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鸽看不起申大志。
在王鸽眼里,申大志是一个浑身肥肉,吃喝玩乐的家伙。这家伙身体不行,情趣不够,惟一可取之处就是有几个钱。如果没有钱,这人根本就是垃圾。她还会这么想,这么一个不灵光的人是怎么把钱赚到手的?全是靠运气。是的,她碰到申大志的时候申大志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她不知道,申大志曾经满山遍野挖草药;挑着担子跑山路,还差点被老虎吃了;申大志还下过煤窑,为省住宿费睡过大街……她什么也不知道。
在痛恨王鸽的同时,我把我的青春岁月追忆了一遍。我摸着绵软松垂的肚皮,怀念我充满斗志的青春岁月。但愿那个申大志并没有走远,但愿我还追得上。
我找了律师,把我第一任妻子张静,女儿申小慧,第二任妻子苏玉明,第三任妻子王鸽,还有我父亲母亲三个哥哥聚到一块。律师对众人宣布,在我死后,在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全归王鸽所有,所有人不能有异议。我将原先转移到各位至爱亲朋名下的不动产,例如饭店、工厂、写字楼等又转归我名下,这是一笔巨大的财产。
王鸽听了遗嘱很吃惊,她的脸涨得通红,手在裙子边发抖。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是的,这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如果我不死,她什么也得不到。
张静的脸沉静得像一面镜子,我听申小慧说她拜一个寺庙的尼姑为师傅,天天吃斋念佛,估计这些世界的俗物在她眼里都是尘土了。
苏玉明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她还是漂亮的。她说,让我来听这个有什么用,这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母亲哭了,手在眼睛上抹来抹去。父亲垂头丧气,叼着烟躲在角落里。三个哥哥一直恶狠狠地盯着王鸽。他们全都认为我给这个女人蒙蔽了眼睛,家业旁落了。
回到家中,母亲跑到我房里捶我的背骂,好好的立什么遗嘱,我还没有立遗嘱呢。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呀。
父亲说,我建议你还是按原来的办法把厂子饭店分出去,好歹你还有三个哥哥。申家好不容易发了,可不能让外人败了。
听父亲的话,我有点想笑。他这几年帮我管理一两个小厂,渐渐生出老板的气派。老家经常有人来借钱,他很豪爽地掏腰包。到时间还不上的,他就让这些人家派出人到厂子里打工还债。他这套管理方法让我不得不佩服,一是在四乡五邻里赢得了好名声,二是让家乡一些贫困户过上了好日子。
我说,爸,放心,那些厂子你还要管着,过些时候我会重新安排的。
我放置了一个诱人的鱼饵,就等着鱼儿上钩了。他们动心了吗?我不死,他们拿不到这笔钱。
我对王鸽说,天远地远的我没法照顾你,出国的事不要再提了。王鸽大哭大闹发了两天疯,看我无动于衷,收了泪说,你既然舍不得我,我留下来。
我的遗嘱发布出去有一些时候了,王鸽和她的同谋者没有什么行动。我想,他们没有胆量明目张胆地收拾我,暗里又想不出什么好招术。
王鸽和平时一样每天下午去练瑜珈,晚上在家看电视,对我依然不冷不热。惟一能暴露她心情的是她的嘴角,她的嘴角像被火烙过似地紫红了一块。我指着红块问她怎么了。王鸽说,上火了。我说,你每天只吃一些绿叶子怎么会上火呢?王鸽白了我一眼说,这是虚火。我说,我有一个很灵验的偏方,找一家烧柴煮饭的人家,用柴火尾巴溢出的黄浆一涂就好。王鸽说,说了也白说,现在还有谁用柴火煮饭!我笑了。
王鸽有一天问我,你睡觉还积痰吗?我说,最近我体重下来了,体重一下来,痰就少了。
王鸽如果盼着我晚上积痰自动玩蛋可不太容易。既然他们想不出什么招术,我乐意启发他们。我跟王鸽说,我们到外边去走一走怎么样?邀上一两个朋友,我们到原始森林里去做一回野人,看看我们的生存能力怎么样。
王鸽说,原始森林?说着玩的吧,我才不信你敢进原始森林。
我说,这说明你还不了解申大志。
到原始森林去不是一个随意的念头。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地方作为战场最合适。我本来就是在山野里长大的孩子,我要在那个地方赢得我的战斗。如果我倒下了,就证明我已经是个废人,也活到头了。
