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寻常的人物走进天意杠房,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朱汉臣不认得骑兵营长,猜不出来意,打招呼道:
“长官!”
“谁是掌柜的?”骑兵营长问。
“我是,敝人姓朱。”
“朱掌柜!”骑兵营长走到柜台前,说,“订活儿。”
朱汉臣做掌柜的以来还没接待过军人,骑兵营长给谁订活儿?家人吧,113团军官有人带家眷,埋葬士兵不可能。他望着对方等待说话。
“我用杠。”骑兵营长说。
“大杠小杠?”
“大杠。”
“我们天意大杠四十八人、六十四人,用哪种?”
“当然最大的,六十四人。”
骑兵营长口气很大,去世的人身份不简单,朱汉臣猜测是他的父母吧?他说:
“我给您列杠单。”
“不用列了,你照最高等办吧。”骑兵营长说。
“长官,寿材?”
“也用你家的。”骑兵营长掏出一张纸,说,“尺码在上面,你照着做好了。”
朱汉臣接过来一看,瞪大眼睛,棺材的尺码从来见过这么大的,按此数据做出的棺材,硷装的人身高至少八九尺,宽度并排躺两个人绰绰有余。风俗只有并骨(合葬),但同一墓穴却不是同一口棺材。做这么大的棺材令人费解。
“没看明白?”
“看明白了。”
“唔,明白就行!你这儿都有什么材料?”骑兵营长问做棺材的木料。
“最上品有黄柏,还有杉木、黄花松、白果松。”朱汉臣介绍到这个档次,棺材用料还有锻木、早柳、小叶杨、河柳……这个档次是平民治丧用的。骑兵营长肯定使用中品以上的。
“白果松吧。”骑兵营长对寿材用料通路,他说,“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别用这些烂木头糊弄,我可是要看团花[1]的。”
“寿材的用料,长官尽管放心。”朱汉臣说,既然棺材在这里做,有一个问题需要问了,装硷的人是什么民族,旗材、汉材做法上是有区别的,例如汉材称蛮子材,旗材则称大葫芦材,“长官,用汉材还是旗材呢?”
“汉血,”骑兵营长说,“汉材。”
汉血是什么?杠房掌柜的迷惑,丧家的态度不便细问,汉血权当汉族做蛮子材,他问:
“长官,哪一天……”
“大后天。”骑兵营长随手扔下一包大洋,说,“你自己数吧,不够再找我。”他随后转身走出去。
朱汉臣急忙跟出来,向头也没回的背影说:
“慢走,长官!”
骑兵营长亲自来订活儿,蹊跷有几个地方:棺材的尺码武大,难听点儿说不像是装硷人,可是棺材用途历来装殗人的;通常丧家都讲明亡者是男是女,他却只字未讲;什么是汉血?汉族血统?
朱汉臣盼康国志回来,跟他讲讲这桩蹊跷事。大家都出去了,常文清跟踪土匪进山;王瑞森去接触警察萧大炮;猛鹜仍在骑兵营卧底。康国志寻找安凤阁已经三天啦。
王瑞森最先回来,他说:“我没找到萧大炮,他常去的地方都找了,没见人影。”
“先不找他了,来活儿啦。”
“谁家出殡?”
“怪怪的,骑兵营长。”
咦?驻军的营长订做棺材、用杠,按道理是家里死了人。他却没说什么人过世,本身就不正常。
“没听到动静。”
按照当地风俗,人死要搭灵棚、报丧……请鼓乐班子,锣鼓喇叭吹打,全城都听得到。
“也是,订的大杠,肯定大操大办。”朱汉臣说。
“国民党军队军官带的多数是姨太……”
“大太太、姨太都不可能,你看这棺材的尺码。”朱汉臣把棺材的尺码递给王瑞森看,说,“再菩派大身(身材胖大)女人,也用不上这么大的棺材。”
天哪!这是棺材?
