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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花瓣离开花朵

我记仇 映川 29512 2024-10-16 21:35

  

  教室里有两个位置空了,都是靠前排的位置,除非你不看黑板,如果你要看黑板总看得见这两个位置。这两个空位像热量非凡的火焰山,每个看见它们的同学,身上的躁火都被扇一扇,喉咙更干,心更焦了。

  莫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盯着空位超过30秒钟,这空位看上去就像有人坐着,她看不清坐着椅子人的脸,不过可以肯定坐在椅子上的人绝对不是赵冰梅和黄正壮,他们两个人已经出国了。赵冰梅去了新西兰,黄正壮去了澳大利亚。

  在班主任宋良信宣布这个消息以前,班里的同学早已尽晓此事。赵冰梅和黄正壮临行前分别将自己平时要好的同学请到家里去了,弄了不大不小的告别宴。莫云和这两位同学的关系一般,所以没有被任何一家请去,只是听同学们回来唾沫横飞地形容赵冰梅和黄正壮潇洒得不得了,特别是黄正壮,在他家后院把一摞课本和复习资料通通烧了,纸张的灰烬像一只只黑蝴蝶在空中狂舞。赵冰梅和黄正壮给同学们的留言基本上是一个意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宋良信已经看出这两个空位对同学们的不良影响,要尽快将它们消灭。宋良信把目光放远,看着坐在最后一排的莫云和石磊说,莫云,你坐赵冰梅的位置,石磊,你坐黄正壮的位置。莫云想说不,她不喜欢坐前排,但她不敢。她咬着嘴唇埋下头在自己的抽屉里翻腾收拾,把一叠书摞到另一叠书上,几本书从顶部滑落到地上,弄出一些响动。将书本整理好后,她将自己的椅子顶到头顶上,扛到前排去,把赵冰梅的换下来。她的椅子和赵冰梅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赵冰梅的椅子没有瘸腿,她的椅子也没有开花,但她就是要椅子换椅子。这椅子一路磕碰,带出不小的动静。宋良信的眉头皱起来,同学们纷纷回头张望,莫云暗自有了一丝快感。石磊没有玩什么花样,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到新座位上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空位填充上了,重新空出来的是两个最靠后靠角落的位置。宋良信走到劳动委员田小乐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把空出来的桌子扛到教工俱乐部去。田小乐站起来,高出宋良信一个头。他大手大脚地走到教室后排,双手举起桌子。桌子在后排同学的头上扫了一遍,像乌云压顶,从后门出去了。整个教室重新饱满起来,宋良信满意地扫瞄一遍全班同学,青春痘、眼镜片、长头发、苍白发青的脸蛋,这通通是他手下的兵,他正要带领他们打一场恶战。宋良信说,同学们,还有三个多月,准确地说是107天,你们要在这最后的107天里冲刺拼搏,要靠自己的真本领,不要有幻想,不要当逃兵。

  同学们都明白,宋良信说的逃兵是赵冰梅和黄正壮。这两个同学学习一贯稀疏松散,高考对他们来说考也是白考。好在两人家里有钱,找了中介,联系好了把他们送出国去。听说弄出去一下子就花了十来万,以后每一年还得花这么多。

  莫云放学回家,刘日莲正在做饭。刘日莲听到莫云把自行车扛上楼道的声音,头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去说,回来了?莫云照例是不用嘴回答的,脚步咚咚地跑在楼道上算是回答了。莫云的家很小,房子有些年代了,一房一厅,厨房和卫生间是隔着走廊的。刘日莲和莫贵把卧室让给女儿住,两人住客厅,他们睡的是一张弹簧床,平时节省空间把床折叠起来靠在屋角。

  房门开着,莫云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看都没看坐在小客厅看报纸的莫贵一眼。莫贵的目光追随莫云,目光被关上的门打了回来,莫贵便又低头看报纸了。

  卧室是暗黄的,光线被窗外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吃掉了。即使在夏天,莫云进来背还是有点发凉。莫云把书包摔到**,人也摔到**呼呼喘气。躺了一会她翻身从书包里抽出几张试卷。这是第一次模拟考的试卷。宋良信已经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给同学们划分了几个阶层,有的保重点,有的冲重点,有的是保本科,有的是争取有书读……宋良信分别找班上的同学来谈话。莫云是属于保本科这个阶层的。宋良信跟莫云说,莫云,你是有希望的,我记得以前你曾经在班里排到26名,这说明你是有潜力的。还有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扎扎实实地复习,下苦功,我相信你能考上大学。你的家庭情况比不了其他同学,你应该比其他人更努力,改变命运要靠自己……如果宋良信没有扯到莫云的家庭情况,莫云的眼泪不会流下来,宋良信看到莫云的眼泪下来了,以为说到点子上了,越发往这方面扩展,于是,莫云的眼泪更像珠帘一串串往下坠了。

  笃——笃——笃——,刘日莲敲卧室的门说,吃饭了。莫云恨恨地从**跳起来,拉开门对着刘日莲油腻的黄脸喊,吃吃吃,你除了吃还会说别的吗?

  刘日莲吃惊地站在门外,几根蓬乱的头发被女儿嘴里喷出的粗气吹到额头上。她看着女儿怒气冲冲的脸,伸出手去摸说,怎么了?莫云把头偏开,矮身从刘日莲的腋窝低下钻出去。刘日莲的身上有一股子鱼腥味,莫云想今天吃鱼了。

  莫云最爱吃的五柳鱼摆在饭桌上,她固定的位置跟前。鱼不大,配料占了上风。莫贵和刘日莲的面前是一碟酸菜和一碗南瓜。自从莫云上了高三,她的菜就是专门准备的,就她一个人吃。一开始莫云不同意父母这样干,说我不要你们搞特殊。刘日莲说,乖女儿,我们不给你专门做,我们和你一起吃。话是这样说,放在莫云跟前的菜他们两口子从来不动。日子久了,莫云也就习惯了。

  莫云坐到饭桌边,拿起碗迅速刨两口饭算是开场白,然后举起筷子戳向鱼眼睛。根据莫家一贯的说法,吃什么地方就补什么地方,从小莫云吃鱼就先吃鱼眼睛。莫贵在莫云开始吃鱼的时候教了她一个成语——鱼目混珠。莫贵文化程度不高,但他知道这个成语。他说这个成语说明鱼眼睛是很有用的东西,基本上可以充当珍珠。

  刘日莲和莫贵小心翼翼地看女儿的脸,莫云专心对付放在她面前的鱼。她把鱼眼睛挖空,接着吸透明稀糊的鱼脑,呼呼哧哧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放心,刚才的火气来无影去无踪。莫云很快把桌上一整条鱼吃光了,一堆零碎的骨头堆盘子里。莫云擦了一把嘴说,爸妈,明天我们要交补课费,补三门课,每门250。

  刘日莲心算了一下,三个250,那就是750元了,心隐隐疼了,忍不住说,怎么又要交钱,不是刚交了几百吗?