我反复地跟王鸽提起要到外面走一走,她觉得我不像是开玩笑,对这事上了心。终于等到她跑来跟我说,我以前一个同事的男朋友是飞猫俱乐部的,如果你真想到外边走一走,我带他们来跟你认识认识。我问,飞猫俱乐部是干嘛的?王鸽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个有名的探险俱乐部。我说,他们登过珠峰吗?王鸽听不出我的讥讽,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像没有。
是飞猫俱乐部的我也不怕,我就怕对手不够强大。
王鸽把人带到家里来了。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人,一定是他。他衣服光鲜,气宇轩昂,高出我一个半头,肩宽背直,嘴巴下面蓄了些小胡子故作老成。他的目光很骄傲,从高处俯视着我,他可以这样,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个胜利者。
我向他伸出手,他的手和我握了握。我的眼睛扫向他的手腕,腕上是空的,不过,我敢确定,那个位置曾经戴过我的欧米亚。
王鸽说,他叫孙高。
我说,我叫申大志,看你面挺熟,我们以前见过吗?他骄傲的神情立即变得僵硬,他说没见过,没见过,幸会幸会。
王鸽把她的女同事推到我面前说,我以前的同事赵如飞。
赵如飞是个丰满圆润的女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好奇地盯着我。我说,好漂亮的同事,王鸽,你怎么从来没带人家到我们家来玩。王鸽说,申大志,你不怕我吃醋呀?我不吃醋人家的男朋友也要吃醋的。说着飞了孙高一眼。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我对赵如飞说,我猜你和孙高两人谈恋爱的时间不长。赵如飞吃惊地扬起眉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笑着说,我会观面相。王鸽说,如飞,大志喜欢胡说八道,你别上他的当。
我招呼孙高和赵如飞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我问孙高,听说你是飞猫俱乐部的,给我说说你都参加了那些探险活动。孙高说,探险活动我只参加了一两次,一次是到广西,一次是到黑龙江。一年能参加一次这样的活动就不错了,因为事先要经过严格的训练,保证有良好的体力和技能,不然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说,我和王鸽想到找个地方走一走,希望你们能和我们一块出去,所有费用我包了。
孙高说,我也很想出去走一走,瞌睡碰上枕头,太好了。
我拿出几张照片和几张剪报递给孙高说,这些资料介绍的是南方一个叫磨盘地的地方,磨盘地现在还没有开发,但每年都有不少探险队进去,拍下来的风景很优美,我们就到这地方。
一个月后,一辆吉普车爬行在山路上。司机指着远处一溜隐约在白雾中的山峦说,那就是你们要去的磨盘地。
路越走越不像路,有的地方窄得像牛道,得小心翼翼挪动车身,有的地方巨石挡道,车子像石头一样被抛起来,又落下去。车窗外的林子越来越密,我把车窗摇下,泥土青草,太阳和雨水的味道从林子里窜出来,打到我脸上。我狠狠**鼻子,吸收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娇惯的鼻子却受不了凉打了一个喷嚏。
下午三点钟,车子把我们送到一座大山脚下,司机说前面没有路了,从这里你们要开始步行。我们一行四个人,我、王鸽、孙高、赵如飞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我跟司机道别,我们已经说好七天后他仍然到这个地方来等我们。司机是当地人,他对我们这几个城里人不放心,上了车又摇下车窗说,如果你们在里面呆不了就早点出来等我吧,外面比里面安全。我向他挥挥手说,放心,七天后见。
司机把车开走了。我背起一只大包挥挥手说,出发,探险开始了。赵如飞是个活泼的女孩,她从包里掏出相机支好脚架说,我们先留个影吧。我说,好,趁现在精神面貌不错赶快来一张。王鸽不情愿,说脸灰扑扑的,我不想照。我说,王鸽,过来站我旁边,我们好好合个影,如果我出不了磨盘地这张照片留你做个纪念。王鸽脸色变了说,你胡说什么呀?出门在外不能讲不吉利的话。我笑眯眯地把王鸽扯到身边,让赵如飞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照完相,各人背起各人的行李包开始爬山。我们的行李是有分工的,女士们主要负责食品和药品,男士们负责锅碗舀盆帐篷被子等。
