰出馒主意,满是好意的馒主意,连地方都指出了,“十里香村……”
猛鹜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热心怂恿,他应付过去。以为张兆丰不再说下去,他仍在说:
“憋咋憋得住,那些兵更可怜,没钱逛窑子, 自己想办法。”
猛鹜不知道他还要往下说什么,但愿他能换个话题。刚来咋到,张兆丰是唯一朋友,任他说吧。
“有一天晚上,吓我一跳。”张兆丰说起一件事―兵营里的丑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夜天落着小雨,添完草料,张兆丰靠墙眯一会儿,风吹灭槽头的油灯他丝毫未觉。什么响动惊醒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一个单巴细语、年纪不大的兵,蝗螂一样趴在一匹马身上……他尚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营长幽灵似的突然出现,一马鞭子将那个兵抽下来,命令随他来的两个士兵:
“捆哄!”
身体单薄的士兵没喊叫没哀求,老老实实让人捆上。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后来呢?”猛鹜问。
“军法处治,”张兆丰说,“罪名不是奸马,骑兵丢不起这个丑,加个罪名,逃兵。”
原来如此!最近班长跟张兆丰说的这个秘密,朱汉臣间张兆丰时他还不知道。他偷偷问班长那个跟马的……班长说被杀的逃兵就是他。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憋的嘛。档里长着玩意,是枪总要放……”张兆丰极近人情地说,“长年累月不着女人的边儿,这咋行呢!”
猛鹜蓦然心发紧,不能不让他想到两位女兵,假如在这里,有无数只苍蝇啊!康国志向他交代任务,其中有一项,柳砚冰和李秀娟是不是被藏在骑兵营里。真的押在这里,还不被这些兵给吃啦?
骑兵营所在的木楞场并不曲折,几趟房子秃疮一样显眼。猛鹜用排除法,住着兵的房子里肯定没有,马舍、草料棚也可排除。院子的尽头,挨近废料场的院墙处有几间房子,门和窗户开向和其他房子相反,因此见不到窗户、门。猛莺决定今夜过去看个究竟。
从草栏子到要去的几间房子,需经过一块空场.猛鹜想好如何到达那几间房子跟前。于是,他像一只青蛙,猛向前蹿几步,停下观察确定安全再向前,终于接近房子。
房子有窗户并没门,准确说没有门扇,他闪身进去。里边放着几台不知做什么用的机器,它是过去木材加工厂使用过的废机器,现在只能称为一堆废铜烂铁。
显然,两位女兵不在这个院子。猛鹜计划向其他的院子扩大侦察。
常文清在第三个晚上有了重大的发现,也就是院子最深处的一趟房子,总共有八间,只两间屋子夜间点灯。
有人住才点灯,常文清的判断没错儿。观察屋内动静时,有一个女人走进那个屋子,门没插她一推便进去,说明事先留门。进去后,插门的声音很响,听出来使用木门门。
“这个屋子大概有戏!”常文清想。
前两天夜里,常文清查遍整个院子,只剩下眼前这个房间,如果狗驮子不在此房间,他就有可能不在这里。急于找到告密者狗驮子,为的是从他口中了解两个女兵的情况,照理说狗驮子能知道,或者知道一点,哪怕一丝线索都有价值。
就在常文清打算走近窗户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影移动过来,猫一样地走路,蹲在窗户根儿下面。常文清只好原地不动,观察这个人。窗户本是纸糊的大白块[4],又隔着窗户帘,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
他在干什么?常文清猜测。躲在窗户根儿下的人慢慢直起身子,而后耳朵贴在窗户上。常文清猜到了,是位听骚(听男女那些事)的。他什么时候能听够离开?老是不走,今晚侦察不成。有歌声传出来,准确说是篡改过的麻将谣:
一晚上炕抱阿娇,
山东大嫂嫩又俏,
眉来眼去把情
肚大腰圆养个臼胖小……
听骚的手掩嘴巴,显然在窃笑。他肯定不是来听唱这不伦不类歌谣的,兴趣不在这上面。人还没走,等待那件事情的发生。一只灯笼幽幽鬼火一样游**过来,听骚的人急忙离开,跑进一个屋子,是一个房客。
常文清隐蔽好,待夜巡的伙计提着灯笼走远,他重新回到可疑房间前,被惊走听骚的人再没回来。
屋子里的油灯忽然吹灭,窗户黑乎乎一片。常文清分析屋子里的人,女人的身份不难确定是野鸡流娟,男的呢?他唱的是麻将歌谣,卖什么吃喝什么,他是赌徒?如果真是赌徒,就沾狗驮子边儿了。
是守候一夜,还是明天再来?常文清思考。一只猫帮了他的忙。那是一只叫春的猫,叫声令人听着不舒服,它蹲在窗台上叫,将屋里的男人引出来,手里拎着一根烧火棍,客栈是火炕,烧攘灶(土炕填柴口)使用的烧火棍(利用树权,呈丫形),他随手拿起来打猫。
“跑这儿叫嚎子(叫春卜……”他边挥烧火棍撵猫,嘴里一边不干净地骂。
灰朦的月光下,常文清勉强望见那人的身体轮廓,比如高矮胖瘦。遗憾啊,这是瞧他的最好时机,月亮如能再明亮一些……屋子里突然响起尖细的声音:
“狗驮子!你配猫去啦咋地?还不麻溜回来!”