  莫云说,前次交的是资料费,这次交的补课费。不交也行,反正那些课我也不想补,没意思。

  刘日莲最怕莫云说这种话,最近几个月,她已经听莫云说了不下十次没意思,干什么都没意思。刘日莲私下和莫贵交流过了,莫云一定是思想压力太大了,做父母的不能再给她压力了,搞不好她会想不开。

  刘日莲说,吃完饭我去取钱。

  莫云说,妈,我们家到底有多少存款?

  刘日莲愣了,看了莫贵一眼。莫贵装作听不见。刘日莲只好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莫云说我想知道你们辛苦一辈子攒了多少钱。

  刘日莲说,这要问你爸,存折都是他拿的。

  莫贵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我和你妈供你读书,还要给老家的奶奶伯伯们寄钱,没有攒下什么钱。但我保证,你只要考上大学,我和你妈妈一定供好你。

  莫云嘴里呲了一声说,这算什么,供我上学是你们的义务。

  莫贵脖子迅速涨红变粗了,拍下手中的两根筷子,其中一根被弹飞到桌底下。莫贵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谁说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义务是把你养到18岁,外国的孩子上大学都是靠自己挣钱过日子的。

  莫云说,瞎扯吧,你又没有去过国外你怎么知道?如果你们有本事把我送到国外我也可以养活我自己。

  我们是欠了你的还是怎么了,不像话。我们做父母的让你吃好的,住好的,难道还欠你的吗?白眼狼!刘日莲一直瞪着莫贵,莫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忍不住把火全发出来了。

  谁让你们把好的让给我,我不希罕,你们有本事就该自己也享受好的,抠抠巴巴的你们以为我好受吗?莫云扔下筷子跑回房里,砰地把门关上。

  莫云躺到**,泪水溢出眼眶,没意思,这样的生活太没意思了。这一年来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想也许是自己长大了,见识多了,会想事情了。她去过很多同学的家,没有看到谁家在客厅里摆睡床的,客厅是待客的,吃饭或休闲用的,不是用来睡觉的。还有,谁家还在乎一条鱼呢。她吃鱼,父母就吃素,这不是给她压力吗?每次问父母要钱,他们都不痛快,超过20块钱就说要到银行里去取,这抠巴到什么程度了?莫云越想越委屈,泪眼模糊地环顾自己的闺房,屋子里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新的,衣橱是楼上的邻居搬家时淘汰的,电风扇是刘日莲捡来的,床垫是街头的赵阿姨送的。赵阿姨说医生不让她再睡软床垫了,对腰骨不好。好了,人家不要的,莫云家都能接受。别人哪有这么好心,大家都知道刘日莲是个扫大街的,把扫大街的当作拾垃圾的了。这也怪刘日莲,扫大街就好好地扫,她扫了不算,还拾摞了一大堆在她看来用得着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堆在楼道里。莫云经常听到上楼的邻居对这些破东西嘀嘀咕咕。

  家里的空气始终是浑浊的。破旧的家具散发出古怪的味道,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气味。莫贵作为一个发行工,每天要出几身臭汗,可偏不爱洗澡,一件件汗衫的两个腋窝处跟抹了黄泥似的。只要他呆在家里,家里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汗酸味和脚臭味。刘日莲的垃圾味加上莫贵的酸臭味,够了。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空气中,莫云觉得她身上也有气味了,有一天,会有同学忍不住说,莫云,你真臭,你是不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天迟早会落到她头上来的。

  莫云曾经用攒下来的压岁钱到花鸟市场买了一棵小桂花树。桂花树矮矮小小,但是挂满了小黄花。莫云把鼻子凑上那些淡黄色的小花,一股蜜糖的清香冲进她的鼻,她的肺。莫云兴奋地把花盆捧回来放到卧室的书桌上,她的整个房间清香四溢,当晚莫云也做了一个清香四溢的梦。早晨上学,她仿佛腋下生香,把自行车踩得呼呼响。

  但是,花很快谢了,树叶子跟着渐渐黄了。莫云捧着花盆跑回花鸟市场找卖花的人。卖花人询问了几句就说,你怎么能把花放在房间里呢?桂花虽然喜欢阴凉,但怕人气,人气重它就活不了。莫云讨好地说,叔叔,你经验丰富,把花带回去养一养,过一段落时间它可能又活过来了。卖花人摇摇头。莫云把花盆放到卖花人的脚边,和其他花盆放到一起说,这花我不要了,你一定要救活它。说完她转身钻进人群里。卖花人见小姑娘跑了,拿起那盆花端详了一会,还是摇摇头。

  莫云挤在人群里,用手拔开前面的人,走得飞快,不时踩中别人的脚撞中别人的肩,引来怨言一片。她可不管这么多,现在天底下最委屈的人是她。人气是什么,不就是莫贵和刘日莲的气味,家里的垃圾味吗?有一天,我也会被熏死的,莫云想。

  莫云和杜薇薇是好朋友。她去过杜薇薇的家。杜薇薇的家有两房一厅,不是很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香气。莫云说,小薇,你家好香。

  杜薇薇说,是吗?可能是花瓶里的花香吧,也可能是我妈洒的香水。我妈可臭美了,每天上班都要化妆,还洒香水。

  在杜薇薇的家里,一篮水果放在桌上,橱柜里有饼干,冰箱里还有冰淇淋,想吃什么随便吃。

  杜薇薇的妈妈下班回来了。杜妈妈的脸打了白白的粉,化了红红的唇,身上香香的。杜薇薇冲莫云眨眨眼,意思说这就是我那爱臭美的妈。

  杜妈妈留莫云吃饭。干净漂亮的杜妈妈坐到餐桌前,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果汁,然后端出几碟菜。杜妈妈说,没什么菜,我懒得做饭,叫了外卖。莫云特别喜欢这句,我懒得做了。懒得做就买呗,就这么简单。不像刘日莲,一大早扫完街,累得半死,嘴里喊腰疼,仍然手撑着腰熬粥做早餐。莫云馋外边的早餐,摊上的米粉、油条豆浆都比家里的稀饭好吃。刘日莲说外边的东西不卫生,没有营养,放的都是味精,一点也比不上白米稀饭养人。哼,这根本就是省钱的借口。莫云想着自家的委屈眼里又蒙了一层雾。杜妈妈看莫云情绪突然低落,问小云,怎么了?莫云赶紧挤出一个笑说,东西太好吃了,我咬着自己的舌头了。杜薇薇和杜妈妈都笑了。

  杜爸爸是一个小公务员,杜妈妈在机场搞地勤,他们都是一般的老百姓,可人家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如此看来,赵冰梅和黄正壮同学家里的日子不知道要好到什么份上了,听说他们的父母是大款,钱多得不得了。

  刘日莲是环卫工人,扫大街的。她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七点钟收工,下午六点上班,八点下班。客厅里挂了一副奖状,上面写着:宁愿一人脏,换来万人洁,奖给城市美容师刘日莲同志。

  莫贵给一家报社派送报纸,也是凌晨四点多上班,大约八点多钟收工回家。

  尽管父母的手脚放得很轻,莫云还是会在他们上班出门的时候醒来。莫云脑子醒来了身体不愿醒,躺在**想事情。她脑子想的东西可真不着边际,就像天上风吹云,从这边吹到那边,从那边吹到这边——

  如果我有电脑,有家庭教师,有一间香喷喷的房间,我的成绩会比现在好,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即使我考不上,如果爸爸妈妈有能耐,也用不着我担心什么,他们可以走关系,可以掏钱让我读自费,甚至送我出国。杜薇薇就说,如果她考不上,她妈妈的单位可以给她委培,毕业以后她直接进她妈妈的单位上班。

  如果妈妈在扫大街的时候捡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该有多好啊!如果外公突然带一大笔钱回来认亲该有多好啊!听妈妈说,30多年前,外公带着全家的积蓄到外地做生意,一去不复返,谁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跑什么地方去了。外公也许是在外地发了大财,另外娶了老婆不愿回来了。现在30多年过去,他人老了,难免想落叶归根。也没准外公当年偷渡出国了,这更好,我有海外关系了。

  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是干部,是大款,是大学教授该多好啊!

