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叫梨球吗?这个玩意生产出来就是让人揍的。我揍它一下,它不服气反过来揍我,躲闪不急有时就被它揍个正着。我的拳击教练李力山说打梨球训练的是拳击的基本素质——节奏的控制与眼力。我认认真真地打,打着打着这玩意只剩下挨揍的份了,我揍它一次,下一次它又稳稳当当送上门来让我揍。
李力山曾经拿过某顶全国赛事的第四名。我打梨球的时候他就在一边打沙袋,他一拳头下去,脖子比平时粗了一圈,鼓鼓囊囊的肌肉随时要从皮下蹦出来,沙袋在他的拳头下就像一只可怜的小耗子。有几位也来练拳击的姑娘,嘴巴张得大大的,盯着李力山那身疙瘩肉,眼里火光四溅。姑娘家练什么拳击呀?根本是来看男色的。
我练得全身淌水也不敢把运动衫除去,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怕露出一身肥肉惹人笑话,二是我胸口新近刺了个纹身,纹身的造型是个脚印。这脚印可不是什么卡通玩意,是活生生的真人脚印,是花果山那个蒙面人跺在我胸口上的。我趁着瘀青没消赶紧让一个纹身师傅照原样纹下来。纹身师傅以为我是为了纹得逼真,特地让人在胸口上踩一脚,便对说我,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我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纹,何况是一个脚印?你用不着先给我打底稿。
李力山说,在拳击比赛中如何反客为主,如何变被动为主动?这需要有过硬的阻挡本领,还要依靠灵活的步法和准确的判断。灵活的步伐是为了及时躲避对手的攻击,而准确的判断则能在短时间内看出对手进攻时的破绽,并抓住还击的好时机。
是的,如果在花果山那个晚上我掌握了这些技能,那会是另外一个局面——我躺在**迅速用左直拳直捣蒙面人的鼻子,然后用上钩拳击打他的下颌,我从**跃起,再连继给他几个直拳,蒙面人在重创之下像一只破沙袋轰然倒下。这样的情景我经常在脑子里播放,每放一次,我的出拳更有力,我不把蒙面人打趴下打残了势不罢休。
李力山表扬我说,不知道的人看你出拳的动作会以为你练几年了,你有这方面的潜质。
拳击是一项极其消耗体能的运动,一个月下来我已经掉了十斤肉。我每天练两个小时,晚上七点到九点。回到家,腰酸背疼手抽筋,什么也不想干,洗个澡倒在**就睡了。一天夜里醒来,看到王鸽睁着亮晶晶的眼,好像她一直没睡。我抱歉地把被子捂到嘴巴上说,是不是我的呼噜太吵了?明晚我换间房睡。王鸽说,换房睡?你还是嫌弃我了,嫌弃我被人那个了。我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是怕你睡不好。王鸽说,别狡辩了,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会这么想的,我们离婚吧。我说,王鸽,如果你心里不痛快,你就打我吧。王鸽没有打我,她抱起她的被单枕头,打开卧室的门出去了。
轮到我睡不着了。从花果山回来,我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好像我们没有去过花果山,甚至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我已经把那块地转给别人了)。我希望王鸽能把这事忘了。不放过王鸽的人是她自己,只要我们单独呆在一个地方,她就会说,我们离婚吧。我说,我不离,我不在乎。王鸽说,你不在乎我在乎。
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我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对王鸽的歉意,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她应该恨我而不是恨那个强奸犯。尽管我的事业如日中天,是个知名企业家,是个慷慨的商人,但什么荣耀都抹不掉一个事实,我是一个不堪一击的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我推掉所有的应酬,除了练拳击外,我把时间交给王鸽,早早回家陪她。王鸽呆在家里的时间反而少了。她到公园散步,逛街,看电影,每天还到一家健身馆练瑜珈,说练瑜珈可以减轻心里压力。
我真的希望这种叫瑜珈的运动可以减少王鸽的压力。不过,她仍像一根蜡烛,那怕是一丝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风都能把她吹得东歪西倒。
我带她参加朋友的聚会,陆才的老婆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说,越来越水灵了,你们家大志真有本事。王鸽说,他有什么本事!?陆才的老婆没什么文化,说话一贯是豪放派。她说,把你滋润成这样还没本事?难道是别人的功劳?陆才老婆说完自认为幽默地捂着嘴笑。王鸽的脸当即拉下来,转身就走。我叫了一声王鸽,王鸽走得更快了。陆才的老婆很无辜地扯着我的衣服袖子说,哎哟,我只是开开玩笑,当不了真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一边说一边拔腿追王鸽。