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粗略的地图,这地图是以前到磨盘地的探险队员汇制下来留给当地旅游部门的。我和孙高仔细研究过地图,这个地方之所以叫做磨盘地是因为整个地形像一个大磨盘,山是一圈圈首尾环绕的,当地土话把一圈叫做围,磨盘地一共有四围。我们选了一条最容易行走的路线,计划行进四天,进入磨盘地第一围,然后用三天时间返回。
眼前这座山不是很陡峭,但山上没有路。茂盛的树木把整座山遮得严严实实。我们从树下过,草里走,很多时候要靠手中的刀子把高过头的草和牵扯的树枝砍掉。这和我多年前在天然林场巡视时走过的路很相像。
在山里走人身上是热汗淋淋的,可只要一停下来,阴凉的空气马上把汗吸干变冷。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草丛里跑出来,看见人弓背缩腰马上要钻回去。我嗖地窜上前,一脚差点踩着兔子的后腿。兔子慌不择路往前跑,我撒开脚追,背后的大包打着我的屁股和背,身上的肉欢快地跳动,跳动幅度最大的是肚子,我不用手托一托它就挡我的路。尽管我气喘如牛,脚步沉重,但那个在山野里跑的青年人好像回来了,我兴奋地乱喊,呜——哎——呜——趁我换气的当口,兔子钻进一丛黄草去了。
我站着等了好一会才听到孙高他们三个从后面赶上来的声音。王鸽发牢骚,你们看看,年纪不小的人了还这么疯。孙高说,我看申大哥身体不错,不然也不会带我们上这来呀。赵如飞看到我了,向我挥挥手。
因为是第一天,大家体力不错,晚上八点钟我们翻过山,到达山的那一边。孙高很专业地选了一处开阔地作为我们晚上安营扎寨的地方。我和孙高负责支帐篷,女士们准备晚饭。因为天已经黑了,不好找水源,大家喝带来的水,吃干粮和罐头。
晚上我和王鸽共一顶帐篷,孙高和赵飞如共一顶。王鸽一进帐篷就嚷着没吃好,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我说,你藏私?王鸽说,人家没准也藏了。正说着话对面帐篷里传来赵如飞哼哼哈哈的笑声,王鸽停止嚼动,耳朵竖起来。我说,早点睡吧,今天够累的了。王鸽说,帐篷里太捂了,我出去吹吹风。王鸽出到帐篷外开始哼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对面的笑声给王鸽抒情忧怨的歌声掐断了。
近二十年没这样狠走,我累得够呛,对这些花花事懒得再动脑筋。我将帐篷掀开一小角,让凉爽潮湿的空气透进来。全身的毛孔如花儿开放,我在虫鸣声中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鸟叫醒的,这不是在家里,是在山里。家中的鸟再名贵也没有这山鸟叫得动听。王鸽还在睡梦中,梦里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知道她昨晚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我悄悄起身,走出帐篷。哦,一个奇妙的世界。昨天晚上到达这天已黑,没能看清周围的山势。我们像是躺在一个摇篮里,四面的山把我们抱着。这山上的树红色一撮,黄色一撮,深绿的淡绿的,没有看到一块沉闷的色块,像是哪个调皮的画家,把所有颜色混一块抹到画上。天是一块蓝色的宝石,看不到一丝白云。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只斑鸠带着一群小斑鸠散步。还有一只灰黑的刺猬慢慢地在岩石和草间移动,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丛草。
对面孙高的帐篷静悄悄的,可能还在睡。我打算在他们没起床前找到水源。我拿着一只塑料壶往岩下走,走了一段草越来越绿,耳朵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走近拔开树丛,一道溪水从岩壁上挂下来,在下面蓄起一汪清澈的水。我趴到草上,捧水洗脸,尝了两口,水又凉又甜。
我装了一满壶水回去生了火,把小钢筋锅架上准备煮稀饭。孙高从对面林子里走出来,原来他也早起来了。他当然要熟悉环境,这里对于我和他都是陌生之地。
孙高膝盖以下的裤子湿透了,他手上拎着两条串在一起的鱼,鱼儿往下滴血水,孙高已经把它们清理干净了。他看我往锅里加米说,正好,煮鱼肉粥。我说,这鱼哪弄的?附近好像没河。孙高说,就在你刚才打水的地方,那潭水往下流,在下游形成一片草甸子,里面有不少鱼。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我竟然没有发现。不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解决我,不过我想,那个时候他们一定要赵如飞在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证人,证明他们的清白。