  如果我不是莫贵和刘日莲亲生的孩子该有多好啊!这个念头出来,莫云完全清醒了,一呼拉坐起来。她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榕树的轮廓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有想我不是莫贵和刘日莲亲生的孩子呢?刘日莲每天早上出门这么早,很多弃婴就是被人放到街头,让扫大街的人先发现的。再说了,我长得不像莫贵,也不像刘日莲,我比他们漂亮多了。莫贵鼻子大,嘴唇厚,眼睛鼓。刘日莲小鼻子小眼,成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俩的皮肤都跟糠皮似的,又黑又粗。瞧瞧我的皮肤,又白又细,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眉毛浓浓的,鼻子挺挺的,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样鲜艳。我和他们走一块,碰到熟人,经常会从别人的口里听到,这是你们的小孩?长得很漂亮。

  为什么我家里从来没有亲戚来过,莫贵说老家有奶奶伯父,但我一个也没见过,他一定怕他们到家里来泄露了秘密,所以不让他们来。还有我的名字为什么叫“莫云”,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说了,莫云就是不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除非那是一个秘密。

  莫贵啊,你的嘴巴真是严,你喝了酒爱乱说话可从来没在这事上吐过一句。刘日莲啊,你还是个先进工作者,别人都说你老实肯干,你心里头还有这番不可告人的事情,一瞒就是18年。

  莫云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得两手抓出了汗。坐在床边久了,她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跳下床把灯打开,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掏出笔和笔记本,打算把着手要做的事情列一列,理一理。她下笔有力,刷刷写出几个大字——第一点:找证据;第二点,找亲生父母。

  莫云手撑下巴发呆,如果证实了我不是莫贵和刘日莲的孩子,我立马去找我的亲生父母。也许他们是很有身份地位的人,当初为了名誉不得不把我扔掉,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应该有认我的能力了。他们有钱又有名气,住在漂亮的房子里,他们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孩子……莫云想到这都快笑出来了。

  外屋的房门有钥匙转动的声响,莫云看桌上的钟已经走过七点,刘日莲回来了。她赶紧把笔记本合上扔进抽屉里站起来,突然一阵头重脚轻,地板晃了晃,嘴里不禁叫了一声妈——,人跌坐到椅子上。刘日莲在门外听到莫云的叫喊,急急开门跑进来,看到莫云穿着个小背心趴在桌上。

  刘日莲说,怎么了?

  莫云虚弱地说我头晕。

  刘日莲伸手探了探莫云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刘日莲说,穿这么少,着凉了,你赶快上床躺着,我给你买药去。刘日莲把莫云搀到**。莫云闭着眼睛想,我怎么感冒了,我不要感冒,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一天也不能耽搁。

  莫云是感冒发烧一块来,这一烧让她在**躺了三天。刘日莲请假在家里看着。从小莫云没得过什么大病,这次发烧算是狠的了,整晚说胡话,爸妈的喊个不停,刘日莲根本没合过眼。莫贵还是睡得着,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刘日莲一听呼噜声就骂,死鬼,这时候还睡得着,女儿不是你亲生的?被骂醒的莫贵总是一脸惭愧说,我不睡莫云的烧也不会马上退,我是在养精蓄锐,卧薪尝胆,有什么要干的你吩咐就是了。

  莫云逐渐清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刘日莲。刘日莲的眼睛红肿,本来就小的眼睛现在几乎只剩一条缝了。刘日莲见莫云清醒了,赶紧把头凑上去问,醒了,想吃什么,五柳鱼?莫云一听到鱼字就好像闻到了鱼腥味,喉咙里咕噜着一阵干嗝,摇头说我不吃。

  刘日莲为难地皱起眉头说,鱼都不想吃了,哪还能吃什么呢?

  莫云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妈,你告诉我,我是几点生的,在哪个医院生的,爸当时在干什么?莫云声音沙嗓,听起来很吓人。

  刘日莲说,哟,怎么想起问这些怪问题,梦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莫云坐起来说,别打岔,你是不是记不住了?

  刘日莲说,胡说,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在哪掉的我能不清楚?人民医院!我一辈子没遭过那份罪,大热的天,我住的是大病房,没有空调,肚子绞痛,那汗流得跟水一样,可以把我漂起来了。你爸哪个时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该用他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人。好在你蒋阿姨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折腾了十几个小时才把你生下来……

  莫云说,蒋阿姨一直陪着你?

  刘日莲说,是啊,这十几年来,我对小蒋最好,念的就是这份情。

  蒋阿姨是刘日莲的同事,经常上家里来,一见莫云就伸手揪莫云的脸,把莫云脸上的皮肉拉得长长的,疼得莫云哇哇叫。小时候因为有糖果为诱饵,莫云就让她揪了,现在大了谁希罕那几颗糖,不但脸不让她揪了,招呼都懒得打。蒋阿姨说,莫云大了,脾气也大了,不过我这个做婆婆的是不嫌弃的。

  莫云最恨听这个。刘日莲和蒋阿姨早些年经常开玩笑说,等两家的孩子长大了对亲家。蒋阿姨有个儿子叫廖恩喜,比莫云大一岁,小时候廖恩喜经常跟莫云在一起玩耍。廖恩喜去年刚考上本地的师范大学,蒋阿姨说话的口气更壮了些。莫云一点也不喜欢廖恩喜。廖恩喜人长得瘦瘦小小的,说话也是小声小气的,一点没有男子汉的味道。莫云喜欢的是男子汉。

  从刘日莲的嘴里,莫云总算挖出一些料,她决定先找蒋阿姨打听打听,看她和刘日莲的说法有没有出入后,再到人民医院去查一查她的出生证明。

  蒋阿姨住得不是很远的,离莫云家走路要二十来分钟,因为没有公共汽车直达,莫云就走路去了。

  到了蒋阿姨楼下,莫云有意无意地抬起头往上看,廖恩喜在楼上阳台上晃。她想起今天是周末,廖恩喜从学校回家了,心里就有些不爽。小时候她和廖恩喜是玩伴,如今大了,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莫云不但不喜欢廖恩喜的长相,还不喜欢廖恩喜的举止。她发现廖恩喜总是偷看她,她反过来盯他看的时候,他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莫云特别看不起这种行为,看就大胆地看,有什么话就敞开来说,都是成年人了,鬼鬼祟祟的,一点不像个男人。

  莫云敲开蒋阿姨家的门,开门的是廖恩喜。莫云头往里探说,你妈呢?