我追到王鸽身后,她猛地回转身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我说,人家开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王鸽说,你跟我离了吧,让我好过一点。
我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先找一个地方吃饭。
王鸽扑地跪下,两眼泪汪汪地说,如果你不想离婚,那就送我出国吧,也许住上三年四载,我会把这事给忘了。
我吓了一跳,这是在大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往这边射过来。可怜的王鸽,那事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我心疼地把她扯起来说,好,好,你起来,我送你出国。
我从公司出来,直接开车往拳击馆,还没走一半的路,天降大雨,电闪雷鸣,狂劲的风好像要把这座城市吹走。路口一棵大叶桉轰然倒下,横亘在路中间,幸亏没有砸到路人,只是把几根电线给扯断了,断了的电线头在雨中火花飞溅。这雨下得蹊跷,刚才还艳阳高照,转眼风雨无情。前面的路被倒下的桉树堵住了,我当机立断调转车头,绕到另一条路上。
这条路离王鸽练瑜珈的美美健身中心很近。平时这会王鸽快练完了,雨这么大干脆去接她吧,我想。我把车子直接开进美美健身中心的地下车库。
美美健身中心是市里最大的健身中心,有好几层楼,我以前也来过,是朋友们拉来打羽球的。我跟服务台的小姐说我找人,她们点头让我上楼了。瑜珈馆在二楼,门是半掩着的。我轻轻推开门,里面坐了十几个人。做示范的女教练身子翻转,两只腿架在肩膀上,看上去她的两条腿好像长在脖子上一样,而且她面带笑容,目光慈祥。我多么希望看到王鸽也面带笑容、目光慈祥地做这个动作,可是我搜遍全场没有发现王鸽。
我出到门外拔通王鸽的手机,手机响到第六声王鸽才接电话。我说,你在哪里?王鸽说,这个时间我不都是在练瑜珈吗?我说,你在哪个地方练?王鸽说,美美,怎么了?我依然心平气和地说,雨很大,我想去接你。王鸽说,不用了,练完了我要和几个朋友去吃饭……
这件事我并没不十分在意,谁没说过谎呢?以前王鸽给我打电话,如果我在洗脚按摩,我会说我正在跟朋友打牌,如果我在跟人打牌,我又会说我在陪客户吃饭。我认为王鸽可能是在逛商场,或是泡酒吧,她懒得跟我解释,这不是原则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已经着手帮王鸽办理出国的事宜,护照和签证只是时间问题。我另外托了国外的朋友帮找房子。有朋友看中一套房子,觉得不错,把照片从网上传给我。我让秘书打印出来,房子很漂亮,屋前有草地有花园,屋子有两层半,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客房,二楼是主卧室,三楼是个小阁楼。我想王鸽看了照片一定很高兴。
公司没有什么事,我提前下班,把照片装在纸袋里拿回家。刚上一楼就听见王鸽在楼上打电话的声音,看来她和对方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爆竹一般的笑声。很久没听到她这么笑了,我拿着照片也跟着兴奋起来,加快脚下的步子咚咚跑上楼。我推开王鸽的卧室门(她已经和我分居了),王鸽手上拿着一本书坐在飘窗上,她看得很认真,我进门她连头都没抬,好像刚才这房里没人打过电话,没人笑过。
我把纸袋里的照片递给王鸽说,你看这房子怎么样?王鸽翻看照片,脸上掩不住的开心,说不错,是我喜欢的风格。我松了一口气说,那我们就先交个定金。王鸽抬起头看着我说,买房你会用我的名字吗?我说,当然,房子是买给你的。王鸽说,谢谢你,其实你的心胸很宽广。这是表扬我还是骂我呢?我希望自己的脸没有红。我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外面吃个饭吧。王鸽从飘窗上跳下来说,不行,我要去练瑜珈了。说完她拿起挂在门后的运动包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卧室里。我急慌慌回来讨好别人就是这个结果,谁让我总觉得欠了她的呢。
又是练瑜珈,到底这玩意是不是真的能让人放松啊?王鸽练了那么久,怎么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一屁股也坐到飘窗上。我拾起王鸽刚才看的书,书名叫《中外笑话大全》。从飘窗往外看,可以看见王鸽的奔驰从车库开出来,绕过花园,驶上车道。我脑子里浮现出那天那个瑜珈老师的动作,她的双腿反转过来架在肩膀上,让人看得心惊,不知道王鸽能不能做这个动作。
我扔下《中外笑话大全》,下楼发动车子开往美美健身中心。
今天瑜珈老师做了另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她把身子向前弯,双腿保持直立,脑袋一点点地着地,然后从双腿间穿过去。看完这个动作,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既佩服又羡慕。我看了好一会才把自己到这里的任务想起来,王鸽不在这里,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不知道我算不算阴暗,浮上我脑子的第一个念头是王鸽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她利用练瑜珈的时间去和别人幽会。