孙高眼圈有点黑,估计昨晚上没睡好。他在我对面坐下,递给我一枝烟。我说我不抽烟。也许是看林场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我尽管染了不少坏毛病,可我一直不抽烟。我说,吸完后别乱扔烟头,森林防火。
稀饭开了,我直接把整条鱼扔进锅里,不一会香味出来了。王鸽和赵如飞像两只嗅觉灵敏的狐狸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看到美景,赵如飞惊叫,回帐篷拿了相机又要拍照。王鸽化了很精致的妆才正式走出帐篷,一出来就捶着腿喊,我的腿酸死了。我说,要有思想准备啊,今天要比昨天走多一倍的路。王鸽发出一声哀叫。
按地图的指示,今天穿过这片林子,翻越一座山,我们就可以进入磨盘地的第一围。
吃完早饭我们出发了。一路都是密林,和昨天略有不同的是这一带比较潮湿,林子底下有肥大的阴生植物,叶子绿得流油。我从腐树上摘了不少木耳,预告大家晚上可以吃野山葱炒木耳。
我们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亮堂开阔,是一片枯干的树木把充足的阳光带给我们。这片树木莫名其妙地枯干了,藏在密林中间就像一个人的头上长了瘌痢。我本来怀疑这些树遭了虫灾,注意观察才发现树底下长有一些褐黄色的藤,有的还缠到树身上,藤上长着三片复叶。我听说过这类藤,它们叫三叶毒藤,它们不光可以把树缠死,人碰上这东西,皮肤会发痒,严重的话四肢麻痹,脱水。在林场,如果碰上这样的毒藤,我们绝对是要斩草除根的。谁知道这些东西会不会长得满山遍野,把树全弄死呢?
我指着一根毒藤对孙高说,是这些毒藤把树弄死的,我们把它们的根拔掉,免得这一带的树都得遭殃。我找出一件长袖的衣服反穿在身上,把前半截袖子当手套,找到毒藤的根,捉住使劲往外拔。孙高问,这藤真的有毒?我说,不碰上皮肤就没事。孙高说,我看算了,物竟天择,让这些树和藤自个斗吧。
他不想动手,我自己来。
赵如飞喊道,你们俩小心一点。王鸽站得远远的。我心想,如果这个女人还有一点爱我,不会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我把七八棵毒藤的根从土里拔出来,再用刀子将一条藤砍成小断,让它们不能死而复活。
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继续赶路。走不多远,我的脖子发痒,汗流过很是辣痛。我挠了挠,腮帮子也痒了。我仰头让王鸽看我的脖子,王鸽一看,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吓死人了,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疙瘩。我意识到是刚才的毒藤作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让毒汁溅到脖子上了。
很快的,我的脖子和腮帮肿起来,眼睛好像也有点睁不开。我摸到一片草地上躺下来,脑子里倒是清醒得很,我想,这真是有点糟糕,不用别人下手我自己就了账了。
王鸽嚷着,怎么办,怎么办?我睁开红肿的眼泡说,我不会死的。我从她手里把一瓶水夺过来浇到我脖子上。我说,给我再找一些水。孙高说,大家手上的水都不多了,这附近如果有河,你到里面泡一泡可能会好很多。赵如飞从包里掏出碘酊说,这个管用吗?我说没用。
我拼命回想清热解毒的草药方子,薄荷和鱼腥草不错,可这一带不好找,对了,马齿觅,我说,你们去给我找点马齿觅来。
他们三个人都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马齿觅。
我说,那蒲公英你们该知道了吧,找些回来也行。
蒲公英很快回来了。我让他们把蒲公英捶得稀烂敷到我脖子和脸上,我的嘴里也嚼着一些。痒很快止住了,一个小时后肿渐渐消了。我爬起来说,没事了,我们开路。
赵如飞觉得很神奇,问我,你会用中药?我说,当然了,《本草纲目》我背得烂熟,我年轻时采草药卖,一天有几百种草药过手。
这话有夸张的成份,但多年没用的技术,一用还挺管用,我没法不得意。
王鸽说,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会用中药?
