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以为爱情仅仅是属于年轻人的;当我自己不知不觉地步入中年以后,方才体会到中年人对爱情的需要并不比青年人少,甚至愈是强烈。人的一生,从少小到看老,哪一刻都离不开爱的滋润。倘若人的一生能自始至终都拥有至诚的爱情,那将是最幸福的人生!只是,现今的人们还敢有这样的奢望吗?
最近,有一本书在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友中间热烈地传阅着,那就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这确实是一个值得专家们探讨的心理现象。我们这些传统美德渗人骨髓的中年妇女,原本对第三者现象深痛恶绝,却怎么会被这本赞美第三者爱情的小书感动了呢?
也许,每个人的本性中都潜伏着追求新鲜的强烈的奇特的爱情的因素?也许,长久而牢固的婚姻会因为习惯和熟悉而变得平淡枯燥了?但我们从来不愿意承认这些,因为我们爱我们的丈夫和孩子,我们用我们前半辈子的全部心血构筑了我们的家,家就如同我们的生命。
颖书的婚姻一直是众人所羡慕的。她和丈夫的家是贴隔壁的邻居,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初,颖书被分配到崇明农场种地。她的丈夫是三代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当时是百里挑一进了航天局一家保密厂。可是,他听说颖书下了农村,二话不说,瞒着父母去跟学校毕业分配领导小组表决心,坚决要求到广阔天地中去锻炼自己。他终于争取到与颖书一起渡海上了崇明岛。他们在农场一个生产队里互帮往助呆了五年,又一起被招工回到上海。
颖书刚结婚时住在公婆家,公公婆婆都是一本本分分的老工人,爱屋及乌,对这个如花似的儿媳妇疼爱有加,将全家最宽敞、最明亮的前房让给他们做新房,二老宁愿自己住两层阁。颖书的丈夫人勤手巧,洗衣烧饭,家务事一概不要颖书染手;就连下水道堵塞呀,马桶漏水呀,电灯保险丝烧断呀,颖书的丈夫都会自己修理,从来不用去请房管所的维修队。我们都说:“颖书你是从哪儿修来的福气呀!”颖书便慷慨地说:“有福同享嘛,各位家中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打个电话来就行了。”果真,女友中谁家遇到水电煤的难题,一个电话过去,颖书的丈夫就会赶来帮你修理,而且总是药到病除。
1977年恢复高考制,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兴致勃勃地报考了。颖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极想考大学,却又丢不下刚刚足岁的儿子,颖书的丈夫便拍着胸脯对她说:“儿子交给我,你尽管安心考大学去!”颖书瞪大眼睛问他:“你真的不去考了呀!”丈夫很平静地说:“真的,我刚刚做了厂长,马上离开也不好。”颖书丈夫的厂是一家一百多人的街道小厂。
颖书上大学四年,把家一股脑儿丢给了丈夫。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自己两室一厅的房子,和公婆分开住了。丈夫在他那部老爷自行车前的横档上装了一只带绑带的小木椅,每天清晨,丈夫将.儿子塞进小木椅,绑紧了,骑着车去厂里上班,儿子就送进厂隔壁的托儿所。傍晚,丈夫下班,带着儿子回家,做饭洗衣,给儿子讲故事,哄儿子睡觉。颖书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星期六下午回家,看见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心里真是说不出白勺惬意和舒坦。
颖书读的是英语专业,大学毕业原是分在中学当英语教师,认认真真教了两年书,颖书就辞职了,应聘到一家合资企业任公关部经理。颖书人长得俏巧,嘴舌也灵巧,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得上司器重,真是如鱼得水。颖书的丈夫把个小厂长做得兢兢业业,颇受群众爱戴,后来就调到上级公司任工会主席了。他们的儿子也是顺顺利利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过来,眼见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近几年我经常去法院和妇联采访,听到过形形色色的离婚案,我已经见多不怪了,但是,当颖书的丈夫找我告颖书的状的时候,我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在我的心目中,像他俩这样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夫妻关系是不可能出现问题的。
那天,晚上近十点了,颖书的丈夫老陆忽然敲开我家的门,我惊愕地看到,这个被我们称作“丈夫标兵”的憨厚的汉子,往常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红肿着,两颊像被快刀猛地削去了一块,整张脸盛满了疲惫与失意。我满脸狐疑,问道:“颖书出什么事了?”他默默地摇摇头,重重吐了口粗气,瓮瓮地说:“颖书……你们要劝劝她,我真怕她被人骗了!”我吓了一大跳,忙追根究底。颖书的丈夫吞吞吐吐道出原由。原来颖书近来经常晚归,连休息日也不安宁,常常是个男中音打来电话,她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我哈哈大笑道:“老陆你是不是乱七八糟的电视片看多了!哪怕天下夫妻都离婚,颖书也不会离开你的。她是公关部经理,自然有许多应酬的。”可老陆固执地说:“我感觉得出来,她外面有人了,她懒得跟我说话,甚至不愿意让我碰她……”我看他说得那样肯定,何况不到万不得已他如何会将他们夫妻间的微妙感觉告诉我呢?我忽然想起近来颖书对小说《失乐园》的着迷,这本书原是她推荐给我们看的,据说她一口气连着看了三遍,每每看得泪流满面。我心一沉,难道颖书她真的有了新的感情?