“丧家要求按自出的尺码做。”朱汉臣说,棺材都是棺材铺按正常的尺寸做,一般丧家要求的用什么料子,骑兵营长讲了用白果松,意外地自出了棺材的尺寸,而且特别大。
“真稀奇。”
无法想象棺材将要装什么身形特别人物,朱汉臣说:“定钱留下了,我们照着做。”
“事儿还没弄明白,是不是扫听扫听(打听明白)再做。”王瑞森说,“军官都住在兵营里,谁家死了人,一定都知道。”
“棺材大后天用,时间很紧,”朱汉臣安排道,“你先准备材料,他要求白果松。”
“好!”王瑞森疑团未解开,他说,“为了稳妥,还是扫听准信后我们再动手。猛鹜在兵营里,军方死了什么人,他一定会知道。”
“瑞森,先别下料,我去找他,间清骑兵营里的情况。”朱汉臣临走时说,“六号回来,你让他别动,我有事同他商量。”
“哎!”
安凤阁一个人进了白狼山,他要到核桃背村土匪老巢找黑孩子。傍晚来到蝙蝠洞,是一个胡子带他进来的,胡子说:
“得给你戴上蒙眼。”
安凤阁心生反感,可是胡子的规矩他得遵守,不让蒙眼睛进不了匪巢。堂堂警察局长怎么啦,到了这条河就得脱鞋!被人牵着的滋味,警察局长蓦然感到尊严注了水,在三江县城戒儿塌的(说话带挑剔口气)横晃(肆意妄为)人物,竟然遭此待遇。
蝙蝠洞有多大不好形容,七八十个土匪藏在里边绰绰有余。接待警察局长的人是水香,他说:
“大当家的不在甲子(家),他吩咐,有事你对我讲就行。”
警察局长知道水香在塔子里的位置,他有资格代表大柜谈事儿。他说:“这次跟上次不同,113团不是日本宪兵队,有些话好说好讲,对付的人也不是大鼻子(俄罗斯人)。”
水香知晓上次警察局长来说降,大当家的黑孩子答应将马队拉进亮子里去守城, 日本人答应给弹药和一个日本女人,黑孩子对水香说:“开开洋荤,我也算没白活。” 日本鬼子突然投降,所有的计划泡汤,黑孩子没开成洋荤,因此水香问安凤阁:“准不准啊,别像小鬼子办事那样吐噜反账(反复无常)的。”
“板上钉钉。”安凤阁说。
谈判超出警察局长预想的顺利,在山洞里住了两夜,也没等到大柜黑孩子回来,其实黑孩子就在山洞里,没见他而已。他动身下山去草原,希望顺利见到大柜旋风。
警察局长安凤阁来草原上和胡子会面,同旋风络子的二柜庞大下巴定下见面的时间在第三天,他如约到来。
今天谁会跟自己见面?是庞大下巴还大柜旋风,安凤阁希望是大柜旋风,事情能谈定,两给子胡子的事谈定就可以向驻军邀功,他很在乎俞团长对自己做事满意。三江的县长可以不走心(注意), 113团长的脸色不能不在意。涉及自己这个警察局长交椅能否坐稳。因此他竭尽全力办好拉拢两络子胡子的事。
还是老办法把自己喂子[2]一样摆在空地,将马拴在一棵孤树上,让胡子很远就能看见他。待在那里近一个上午,仍不见一个胡子出现,吃饱的马安静地望向苍茫的原野。
胡子不守信誉?警察局长开始怀疑胡子变枕子(变卦),不愿跟中央军合作……女兵送给他们,真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吗?他正在寻思之际,忽见一个人骑马走过来,他心里一乐,说:“还真来了!”
来人走近下马,坦然走过来。问:
“安局长吧?”
“嗯,你是旋风络子的人?”安凤阁见来人生面孔,问。
“东北人民自治军……”康国志亮出身份同时亮出手枪,警察局长有支手枪,没等他掏出来被缴获,他威严道,“找你几天了安局长,跟我走吧!”
“去哪儿?”
“你能想到!你骑马在前面走。”
警察局长倒吸一口凉气,被东北人民自治军逮住,前途未卜。空旷的原野无人救自己,枪逼着只好乖乖跟着走。
往西没走多远便进人根据地,几名战士押着安凤阁到了西满军区,接下来审讯开始,康国志主审,开门见山问:
“我们的两名女兵呢?”
委凤阁挤挤小眼儿,看样子东北人民自治军什么都清楚了,不然不能直截了当问。他说:
“在胡子窝里。”
“哪个给子?”
“旋风和黑孩子。”
“她们怎么到胡子那里去的?”康国志追问道。
警察局长认为这不能说了,要是承认自己主张,并亲自把她们送给胡子,还不立刻挨枪子啊!