我说,现在你知道了。
准备进入第一围的时候我们遇到一段断壁,除非我们是猴子,不然根本过不去。我们折回到平地,找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孙高一个人留在原地,负责在周围寻找一条易行的路。
搭好帐篷后,我让两位女士生火烧饭,自己提着鸟枪去打野味。我拾了几块石头,一路漫无目的地砸到草里,希望有一两只兔子蹦出来,飞出来的是两只五彩斑斓的野鸡,它们太漂亮,我舍不得拿枪射它们,放它们走了。可是,当我扒开草丛的时候,在温热的草窝里发现了六只野鸡蛋。我兴高采烈地用衣服把鸡蛋兜回去。
饭菜做好了,有炒木耳,野鸡蛋炒野葱,野菜汤,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午餐肉罐头。刚摆好碗筷孙高回来了。孙高高兴地扬着手说,我找到路了。
晚上突然下起雨来,雨大得出奇,帐篷顶上像洒豆子,一晚上哔哔叭叭地响个不停。雷电来势凶猛,顶上一闪亮,接着就一声惊雷。王鸽不敢睡,往我这边靠,说雷不会劈到我们帐篷上吧?我说,帐篷就安在树底下,谁知道呢?王鸽吓得更往我的怀里钻。我说,放心,我们都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不怕。
第二天起床,天已经放晴,树叶间滴下来的雨珠和一条条往低处流动的溪流证明这里有过一场大雨。下过雨路比较滑,大家拉着路边的小树做扶手。到半斜坡上,一片竖立如犬齿的大岩石挡在我们面前,大概有三层楼高。岩石上面有坑坑洼洼的小洞,一些小树和野草抓住洞中稀少的泥巴,探出头来。
孙高说,翻过去就进入第一围了。
孙高首先攀上去,他肌肉发达的双臂抠着岩缝,脚找到适合的点踏稳,手臂继续往上攀。孙高不愧是飞猫探险队的,真有两下子。攀到顶后,他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系在自己身上扔下来。赵如飞刚想上,王鸽抢在前头抓住绳子往上爬,孙高在上面拽紧绳子。王鸽经常跑步的基本功这会显出来了,轻巧的身子不一会到达岩顶。
赵如飞接着向上爬,她比王鸽要胖许多,向上攀到一半的时候,脚有一下没踩稳,身子往后倒,人晃了晃,肩膀斜了,背包离开她的肩膀,直直坠到岩底,骨碌碌又从岩底滚到山下。孙高被赵如飞往前拉了一步,我隐约看到孙高没把绳子系死在身上,而是将绳子的结头抓在手里。
最后一个人是我,孙高把绳子抛下来说,申大哥,到你了。
如果我拽着绳子往上爬,只要孙高一松手,我就会像刚才那只落到山底的背包一样。我说,孙高,你把绳子收起来,我试试能不能攀上去。
王鸽说,你是不好意思还是怎么了,快点吧。
绳子垂在我的手边,我没去碰它。它像是灰做的,一碰就化。我往手掌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抠在岩缝或岩洞里。我把每一根手指想像成钉子,钉扎实了我再把身体往上送。脚不够力,膝盖来帮忙,每一次移动都是一次历险。汗从我额头落下来,指甲盖发乌了,我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有几次,我感觉我的力气已经耗到极限,眼前一片黑,但我还是挺住了。
我攀上了岩顶!赵如飞欢呼起来。王鸽沉着脸说,你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我们就等你一个人。孙高说,申大哥,你真能干,我看你可以参加我们的飞猫俱乐部。
我仰天躺下,我不看他们,我看天上的太阳。这太阳给雨水洗过了,干净热辣,真爽!想不到我真爬上来了,我向当年的申大志又迈进了一步。很多年前,我曾经为了一枝长在峭岩上的灵芝,不顾性命攀上去,十枝指头全被坚硬的石头割出血来,连肚皮都被划破一个大口子。那枝有半个簸箕大的灵芝给我们全家带来了一个丰盛欢快的新年,我骄傲我的历险是多么的值得。
进入第一围风光果然不同,树特别密,树杆特别细,有的细得用手一拧就断了。这些树必须拼命地往上长,不然就抢不到阳光。