我答应老陆去找颖书问个明自。我犹豫了一下,把下半截话咽回去了。我没有向他作出什么保证,因为我见得多了,陷入感情泥沼的人是任谁也拉不回来的,婚外情如同美得妖艳充满**的婴粟花!
颖书一听老陆跑到我家“告状”,呼地从沙发上窜起来,恨声道:“他现在真是愈来愈俗气了,就一个家庭妇女那点水平。我天天忙得陀螺转似的,回到家也不让人消停,死缠着问这问那,你说烦不烦?”
我盯着颖书的眼睛,我发现她的眉毛和眼睫毛都仔细地修饰过描画过了,而她从来是崇尚白然美的。我说从前你们俩要好得跟藤绕树似的,我们都看着腻眼了,你怎么不嫌烦啊?颖书回避了我的目光,她涂抹得粉白的脸庞微微地泛起红晕。老陆的猜测没错,看来红杏是出墙了。
颖书终于告诉了我实情:年届不惑的她最近竟然遇到了一个强烈的追慕者。那人正是她公司从香港调过来的新老总,她的顶头上司,一个事业成功风度翩翩充满了不可抵抗的魅力的男人!开始,老总每每邀她一起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她并不在意,她以为这是公关工作的需要。后来,老总在社交结束后邀她共进夜宵;后来,老总常常感叹赞美她的风度和气质;后来,老总在小轿车中并排坐着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颖书在向我描述这一切时双眸闪亮,双颊喷红。她说在老总充满爱慕的眼光笼罩下,她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漂亮了。我提醒她,老陆不爱你吗?老陆不欣赏你吗?颖书想了想说,老陆从来不用那样火辣辣的眼光看她;老陆从来不说那些充满**的话;老陆在她生日时只会做一碗大排面或者鳝丝面什么的,从来想不到去买一束玫瑰花放在花瓶里,让她惊喜一下。
作为女人我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路程,反躬自省,我以为女人天性中最大的弱点便是虚荣。所以女人常常会被虚张声势的爱情表白击中,所以女人常常会被精心设计的浪漫气氛迷惑。
颖书信誓旦旦说,她和老总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多只是让老总捏住她的手了。她绝没有离开老陆去跟老总做夫妻的想法,可是她也不想拒绝老总对她的爱慕与殷勤。一来,若是得罪了老总,她在公司如何立脚?二来,老总的赞美词已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调味品,它使她枯燥乏味的中年生活变得有滋有味。门铃乍响。从猫眼里望出去,竟是颖书!忙开门,颖书不容我动问,一把拉着我进了书房,又将书房门碰上,还落了锁,好像怕什么人追进来似的。我看她浑身被雨淋得透湿,脸上残妆斑驳,眼神躲躲闪闪,我的心忽地揪成一团,我想一定是发生了最不该发生的事,我气恨地责问她,她抬起脸, 目光幽幽地看着我,说:“我把他推开了,我把他推倒在地板上了,他一定摔得很痛,我就跑出来了。我不敢回家,我怕我在老陆面前会哭出来,我只好来找你,你想怎么骂我就怎么骂吧!”
颖书和老总那种不进不退的奇特关系保持了将近一年,颖书觉得像老总这样有克制力又善解人意的男人真是难能可贵,心里不免对老总又添了几分好感。有时颖书潜意识中甚至盼望老总来点过激的举动,因为老总行为太合规矩了,颖书便暗暗怀疑,也许老总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好部下呢?这天原是颖书的生日,老陆嘱她下班一早点回家,说儿子也要从学校赶回来为她庆祝生日。可是老总在电梯中碰见了她,约她共进晚餐,说特地订了花园饭店的包房,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颖书望着老总情意绵绵的眼睛差点把持不住自己,她好像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什么事的,又害怕又期望。颖书打电话给丈夫,说是有紧要公务,不能回家吃晚饭。还说这生日年年过,今年就不过了吧。颖书却去赴老总为她精心设置的生日宴了,老总的甜言蜜语和着唬拍色的香槟酒一杯一杯灌到颖书的肚子里,颖书醉了,竟由着老总将她拥进怀里。
颖书说,直到老总解开她的衣扣,湿挽渡滑叽叽热烘烘的手触摸到她的胸口,她浑身噢地起了鸡皮疙瘩,胃里面拱拱地恶心。她清醒过来,狠命将老总推开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幸无酿成大错呀!
颖书感慨地说,她佩服老总敬慕老总,她以为她是喜欢老总的,可她只能与老总保持到比朋友稍进一点的那个关系,再往前跨一分她就接受不了了。现在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的身体只能接纳老陆一个男人,尽管她看老陆左不顺眼右不顺眼,觉得他落伍守旧无能。我笑道,那是因为你爱老陆呀,你的感官你的触觉告诉你,你只能接纳你爱的男人,并且连同他的缺点一起接纳。当然还有你的素养,你的道德观一起帮你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颖书沉吟片刻,朝我会心一笑。
颖书辞退了薪金丰厚的公关部经理职位,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在家里翻译外国的小说散文,她的译作很快在许多报刊杂志上登载出来了。
这一段日子,颖书和老陆正在积极筹备庆祝他们的银婚日,他们有商有量,亲密无间,我暗暗庆幸颖书闯过了她感情上的一道难关。
我并没有将颖书的这段故事告诉旁人,女友聚会时,大家仍推崇颖书、老陆是最佳搭配、模范夫妻。颖书能和以往一样自豪地接受这个称呼,只有我能察觉到,颖书眼中常常会掠过一缕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