  廖恩喜说,她出去买菜了。

  莫云说,那我晚上再来吧。话是这样说,莫云的身子没有向后转,来一趟不容易,她不想一无所获。

  廖恩喜说,她已经去了很久,马上就回来了。我开电视给你看,你边看边等。

  莫云想也只能这样了,进屋坐沙发上。廖恩喜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

  莫云说,不怎么样。

  廖恩喜说,最后三个月很关键,只要认真复习不会有问题的。

  莫云听不得别人跟她说高考的事,在学校老师天天说,时时说还不够烦吗?莫云嘟哝了一句烦人。

  廖恩喜没听见,继续说,你考前那个星期一定要彻底放松,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想逛街就逛街,千万不要再看书,看也没用了……

  不就是考上个本科吗,哪来这么多经验之谈?要谈经验应当是张扬那样的人来谈。莫云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把廖恩喜的声音压住。

  这学期刚开学,宋良信把他以前的一个学生,也是他最得意经常挂在口边的学生张扬请来给同学们做报告以鼓舞斗志。张扬当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出国留学,现在回国发展,在本市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把生意做到家乡来了。张扬前段时间还给母校赠送了8台电脑。

  刚好30岁的张扬在莫云眼里是个英俊的大哥哥。班里的很多女生说张扬长得像金城武,莫云觉得张扬要比金城武长得帅。张扬穿着一件黑麻料短袖衬衫,宽松柔软的衣服里隐约着一具魁梧的身体。他眼睛很大,鼻梁笔直,嘴唇偏薄却很红润。他的皮肤不白,是一种均匀的棕黄,笑起来两排牙齿白白亮亮。手腕上有块方方大大的手表,手一挥说不出的气派。

  女生们都把这场报告会当成明星见面会了。张扬做完报告有一段自由提问的时间,女生们哗地把手举成一片树林。杜薇薇站起来,把手举得比所有人都高,宋良信不得不把提问的话筒交到杜薇薇的手上。宋良信不喜欢杜薇薇。杜薇薇学习不好,成天把自己打扮花枝招展的,还经常带些时尚的杂志和小说到班上传看,宋良信没收过好几回。宋良信还听说杜薇薇和一些社会青年交往甚密,有早恋倾向,他已经布了眼线,但暂时没有拿到有力的证据。

  杜薇薇果然问了一个宋良信不喜欢的问题,张扬哥哥,您结婚了吗,您觉得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宋良信坐在一旁脸色阴沉。莫云虽然没有举手提问,但她很佩服杜薇薇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也非常想听张扬要怎样来回答。

  张扬微微一笑,两道笑纹从鼻翼连向嘴角。张扬说,我没有结婚,目前我还是觉得工作重要。从我踏进学校大门的第一天,我认为我要把书读好;当我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又觉得我要把工作做好,做到完美。现在,虽然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但我觉得还有很多理想没有实现,还不能为家庭分心,我不能确定我能把家庭照顾好,所以我选择不结婚。

  宋良信满意地笑了。女生们发出轻微的叹息,这么帅的一个师兄竟然是个工作狂,真没劲。杜薇薇脸上也悻悻的,显然不满意张扬的回答。杜薇薇不喜欢,莫云喜欢。莫云觉得张扬的回答更显出他的个性,他越不近人情,他越完美。

  报告会结束后,同学们纷纷跑上讲台索要张扬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莫云也拿了笔记本挤到张扬的身边。张扬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张扬接过一个本子,他拿的第一个本子正好是莫云的,莫云的心扑咚一跳,这一定是他对我的照顾,虽然他现在不看我,但他早看清楚我。

  张扬从衬衣口袋里拔出一只金笔,刷刷刷几下写好了。金笔像蛇一样行走,张扬的脸一半在阳光中,一半落在阴影里,像一副雕塑像。莫云叹息,他真的很完美。

  莫云心里想着张扬,对廖恩喜的话充耳不闻。她脸上带着一丝笑,手里拿着遥控器胡乱调着频道,电视机的声音已经大得振人耳膜。

  廖恩喜蹲到莫云跟前说,莫云,你没有听我说话!

  莫云吓了一跳,从云端掉到地上,脸一下涨红了,她觉得廖恩喜窥见了她的失态,赶紧扔出一句话自卫,廖恩喜,你到底有多高?

  问题提得突然,廖恩喜张了张嘴想把答案吐出来,又觉得不妥,他对这个问题一贯敏感。但他摸不准莫云的意思,也许只是问一问,没有坏念头。廖恩喜最终还是在莫云的眼里发现了一丝嘲笑,血一下涌到脸上,甩手站起来咚咚跑到阳台上了。

  莫云落得耳根清静,好脾气地看电视等蒋阿姨。喝了两杯水的功夫,蒋阿姨回来了。蒋阿姨打开门看见莫云嚷起来,莫云啊,怎么有空过来玩?正好,在我们家吃午饭。恩喜呢,真是的,把客人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莫云看蒋阿姨手上提了七八只袋子,上前帮她把东西提进厨房。蒋阿姨说,时间不早了,莫云,你帮我打下手,我们快点把饭做好。

  蒋阿姨淘米,莫云摘菜。蒋阿姨又问,莫云,刚才你没告诉我上我们家来有什么事?

  莫云说,我来问廖恩喜要他以前考过的模拟考试题,拿回去参考参考。

  蒋阿姨说,那你找他问去,这里不用你。

  莫云说,我已经问过了,等你回来是想蹭一顿饭。

  蒋阿姨说,以后想来就来,我做饭的手艺比你妈强多了。

  莫云说,昨天我和我妈还说到你呢,我妈一直夸你。

  蒋阿姨说,说我什么了?

  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你一直守在她身边,我刚落地你就抱过我了。

  蒋阿姨说,你妈说得一点没错,那会我比自己生孩子还着急呢。你妈生你不容易,差点要剖腹产,折腾了十几个小时才生下来……

  蒋阿姨絮絮叨叨,和刘日莲说的八九不离十,莫云情绪渐渐低落,扔下手中的菜说,蒋阿姨,我差点忘了,我还约了同学去书店,我得赶快去。

  蒋阿姨说,马上就吃饭了,给你同学打个电话,吃了饭再去。

  莫云说,不行,我得马上去。话说完,莫云生怕蒋阿姨再留她,头也不回直往客厅,拉开门跑出去,砰地又把门关上。

  蒋阿姨追了两步,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驻了脚,嘴里说,这孩子的性子怎么这么急。

  莫云一口气跑下楼,在楼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廖恩喜应该还在阳台上站着。她猛地抬头往上看,果然,廖恩喜正趴着阳台的栏杆看她。莫云恨恨地盯了廖恩喜一眼,这眼神廖恩喜未必看得清楚,但他知道被发现了,人一下缩进阳台去。莫云哼地冷笑一声,骂了一句——变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莫云要查自己的出生证明。

  莫云来到人民医院,找到档案室。管档案的是个老头,长得慈眉善目。莫云本来心里有点惴惴的,看到这么一张脸,心情舒畅不少,甜甜地喊了一声大伯。

  大伯应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莫云说,我想查一查我的出生档案。

  大伯的慈眉竖起来,仔细打量莫云,查档案?你几岁了?