赵如飞惭愧弄丢包,把一半食物弄没了,积极拾柴火做饭。昨天刚下过雨,没有什么干东西能引火。她看到一处岩缝里有干枝,往上爬,心急了些,脚没踩稳,人滑到地上,她的手本能往地上一撑,手骨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声。我正躺在一块毡子上休息呢,听到赵如飞的哭喊声,孙高跑过去的脚步声,过一会孙高喊起来,刚丢了包,现在又摔断手,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也太不小心了。赵如飞的哭声更响亮了。
我没法休息了,过去检查赵如飞的手,一块错出来的骨头好像要从肉里钻出来似的。我说,孙高,你接过骨吗?孙高说,没有。我说,那我就上阵了。
我到林子里砍了一棵有手腕粗的树,从树杆上削下两块半寸厚一寸宽的木片,再把被单割下一长条。准备妥当,我拉着赵如飞的手说,放松,放松,放松。说到第三个放松,用力往下一扯,手摁到那块突出来的断骨上。赵如飞的惊叫还没有离开她的嘴巴,那块错出来的骨头已经回到原位了。我赶紧用木条一上一下夹住断骨处,再用被单条把木片缠扎实。我对赵如飞说,只要你不乱动,不随便使力,过不了几天这只手就会恢复得跟原来一样。赵如飞说,真的没有问题吗?我说,你放心,我当年不仅给人接过骨,还给跌断腿的马接过骨呢。
第四天了,按照地图上画的,我们今天要经过一条河。这是我们前进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将从原路返回。
那看不见的危险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在等待,用一种等待奖励的心情来等待。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热切地盼望这种生命的较量。
我们穿过一片密林,水汽越来越重,树叶间连着一层白雾。河水以一种安静宽广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要不是河两岸的水草上上下下的漂浮,你会以为这条河没有速度。这条河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河两岸的树木全歪着身子随着水流的方向长。被冲倒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水中,有的从水里冒出绿叶证明自己还活着,有的已经全然腐败,上面长满的是另一种生命——青苔。
王鸽和赵如飞趴到水边洗脸,女人总人比男人要讲究一些。孙高说,休息一会,我们沿着河边走,按地图的标示,往下走会有一个窄弯道,我们从那里过河。
大概走了三四里路,在河流的一个拐弯处,横亘着几块巨石,河水从巨石中间冲过,完整的身体被岩石破为几缕,水流变得湍急。可以想像当年这条河流是如何在巨石中间冲出路来的。这些石块像给河水戴了一条项圈。
孙高说,是这个地方,我们从这里过河。
孙高打前站。他的腿很长,几乎一步就可以从一块岩石跨到另一块岩石。河中央一块石头有点松动,孙高晃了晃马上站稳了,回头跟我们说,小心这块石头。
孙高完成他的试程,返回来接赵如飞。赵如飞一只手不能动,半个身子靠着孙高。孙高架着她,到达河中央时,孙高带着赵如飞一块跳跃,一个急浪把他们的裤角打湿了,但他们很快到达对岸,我不得不佩服年轻人身手。
轮到我和王鸽,我走前头,王鸽跟着我,我在每一块石头上站稳了,再回头伸手接她。一步,两步,三步…我到达河中央了。我的脚落到那块松动的石头上,站稳后我转身向王鸽伸出手说,别怕,跳过来。王鸽紧紧拉着我的手,做出跳跃的姿态,她没有跳,她的身子突然向后仰,我整个人随着她身体的重量向前倾再往后倒,脚下的石头摇动起来,王鸽站直身子,猛地把我的手松了。我庞大的身子前后晃了两晃,一个跟斗栽进河里。
进入河水以前我听到三个人发出长短不一的惊呼,很快的,我的耳里只有水流的声音了。
真没想到是王鸽亲自下手,她知道我不会游泳。