回到家,我扛了一箱啤酒到阳台上,躺到懒人椅里,一边喝啤酒一边想这事。想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喝点酒,喝了酒思想一放松就不会太计较,太钻牛角尖。我每喝光一罐,就把空罐子砸向对面树上挂着的鸟笼,当十几只遭到不明袭击的鸟儿上窜下跳,快要把肝胆跳破的时候,我终于理出一个头绪——王鸽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心里有了阴影,所谓破罐破摔就是这样了。我可以原谅她,可以装聋作哑,反正她也快来出去了。
王鸽走到我面前,把手表挂在两根指头上,以指头为圈心将表转了两圈,黑色的表壳闪闪发亮。我的眼睛受不了半闭上。王鸽说,大志,你买这表的发票在哪?这表最近走不准,我让人看一看。
去年结婚前,我特地到欧米亚专卖店订了一对情侣表,价钱是299999。我主要是喜欢这个价钱,五个九,结婚嘛,图个口彩。王鸽手上这只表是一对中的一只,我那只在花果山被人掠去了。最近,我一看到王鸽戴这只表眼睛就疼,现在它终于出问题了。我说,换一只,别修了。王鸽说,为什么?你以为这是一只鞋,一件衣服呀,我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快把发票给我。我灰溜溜把发票找出来交给王鸽。
第二天我开车路过欧米亚专卖店,去年我的表就是在这家店买的。辛迪·克劳馥的倩姿贴在橱窗玻璃上,她嘴边的痣什么时候都这么动人。我斗争了三秒钟车子靠路边停下来,在下车之前做出一个决定,重新买一对情侣表。我的那只丢得这么不光彩,就像跟人私奔了一样,王鸽的那只即使不出问题也应该重新买一对。
我踏进店门,立即有服务小姐迎上来。服务小姐问我想要什么样的表。我说,我想看看情侣表。服务小姐把我领到一个专柜前说,这些全是情侣表,很漂亮。我的审美观不见得有多好,那些表看上去都差不多。我说,有哪款的价格后面的数字是五个九的?服务员的表情有点吃惊,说价格后面五个九的没有,但有五个八和五个六的,这两个数字也不错呀,又发又顺。我说,我就要五个九结尾的。
服务小姐脸色悻悻,心里一定想这家伙有几个臭钱脾气也臭。最后,事情还是圆满解决了。服务小姐打电话和经理联系,将一款价格30多万的表,打折为299999。
我让服务小姐刷卡。服务小姐很快给我打出一张价格为299999的收据,并把表装进盒子给我打包。我问,昨天有一位小姐来修表吗?服务小姐说,有。我说,那是我太太,她的表坏了,我把新买的这只女式表留在你们这,到她来取表的时候你们把新表给她,给她一个惊喜。
服务小姐摆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没说清楚,昨天那位小姐来修的是一只男表,不是女表,她不会是你太太。
我笑了说,修男表?那不是她,她可能还没来。
服务员也笑着说,要不,你把你太太名字留下,等她把表拿来修了我们通知你。
我说,算了,不麻烦了,我自己拿回去给她吧。说完我拎起装表盒的袋子往门外走。走了两步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胸口闷得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久战商场的人来说,除了有一个灵光的脑袋,还要有比一般人稍为优越的判断力和直感。我折回头对服务小姐说,我可以看一看昨天那位小姐拿来修的表吗?
服务小姐说,可以。尽管她不明白我的用意,但对一个慷慨的顾客,她有足够的耐心。她从柜台下面把一只表盒取出放到台面上,打开表盒,亮出一只黑光闪闪的表。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手不自觉伸向表盒,但是,我强硬地把手收回来,搁在裤兜里。只有我的目光和这只表接触。我太熟悉它了,它陪伴我一年多,表壳上那一条擦痕是有一次我喝醉了,跟人说这表壶比石头还硬,将表砸在墙上砸出来的。
这只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由王鸽拿来修。
我的呼吸带出了口哨声。我说,这款表很漂亮,是什么地方坏了?服务员说,我们检查了,没什么问题,就是电池没有了。
多么完美的计划。
那个花果山的夜晚套住了我这只猎物。
我要感谢这只表。如果不是这只表揭露隐情,我将成为一个笑柄,一个被人在胸口印了脚印却只能忍气吞声的乌龟,耻辱将陪我过一辈子。我替王鸽他们感到惋惜,都说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他们竟然舍不下一只表。
当然,王鸽很聪明,她摸准了我的性格,她知道的,当他们布的局成功后,她能离开我,并能从我这里得到她所想要的。因为我会觉得亏欠她,会给她补偿。她真是算准了我。
对了,应该是从那次跨国驾车自助游开始,这个阴谋就在酝酿了。
那个让我蒙受耻辱的蒙面人是谁?我会把他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