  莫云的心又往下坠了,过两个月满18。

  我们的档案是不能随便查的,要有公安部门开的证明才能查,你开了证明吗?老头瞪着莫云说。

  莫云摇摇头。

  那可不行,你走吧。老头手向往外挥,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这位大伯光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长相,其实一点也不友好。莫云是受不了委屈的,再联想自己身世不明,自哀自怜,禁不住哭出声来,两只手在眼睛上来回抹。

  老头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哭什么,哭也没办法。

  莫云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学生证递过去,让老头看了,又掏出几张试卷也让老头看了。莫云说,大伯,我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我以前的学习成绩很好,可现在你看,我的成绩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刚刚听别人说,我的父母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如果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我会继续失眠,我会考不上大学,我——我还想去死算了。莫云心一横,把最后一句狠话说出来,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老头被莫云的话吓了一跳,先前看她年纪小,想把她打发走就算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头扯了一张面纸让莫云抹眼泪,又递给莫云一张白纸说,把你和你父母的名字写下来。莫云一听事情有转机,赶紧捉起笔把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写出来递给老头。

  以前的档案全部存在电脑里了,老头几分钟就把资料查出来。上面的内容齐全,除了莫贵刘日莲的工作单位,莫云的出生年月日,还有莫云出生时的体重血型等内容。老头看了档案替莫云先松了一口气说,小姑娘,回家好好睡一觉吧,你是你父母亲生的,一点没错。以后不要再听别人的胡话,把自己的前程给耽误了。

  莫云听了结果一点也不高兴,又趴到窗户边问,大伯,我听说医院里护士有时会把孩子抱错,把这家的孩子抱到另一家去了,我会不会被抱错了呢?

  老头目瞪口呆,喂,姑娘,你到底是想证实你是你父母亲生的呢,还是想证实不是他们亲生的?

  莫云被击中要害,脸比死猪肝还要死红,不敢再吭一声,低头跑离档案室。

  莫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石磊和几位同学。石磊穿着大T恤,沙滩裤,还很烧包地戴了一副绿光闪闪的太阳镜,看上去像一只绿头大苍蝇。石磊把自行车挡到莫云跟前说,莫云,去不去游泳?

  莫云现在是一点心情都没有,随口问了句,到哪去游?

  有同学讨好石磊,抢着回答,到石磊他爸的明园饭店去游。

  明园饭店是本市有名的五星级大酒店,石磊的爸爸在明园饭店做副总经理。莫云早听说里面有一个高档的游泳池,必须是住店的客人或是明园俱乐部的成员才能在里面游泳。石磊凭他爸爸的特权,时不时带同学们去玩。

  莫云看每个同学都背了一个时髦的小包,里面不用说肯定装备齐全,泳衣、防水镜、防晒霜、浴巾、泳帽等是少不了的。莫云可从来没有过一件泳衣呢。莫云说,我不去了,我不会游。

  一个女同学上前拽了莫云一把说,一块去吧,我也不会游。

  莫云脑子乱乱的,没什么主张,懒懒地说,我当观众,去看你们游吧。

  石磊的爸爸一身西装革履,特地在泳池的门口等着,见了石磊和同学们脸上堆了笑,笑容和他身上的西装一样熨贴。石磊的爸爸掏出名片递给每个同学说,同学们好,谢谢你们在学校对石磊的帮助,有什么叔叔能帮上忙的就打电话。我已经叫服务员安排好了,你们好好玩吧。

  石磊说谢谢爸爸,骄傲地带领一群同学涌入泳池。莫云把名片收好,想这就是别人的爸爸,总能给自己的孩子挣脸面。

  泳池是露天的,有两个池子,大的深,小的浅,小的主要是给小孩和初学者用的。泳池周围是树木花草,树木给了泳池旁边的椅子几片阴凉,莫云选了一处坐下。一池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烁着湛蓝色的光芒,阳光还把动**的水纹印到人的脸上,那些水纹像鱼鳞,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条鱼。莫云看见这池水身子莫名其妙地躁热起来,感觉身上污秽得很,很想下去游一游,凉快凉快。她有点后悔跟石磊他们到这来了,现在她是一条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鱼。

  一群少年入水了,在水里扎猛子,翻跟斗,一池水搅得沸腾起来。两个女同学把自己发育得很好的胸部埋在水里,站着的时候弓着背。男同学们不放过她们,游过她们身边时故意拍打起高高的浪花,让她们的眼睛吃了水,耳朵吃了水。女同学站起来,用手打浪花奋力反击,再顾不上护短,白生生的肉在水里跳动。莫云看得眼红,暗自骂了句,不要脸。几颗水溅到她的脸上,莫云像被针刺一样打了个冷战,她摸了一把脸,发现自己的脸颊热得像火炭。

  四五对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夫妇推着婴儿车进入泳池,莫云的注意力一下被他们吸引过去了。老外在明园饭店这地方出入不奇怪,莫云奇怪的是婴儿车里坐的全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孩子。一个胖得像麻袋的女老外,撇着两条胖腿,把小孩从婴儿车里抱出来,用极其糯软的声音,逗弄孩子,吻孩子的脸,看上去对孩子爱得要命。其他老外也纷纷把小孩子抱出车子,给他们换上小泳衣,做好下水的准备。

  莫云知道盯着老外看是不礼貌的,但她忍不住,她的眼睛一点也移不开。难道波斯猫会生出小狗仔,大白鹅能生出小花鸭?石磊游上岸,坐到莫云身边喊,莫云,莫云。连喊了几声莫云扭转头。莫云迫不及待地向石磊发布新闻,石磊,你快看那边,那些老外带的孩子和中国小孩长得一样。

  石磊说,长得像?呵,本来就是中国的小孩。这些老外是没有孩子或不愿要孩子的,他们专门到中国的福利院来收养小孩。

  莫云说,他们为什么不收养自己国家的孩子?

  石磊说,我也这样问过我爸,我爸说人家老外看我们中国的孩子都觉得像天使,特别喜欢。

  这些小孩子真幸福,一下子就变成外国人了。莫云问,这些老外就收养小娃娃吗?

  石磊说,那当然了,谁愿意收养大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还会和他们亲吗?