水很急,身上的包很重,水急速地推着我前进,背上的大包同时又把我往下拽。我就这么浮浮沉沉,渐渐没入水中。为了将背包解开,我不停地将河水喝进嘴里,背包卸掉后,拼着最后一口气我挣出水面,迷迷糊糊不知道漂了多远,一根倒在水中的树把我拦住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中午时分,正午的太阳是金黄色的,照在河两岸的斜坡上,一地金黄,我还以为我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举起被水泡得发皱的手,用了几分钟才想清楚自己的所在。周围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声音。我顺着树杆爬上岸,爬到金黄色的斜坡上,让太阳照着我的身体。我似乎听到野兽的呼吸,它们在林子里窥视我很久,始终没能决定要不要把我当作它们的食物。身上沉重的水化为轻飘的气体挥发在空气中。当我身体干燥的时候,我的人变得清醒了。
也许我和孙高他们的较量这才真正开始了。我一个人,一无所有,必须在三天之后赶到山外与司机汇合,不然,我很可能一辈子要留在这里了。
地图还躺在我的裤装里,我把它取出来晾干。现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判断方向,我要朝北走才能走出磨盘地。我到林子里折断一棵有两个指头粗的小树,将树杆垂直插在一块空地上,把一块石子放在树杆影子的顶点处。我坐等10分钟后,树杆影子的顶点移动到另一个位置,我在这位置上再放一块石子。将前后两块石子连成一条直线,这条直线的指向是东西方向,与它垂直的方向则是南北方向。朝向太阳的一端是南方,另一端就是北方。
判断方向的方法我学了七八种,手表指针、北极星、树杆年轮都可以用来做判断,这是一个护林人的基本功。如果没这本事,二十年前我早躺在某个小山沟出不来了。
我首要的任务是赶路,只要天色还能让我看得清路,我都在行走,只有走到一个能在地图上有标记的地方我才会松一口气。
我的食物有沙棘、火把果、野山薯、桃金娘、胡颓子、乌饭树、芦苇。这些东西越吃肚子越寡,脚轻飘飘的,我感觉变成草上飞了。我还经常找不到水源,即使找到了,只能喝饱一肚子,走不了多远水分全变成汗水。有一阵子没水,我渴得不行了,趴在草丛里像牛一样啃着草根,那些草汁很甜,我一嘴青绿。
胡子和头发在这种时候还要来抢养份,它们长得飞快。胡子把我的上嘴唇遮住了,而头发把眼睛遮住了,如果不把它们往上捋,就看不清路。
我睡觉尽量找那些平坦的岩石,草地湿气重,虫蛇也多。我用艾草扎了一顶帽子,白日里遮太阳,晚上驱蚊子。晚上睡觉仰天对着星星月亮睡觉,我呼吸格外顺畅,积痰全没了,美梦倒不少。
我这两三天受的苦像是赎罪一样把二十年来份内该受的,甚至是以后该受的苦全受了。这也不错,往后我享福会更心安理得。
按照地图标示,附近山洼有一个小湖,前面的探险者给它取名鸳鸯湖。到那个湖要绕一段路。我从没见识过山中的湖,何况它的名字很美,我愿意多走一点路。
太阳把我头上的艾草晒干了,我的衣服上布满了白色的盐碱,头皮发痒,一挠指缝里全是油腻。我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那味道源源不断地随风灌进我的鼻孔。当我透过林子看到一块碧绿的颜色时,我的身体好像一下子洁净了。
湖分成两半,中间有一条细长的连接带,看上去像一只玉如意。两边湖水的颜色并不相同,一边是全然深不可测的碧绿,另一个却是透明的碧绿。我认为这就是鸳鸯湖的得名,深碧那个应当是鸳,而透明这个应当是鸯。
我把手浸到水里,水很冰凉,我想这湖水的源头一定是地下水。我坐到岸边的草地上,先把脚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再趴着把头浸到水里,我的耳朵里充满水的声音,那些肮脏的发着酸臭的东西,从我的身体游离,沉到湖里去了。
一口气用完,我从水里把头扬起来,头发上的水珠飞飞扬扬,我抹一把脸上的水,幸福地睁开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变得明亮了,瞧,我都看见了什么——湖对岸,一只褐黄色的老虎站在水边。它比一只狗大不了多少,也许它刚离开它的母亲。它看着我,眼睛像狗一样温驯。
我不害怕,二十年前在往那比村的路上我有过同样的经历。我向这只幼年的虎磕了一个头,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它不见了。湖对岸的草地上会有它的脚印。