“送给胡子是你主谋?"
“不是,是驻军的俞团长。”狡猾的警察局长将罪责推到驻军团长身上,反正也无法对证。
“具体怎么送的?谁送的?”
“派骑兵送的。”
“黑孩子络子在哪里?”
“白狼山,核桃背村后的蝙蝠洞。”
“旋风呢?”
“在草原,哦,你逮我的地方。”安凤阁望眼侦察处长,澄清道,“这些事跟我没关系。”
康国志说先别讲与你有没有关系,你如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他说:“怎么抓去我们的人?如实讲。”
“你们的人夜宿在三不管村宋生家,被狗驮子发现,他到113团报告,俞团长派巡逻队抓的。”安凤阁说,还是推罪自己闪开身子,“第二天杀死你们的三个男……”
警察局长交代的同东北人民自治军侦察的结果一样。康国志接着问:“送女兵给土匪目的是什么?”
“据我所知,”警察局长用了据我所知,说,“贿赂胡子,成立光复军,触咕(鼓捣)胡子打你们。”
“你参与了他们的触咕?”
“没、没有!”安凤阁否认道。
“那你到白狼山,也就是匪巢干什么?”
安凤阁编出理由,说:“俞团长命令我去追问。”
“追问什么?”
“胡子还没明确答应,叫我去敲钟问响。”
“问的结果呢?”
“大柜黑孩子答应了,旋风还没等找到,我就被抓来。”安凤阁说。
“我们的女兵怎么样啦?”
警察局长没立即回答,需要思考东北人民自治军的问话,他们指什么?如果问身心,落到匪巢的结局可想而知,如果问到她们的生死,显然还活着,胡子大柜缺女人。
“你到黑孩子络子,见到我们的女兵没有?"
“没有。”
“知道我们的女兵谁在哪个络子?”
“岁数大的那个在黑孩子络子,岁数小的在旋风那里。”安凤阁说。
康国志根据安凤阁的交代,确定柳砚冰在黑孩子塔子,李秀娟在旋风络子。他向三号首长做了汇报。
“国志,两位女同志的营救稍后进行,我们马上部署解放三江县城,你立刻返回亮子里,侦察清楚113团的城防部署……”三号首长交给康国志新的任务,“三江地下交通站的同志配合你们,马上行动!”
“是!”
解放三江县城,对寻找女兵更为有利,胡子现躲在敌占区,部队深人敌后营救困难重重。康国志盼望解放县城那一天,然后去剿匪,解救落难匪巢的女兵。
猛鹜从骑兵营传出的情报令人惊异,说哭笑不得也成。骑兵营长的太太好好的,爹妈在沈阳,即使死了也不能弄来三江发丧。
“他家肯定没有人去世?"前来接头的朱汉臣问。
“不仅营长家,整个兵营大院也没死人。”猛鹜说。
奇了怪啦,骑兵营长亲自到杠房订了大杠,没死人订大杠做什么?而且还做了棺材。朱汉臣说:
“棺材的尺码特别,简直就不像装人。”
这句话启发了猛鹜的联想,他说:“营长的马死啦,莫非是给他的马送葬?”
骑兵营长的坐骑白头自儿昨天死的。下午他带上三名骑兵,到白狼山里打猎。据说追撵一只受伤的马鹿,最终追上马鹿,营长补了枪,猎获一只马鹿回来经过一条小溪,白头自儿低头喝了几口水,紧接着喷出几口鲜血,然后倒地毙命。显然是炸肺―
“一匹马?”
“营长爱马如命。”猛鹜目睹骑兵营长在死马前痛哭,他说,“马还停尸在兵营里,四个士兵昼夜守灵。”
“死一匹马如此……”
“猩,营长对这匹马的感情比爹娘亲。”猛鹜说,他了解到坐骑白头自儿战场上几次救了营长的命,一个士兵打了它一鞭子,士兵挨营长十鞭子,“你说他去订做大号棺材,一定是葬马用。”
杠房从来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情,棺材是按丧家要求做,棺材做给人用的,给马做棺材还是头一次,杠夫抬马送葬也是第一次。订金收了就要按规矩办,没理由拒绝。
朱汉臣返回杠子房,见康国志回来,说:“六号你回来的正好,出了件事。”
“噢?”
朱汉臣在说事前,问:“有安凤阁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