  天气越来越热。南方夏天的热不仅从天上来,还从湿地上来,两头把人夹在中间,像孵蛋一样捂着。莫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隔着太阳帽,太阳照样能把头发烤黄,脸皮烧黑。刘海成天湿漉漉粘在额上,密密麻麻的红痘痘从额头冒出来,从下巴冒出来。莫云每天至少要在镜子跟前滞留十几分钟,面对一张繁星点点的脸,她恨不得把一层脸皮都揭下来。

  刘日莲到市场上买回新鲜的草药,像金钱草、雷公根、鱼腥草一类祛毒下火的,放在瓦罐里煲汤,让莫云当开水带到学校喝。莫云嫌味道古怪不愿喝。刘日莲说,喝几天你脸上那些东西就下去了。这话能说动莫云,莫云乖乖把草药汤装到瓶子里带到学校喝,喝了些日子,脸上的痘子果然少了些。

  莫云回家和父母没什么话说,除了吃饭的时间大家坐到一块,其他时间她基本上呆在自己的卧室里。莫贵和刘日莲都当莫云是在用功。莫云其实没有多用功,课本摊在桌上,笔拿在手里,她脑子想的是其他事情,不想事的时候就想上床睡觉,反正她一点也不愿意碰课本和复习资料。

  第二次模拟考成绩又出来了,莫云的成绩仍然没上本科线。宋良信又一个一个同学找来谈话,话语和第一次一样语重心长,只是莫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莫云认为她的前途早成定局,这么个破结局她为什么还要受苦呢?晚上的自习莫云都计划不去了。莫云去跟宋良信请假说,我妈妈病了,我爸爸要上夜班,我要留在家里照顾妈妈。

  宋良信说,学习是最重要的,但你妈妈——也是重要的,好吧,你在家好好自习,学习主要是靠自觉,不要把功课耽误了。

  晚上,莫云按照平时上晚自习的时间离开家。头几天,她逛了南湖公园、朝阳花园、新华书店、中山路大排档。这些地方逛一次就够了,走得还怪累人的。莫云想找一个比较固定的活动场所,她想起蓝洋网吧,杜薇薇带她去过几次,那倒是一个好去处。

  蓝洋网吧在一条比较偏僻的巷子里。虽然偏僻,来得晚经常没座。隔着老远,莫云看到蓝洋网吧前停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莫云暗暗祷告还有空位留着。走到跟前,一个光头的小帅哥守在门口,莫云招呼了一声大洋哥。她听杜薇薇以前就是这么叫的。光头看了莫云一眼,满脸疑惑,他没把莫云认出来。莫云说,我是杜薇薇的同学。光头的表情立刻生动了,笑着说,想起来了,你和小薇来过,好久没见着小薇了,打电话也找不到她,她都在忙些什么?

  莫云说,快高考了,她忙着啃书本呗。

  大洋哥说,你好像挺轻松的,还有时间来上网?

  莫云说,哦,我和她不一样,我是保送生,不用参加高考,早脱离苦海了。莫云脸不红心不跳,一串鬼话像水一样流出来。

  大洋哥说,不错,不错,祝贺你。你进去吧,里面还有几个空位。

  莫云兜里没几块钱,以前杜薇薇带她来都是免费的。她硬着头皮说,大洋哥,你能不能给我打个折,我没带够钱。

  大洋哥哈哈笑了,挠挠光头说,没问题,小薇的同学我一定优惠,给你打六折,怎么样?

  莫云心里乐了,连说谢谢,谢谢。

  莫云进网吧找了一张台坐下,上网先看了一会八卦新闻,再跟几个网友聊天,一次和几个人同时开聊,几乎忙不过来。时间过得很快,鼠标挪一挪一两个小时就过了。下自习的时间一到,莫云准时下线回家。

  白天上课的时候碰到杜薇薇,莫云怕大洋哥跟她说起自己到网吧上网的事,故意问了一句,小薇,你最近还去蓝洋网吧吗?

  杜薇薇说,早不去了,我爸给我买了电脑,我在家里上网。

  莫云说,以前你说过网吧网速快,上网比在家里过瘾。

  杜薇薇把染得红红的十根指头伸出来,亮给莫云看了一眼说,其实,以前我上网吧是想见大洋哥,现在我懒得去,是不想见他。

  莫云说,我看人家对你挺好的,每次你去都不收钱。

  杜薇薇说,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以前也挺喜欢他的,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

  莫云说,小薇,你不会闹早恋吧?好多同学问我你有没有这回事,我都是打包票说你没有的哦。

  杜薇薇嘻嘻笑着说,这可说不准,你千万不要给我打包票。

  其实,上网的时候,莫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给张扬写信,给张扬说说她的遭遇,她的郁闷,她相信张扬能理解她的委屈和无奈。张扬给她留的电子信箱地址她早烂熟在胸了,但是,信写好了她不敢发出去,写了一封又一封,有一次她甚至点了发送键,又手忙脚乱地把整个网页关闭了。

  他那么完美,我不要让他知道我是一个灰姑娘,而不是一个公主,不然,我将来怎么见他呢?就是这个想法让莫云一次次放弃了发信。

  大洋哥虽然给莫云打了六折,莫云手头上的钱还是很快花光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盘算着怎么跟爸妈要钱,妈妈手上的钱分分抠着用在实处,连像饼干屑那么小的碎片都很难敲下来,还是跟爸爸要比较好,爸爸有抽烟的习惯,把钱给我了能让他少抽烟。

  莫云回到家里,灯是黑的,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这种现象几乎没有过,莫云每次回到家,屋里的灯总是亮的,爸爸妈妈的耳朵特别灵敏,听到她扛车子上楼道的声音会马上把门打开。莫云拉亮客厅的灯,看见饭桌上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爸妈在人民医院,妈妈有点不舒服,你不用担心,早点休息吧。莫云想这么晚了还上医院,妈妈一定是极不舒服了,她一贯是最能挺的,有一次盲肠发炎,硬是挺到穿孔了才上医院。

  过了12点,爸妈还是没有回来。莫云上床躺了一会睡不着,她想这段时间我不上自习跟所有人都说是妈妈病了,现在妈妈果然病了,这不是我咒的是什么?我的嘴真比乌鸦的还要毒呀。莫云下床重新穿好衣服,拿了钥匙出门,下了楼,莫云挑路灯亮堂的地方走,街角有一个小公园,如果穿过公园走了几十米就到人民医院了。在路灯莹光的映照下,公园里的树木反而显得一种寂静的阴森,轻薄的白雾让它们又添几分惨淡。莫云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她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敢穿过这个小公园。听说有不少人在这一带被打劫过。或者,她应该绕到大路上,多走两个街口。莫云站着犹豫的功夫,附近的灌木丛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比蚊子叫大不小多少,不过还是把莫云吓了一跳,莫云差一点就拔腿向后跑了。灌木背后平时摆放着好几张长木凳,夏天的夜里有人在这乘凉聊天是很正常的事情,省起这点莫云心神镇定了些,再听,那说话的声音却是爸爸的。

  莫贵说,日莲,明天你还是去住院吧,趁早把手术做了,这么拖,不知道还拖出什么病来。

  刘日莲说,你不要再劝我了,莫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我再等上一个月,她考完我马上动手术。

  莫贵说,哎,你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啊,说来说去也怪我不好,你怀莫云的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你生孩子那天我在外头跟人打篮球,还骗你说是去加班。你月子也没做好,现在成天喊腰疼,是累出来的毛病。