我相信这是老天爷的启示,我会度过这次劫难。
第三天的早晨,我已经看到我们来时翻越的那座山,估计中午时分就可以出山了。我在一处草地上发现有丢弃的两节电池,王鸽他们应该在附近。看到我他们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惊讶,失望,还是愤怒?我真想马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走到山脚的时候我听到哭声,我熟悉这哭声,是王鸽的。哭声把我带到一棵老橡树脚下。王鸽头发蓬乱,脸色黑红,坐在孙高身边哭泣。孙高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吓人,右小腿上绑着一条布带,脚面肿得跟一只大猪腿似的。赵如飞坐在一旁,没有表情,也许这两天她已经洞察这其中的暖味,所以眼前这只肿得像猪腿的脚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我摸摸胸脯,这只脚在我胸口上留了一个永恒的脚印。
我吹了一声口哨。王鸽抬头看到我,狂叫着跳起来,冲进我怀里。她一点也不怀疑我是个野鬼,声嘶力竭地喊,你到哪里去了,快,快,孙高被蛇咬了。
原来她希望我没有死,是因为我能救孙高。
赵如飞跟我点了点头,眼里有一点惊喜。我说,你的手好些了吗?赵如飞抬起她的手说,我想它在愈合。
王鸽说,大志,你不是会草药吗,赶快找一些草药。
我蹲下来查看孙高的脚面,伤口处溢出黄液,发出腥臭。我说,是什么时候被咬的?王鸽说,两个钟头以前。
我说,恐怕有点晚了。王鸽脸色变了,喊道,晚了,怎么会晚呢?都是你,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我说,孙高不是飞猫俱乐部的吗?我以为到这种地方来是他的特长。王鸽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她盯着我看,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尽管孙高紧闭着眼睛,我知道他还是清醒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问,那条蛇是什么样子的?孙高不得不睁开眼睛,他的眼里现在只有恐惧,没有骄傲。他说,头小小的,三角形,脖子上有一道花纹。我说,可能是银环蛇。你好像处理过伤口?孙高点点头说,我吸过伤口上的毒,还放了一些血。
我把绑在孙高小腿上的带子移到大腿上,重新绑紧。如果我们马上出山,应该还来得及,我说。
孙高眼里充满了希望,可马上又黯淡下去,我不能走动,一走动,这毒上得更快了。我说,你不用走,我背你。
孙高吃惊地看着我。我扶起孙高说,你几岁了?
孙高说,28。
我说,我48,大你整整20岁,可以作你父亲了。
我背起孙高,对身后的两个女人说,我先走,你们跟上来。
我把孙高当成我背的背篓,很多年前,我背着一只几十斤的大背篓在山路上能跑呢。孙高可不是一只背篓,他完完全全是一座大山,把我的背压弯了。我根本不能直起腰杆走路,缠纠不清的树枝把我的脸划得七零八落。汗水从头发流进我的眼睛,让我面前的路一片模糊。我的耳里嗡嗡地鸣叫,肠胃绞动,我忍不住哇地干呕起来。我连停下来呕吐的时间都没有,我不敢停,我怕停下来我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真的很好笑。孙高这小子在磨盘地里没能把我怎样,可现在他很可能会把我累死。
我翻过山顶,看见车子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兴奋的一刻,我斜冲下去,杂草和灌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它们拉扯着我,让我不至于失控翻到山底。我狂喊着向车子招手,司机看到我们,小跑迎上来。
我把孙高移到司机的背上,像卸下一座大山,我说,赶快送医院。说完这话,我的双腿像被谁打了一棍,咚地趴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