“你急啥……”
“后半夜你不准鼓捣,耽误我睡觉。”
男人回屋去,呕哪插上门。狗驮子果然藏在这里。
次日,常文清把这一发现报告给康国志。
“太好啦!终于找到他了。”康国志兴奋道。
“他住在院子最里边的房间,白天不出屋,晚上有一个女人去陪他睡觉……”常文清讲了他侦察到的情况,画了一张草图给康国志看,“他住的房子位置,对我们很有利。”
康国志看草图,问:“房子后面是什么?”
“一片大麻子(蓖麻)地,院墙不算高。”
“很好!”康国志点点头,行动的路线有了。
“我们怎么办?别让他跑嶙。”常文清心急道。
“不能让他跑掉!”康国志说,发现狗驮子怎么办?侦察方案是抓活的带回军区,要对他详细审问,追查事件经过,“我们需要这个舌头,要活的,带走他。”
“公开去抓人不行……”
“当然不能公开抓人,要密捕秘密带出城。”
“可是不容易做到,袁老板看到抓人不好办。”常文清觉得抓狗驮子的障碍是袁老板,如何躲避开他的眼睛是个难题。
康国志认为他说的对,抓狗驮子丝毫不能让袁老板知道。向不向兵、警报告不说,常文清到十里香村住,就有人弄走狗驮子,会引起袁老板的怀疑,王瑞森送他过去住宿,再怀疑到王瑞森……必须事先想到这些。他说:“我们行动成功带走狗驮子,文清你也不要离开,留在十里香村住些日子,直到此事过去,你才能离开。”
“嗯!”常文清觉得侦察处长看得远,交通站不能暴露,一丝对交通站不利的东西都要清除,他说,“六号,我这就回十里香村客栈去,看着狗驮子别让他溜掉。”
“你去吧,我和朱汉臣同志研究出具体行动方案,再通知你。”康国志说,“盯住他!”
“哎!”
“文清,一般白天你是不是很少回客栈?我是说你白天不怎么回去,冷丁回去,袁老板会不会生疑。”
“有时候白天我也回去。”常文清满有把握地说,“我有办法。他老要跟唠丧葬的风俗。”
“哦,你和他好好唠。”
常文清回到十里香村,手里多了一只绿豆棒子(玻璃瓶)和一包猪头肉。
“哟,今个儿闲着,常师傅?”
“是,袁老板有功工夫?”常文清扬扬手里的瓶子,说,“一个人不喝酒,俩人不赌钱。”
“中,陪你喝两盅。”
常文清说:“到我房间去喝。”
“在客厅里吧,亮堂些。”袁老板说。
客厅是常文清最理想的监视点,它开一扇后门,平常很少关,放眼望去,正巧望到最后一趟房。常文清惊异建筑的奇妙,那么一个曲折的院子,竟然一目了然目标的房子,老天有意帮助常文清的忙。
[1]死人升天的通行证,称马票,也叫路引。
[2]见《四平铁东区歌谣卷》晓春手记。
[3]《十道黑》民间有许多版本,如:一道黑,两道黑,三四五六七道黑,八九道黑十道黑,我买个烟袋乌木杆儿,抓住两头一道黑,二姑娘描眉去打鬓,照着个镜子两道黑,粉皮墙写川字儿,横瞧竖瞧三道黑,象牙的桌子乌木的腿儿,放在炕上四道黑,买个小鸡不下蛋,圈在笼里捂到黑,挺好的骡子不吃草,拉到街上通到黑,买个小驴不驮磨,配上鞍翰骑到黑,姐俩南洼去割麦,丢了镰刀拔到黑,月案儿的孩子得了疯病,点起个艾条灸到黑,卖瓜子的打磕睡,呼啦啦撤了那么一大堆,他的答帚簸箕不凑手,这么一个一个拾到黑。
[4]民谣云:关东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着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因风大,窗纸整张糊在外面,称大白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