  刘日莲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十几年都过去了。其实不就一个肾吗,听说不少人还卖肾呢,这说明少一个肾是不影响身体健康的。

  莫贵说,胡说,老天爷让每个人身上长了两个,自然每个都有用处,少一个肯定不好,没准会影响到另外一个肾——

  刘日莲说,你这人怎么不会说点好话来安慰安慰人呢?我当然知道少了一个肾不好,我愿意让医生把它拿掉吗?不就是因为它坏了吗?莫贵,这些话我们在这里说完就完了,回家别提一个字,就跟莫云说我得的是急性肠炎,吃吃药就好了,不要让她有思想负担,她现在是越来越瘦了……

  灌木丛里的蚊子在莫云脸上扑来扑去,她没有挥动手臂去扑打它们。来时嗡嗡喧嚣的蚊子,找到甘泉美地后,安静欢畅地吸吮着,像婴儿吸吮母亲的乳汁。

  今夜,莫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如果执着,就像那种只会朝前爬的甲壳虫,它们不会拐弯,不回转头,遇上南墙照样撞上去,所以老是翻跟斗。

  高考试成绩下来了,莫云的分数比本科线高出17多分,被东北一所大学录取了。莫云的分数好像是用她身上的肉换来的,比本科线高出17分,她整好瘦了17斤。莫云没有特别兴奋,好像对这个结果早已料到。好朋友杜薇薇成绩虽然不上线,但也如原先设想的读委培。

  杜薇薇请莫云到外面吃冰淇淋以示庆祝。杜薇薇点的是店里最贵的冰淇淋。服务员给每人端上一个小玻璃樽,里面盛的冰淇淋状若层迭的白云,服务员往杯里洒了些彩色巧克力豆,再倒入一杯白色的**。说是迟那是快,服务员亮出一只打火机,哗地把**点燃,一股白雾,酒香混同焦糖的香味飘起来,白色的冰淇淋顿时四下流溢,露出里面五色的内容。服务员表演完毕,伸手示意说,请两位慢用。

  杜薇薇拍拍手说,真漂亮,快尝一尝。

  莫云懒洋洋地拿起小调匙,好像吃腻了这东西。杜薇薇知道莫云没这么好命,要不是跟她在一起,莫云根本没有机会见识这么多新鲜玩意。杜薇薇说,莫云,考上了大学你还不开心啊?如果我能考出你的成绩,我妈该烧高香了。

  莫云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个成绩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是我辛辛苦苦熬通宵,掉了十几斤肉得来的,考不上我可能会哭,考上是应该的,我有什么值得乐的。

  杜薇薇说,你要这样想谁也拿你没办法,无论怎么样,这段时间我们两个要多聚一聚,不然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杜薇薇的话触动了莫云的难过之处。莫云当初填志愿,只有一个念头,走得越远越好,所以她填的全是北方的学校。现在是如她所愿了,但她没有考虑到学费和路费加起来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这些天莫贵和刘日莲一直拿着她的入学通知书在合计呢。刘日莲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总会有办法的。莫贵说,莫家出了一个大学生,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

  入口的冰淇淋又香又滑,那滋味是变化的,每一层都不同,有的酸,有的甜,有的是草莓味,有的是咖啡味。莫云说,小薇,这一个冰淇淋是多少钱啊?

  杜薇薇说,48块。

  莫云说,你真大方,在走之前我做东请你一次。

  杜薇薇说,说定了,我等着吃你的。

  莫云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找一份暑期的工作。这样她自己可以挣路费学费。这个想法太好了,她不一定要靠父母的。

  和杜薇薇分手之后,莫云往石磊家打了一个电话。石磊的爸爸在明园饭店当领导,给她安排一个临时的工作应该是不难的。接电话的是石磊的妈妈,石妈妈说石磊前两天和几个同学到西藏旅游去了。莫云找出石磊爸爸的名片,直接给石爸爸打电话。莫云说,石叔叔你好,我是石磊的同学莫云。石爸爸接电话彬彬有礼,说你好,莫云同学你好。听石磊爸爸的声音,莫云就想起他西装革履的斯文样。

  莫云跟石爸爸说明自己想要找一份暑期工,要他帮忙。石爸爸说,莫云同学,这有点难办,我们酒店的员工都要培训三个月以上,等培训好你也开学了。再说了,你们高考完了应该好好轻松轻松,辛苦这么长一段时间,出去玩玩嘛,石磊就旅游去了,以后你们有的是工作的机会。

  通完话,莫云对着已经挂上的话筒说,石经理,如果你不是经理,你不找关系,石磊能上大学吗?他离本科线还差三分呢。如果上不了大学,他该苦着脸等复读吧,哪还有心情去旅游,还到那个天远地远的西藏……

  石磊爸爸那没戏了,莫云就到街上去找,她想满大街都有招工的,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没想到工作还真不好找,平时看到东一个西一个贴着的招人启事好像都被人撕去了,剩下的都是她干不了或不想干的。莫云最希望能到一家干净漂亮的咖啡厅工作。那些地方她从来没有进去过,如果在里面当了服务员,她每天可以进进出,闻着浓郁的咖啡香,欣赏钢琴演奏,享受极冷极冷的空调。

  终于给莫云找到了一家咖啡厅。面试后对方说要培训一个星期,要莫云交300元押金,还要莫云去办健康证,上岗证等。莫云说,我没有钱,可不可以以后从我的薪水里扣?对方说,不行。莫云说,我很喜欢在你们这里工作,你们能不能通融通融。对方说,这是规章制度,我们是品牌店。

  莫云告别了品牌店,找到一家在大马路边卖早点和夜宵的摊子,这家大排档不用押金,不用培训,只要求莫云早上四点起床,干四个小时,晚上从八点开始再干四个小时。莫云坚持上了两天班,第三天咬牙爬起来迷迷糊糊赶到摊上已经六点多了,人家递过来30块钱,让她让以后不要再来了。莫云有了人生第一次被炒鱿鱼的经历。

  莫云另外找到一份发传单的工作。工作性质简单,就是到大街上,见人就发宣传单。传单上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广告,报酬是每天15元,莫云觉得这还挺合算的,她只管把传单发出去,不用管房地产公司有没有效益。当然了,传单上有编号,如果到时有人拿着莫云发的传单来买房子,莫云另外有一笔提成。莫云认为这种提成她能拿到的机会是零。

  发了几天传单,莫云兜里揣了几十块钱,她觉得有点底气了,回家问刘日莲,妈,你什么时候去动手术?

  刘日莲瞪了莫贵一眼,以为是莫贵走漏了风声。刘日莲说,妈没什么大问题,别听你爸胡说八道。

  莫云说,你赶快去动手术吧,你要不去动手术,我就不去上学了,我说到做到。

  莫贵说,日莲,反正孩子已经考上了,你就放心去动手术吧,学费我们再想办法。

  刘日莲终于被莫贵和莫云送进医院准备手术。

  莫云继续站在便民超市的门口发传单,她戴了一顶太阳帽,把帽沿压得低低的。这地方一天成千上万的人出入,不用换地方就能把厚厚几叠传单发完。莫云几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同事从不到便民超市这种地方来分发传单,他们到银行附近,一些气派的大厦跟前候着,他们认为那些地方出来的人才是真正有潜力买房的人。莫云听说,这几个人是领过别人买房提成的,所以房地产公司请他们给所有发传单的人员做过经验报告。莫云没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她就站在便民超市的门口往人的手里塞传单。有人不愿接,脸上露出防虎狼之色,莫云也不管,手一扬,像掷飞机一样往人菜篮子、车篮子里扔。

  莫云——莫云,听到喊声莫云惊讶地回头看,几位班上的同学,手里提了大小的塑料口袋,好像刚从超市里买了东西出来。

  莫云怀抱着一叠传单,脸色讪红,还有一点仓皇,像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捉了现场,好在头上的太阳帽替她遮挡了半边脸。

  田小乐说,我老远就看出是你,黄艳硬说不是。

  黄艳说,我是觉得奇怪,谁想到莫云会跑这地方来发传单呢,我打死也想不到呀。

  李书琴说,莫云,你搞社会实践还是勤工俭学呀?

  莫云硬着头皮,挺直身子说,本人已满18岁了,打算自己挣路费上学。

  李书琴说,有志气,你一天能挣多少呀?

  莫云说,15块,另外还有提成。

  黄艳说,哪还行,看来我也该找点事做了,一天到晚在家睡觉,睡得脸都圆了一圈。

  田小乐说,得了吧,你连帮你妈洗个碗都戴手套,能吃什么苦呀——

  黄艳拍了田小乐的肩头一把,嗲嗲地叫唤,你揭我的短,牛排大餐没你的份了。

  田小乐说,呵,说好的事你可不能反悔……

  莫云想尽快中止这种没意义的聊天,她打足十二分的精神,脸上洋溢着十二分的热情,向迎面走来的人迎上去,阿姨,给你一份资料。叔叔,请看看这份资料,谢谢您。奶奶,拿一份资料回家看吧,您好走……

  田小乐扯了扯黄艳和李书琴说,走吧,走吧,我们快走吧,不要影响莫云了。

  三个人一起挥手跟莫云说再见。

  莫云也挥起一份传单说再见。

  等三个同学的影子消失在街尾,莫云马上缩到墙边去。真倒霉,明天全班的同学都要知道我在大街上发传单了,好在毕业了,谁管谁呢,不过碰上熟人还是够难为情的。莫云呆在墙角边胡思乱想,慢慢蹲到地上。蹲着蹲着她又看到一个熟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莫贵推着一辆装满东西的购物车从超市出口出来,正朝莫云的方向走来。

  爸爸怎么会买这么多的东西?替人做好事?莫云不愿意让爸爸知道自己在这发传单,把头压得更低了。等莫云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莫贵不见了。莫云脑袋转了几个圈,才看到莫贵已经进了停车场,站在一辆车后面,正把一袋袋东西放进车后箱。莫云更奇怪了,她忍不住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莫贵把东西放完,冲着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莫云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抓了一瓶饮料,慢悠悠朝莫贵走去。女人走到莫贵身边把饮料递给莫贵,莫贵接过来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莫贵一边喝一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女人把自己的裙角一撩,打开旁边另一扇车门也钻进车里去了。

  爸爸还会开小车?这倒是莫云闻所未闻的。从女人递饮料给莫贵的动作,从莫贵钻进车子的熟练劲头,莫云感觉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晚上回家吃饭莫云特别注意观察莫贵。莫贵的身上确实有了变化:吃饭吃得少了,速度放慢了,以前一餐能吃三碗饭,现在只吃一碗,也不像过去那样把汤汤水水和入饭里,三下五除二刨完一碗饭。现在他吃饭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菜象征性地夹上一夹,饭一小撮一小撮地放进嘴里;身上的白T恤是新买的,以前没见他穿过,两腋窝处保持着雪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还有一股香皂味;从露在皮鞋外头的那一截袜子看,袜子也是雪白的,看上去不像有臭脚味。

  莫云很惭愧,要不是白天看到莫贵和一个女的在一块,她是看不出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吃完饭,莫贵把刘日莲的饭菜装到饭盒里说,莫云,你给你妈把饭送去吧。

  刘日莲的手术已经动完,现在住院观察。

  莫云应了声,提起饭盒给母亲送饭。等妈妈吃完饭,又陪妈妈聊了一会天,莫云从医院回家了。在路上莫云想,爸爸肯定不在家里。现在不用上学了,我睡得死,爸爸晚上回来,早上出去的声音我通通听不到。妈妈不在家,我可要替她看好这个家。

  回到家里,和莫云判断的一样,莫贵不在家。莫云看小说看到半夜也没听到莫贵进屋的声音。睡前莫云给闹钟定了时。凌晨三点左右,闹钟把莫云叫醒,莫云迷迷糊糊爬起来打开门,客厅是黑的,床铺是空的,爸爸压根没有回来。

  莫云打了几个呵欠,闭眼盘腿坐到爸爸妈妈的**,不用动脑子睁眼睛她也知道爸爸是有情人了。情人这个词早莫云早熟悉了,电视上有,杂志上有,同学们平时也议论这些话题。有一次宋良信逮住杜薇薇批了一顿,批评她不应该带言情小说到学校来看,不但影响自己的学习,还带坏了其他同学。杜薇薇很不高兴,找莫云诉苦,咬牙切齿地发咒,让宋良信有一个情人就好了,他就没有时间管我们了。

  莫云吓了一跳说,小薇,你脑子里真是藏污纳垢,亏你想得出这么个治人的方法。

  杜薇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美死他了,没准他正盼着呢。

  莫云忍不住在杜薇薇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杜薇薇哇得叫起来,捂住脑袋说,莫云,你想敲破我脑袋啊!

  第二天莫贵又让莫云去给刘日莲送饭。莫云说,我有同学过生日,你给妈妈送饭吧,晚一点我再去看她。

  莫贵只好提着饭盒上医院。莫云跟着莫贵的屁股也上医院,她到医院的门口停下来,找了一根粗大的栏杆靠着等。她估计得没错,莫贵很快从医院出来了。

  莫贵出了医院步子明显加快,走两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招手拦了一辆的士。这一点莫云也估计到了,莫云兜里还有几张票子,那是她发传单的工资。她伸手也拦了一辆的士。莫云跳上的士,跟司机说,叔叔,请跟上前面的车子。司机回头看了莫云一眼,眼神怪异。莫云又说,我爸爸在前面的车上,他忘拿钥匙了。莫云故意把兜里的钥匙弄出响声。

  莫云坐的的士咬着莫贵坐的的士。莫贵的车子在步行街的南面入口处停了下来。莫云见莫贵的车子停了,赶紧也让司机把车子停了。莫云把钱递给司机,她没有马上下车,等莫贵走进步行街她才打开车门下车。走了好几步她仍能感觉到的士司机的眼睛在背后戳着她的脊梁骨。

  步行街的夜市特别热闹,卖衣服、鞋帽、小电器等日用百货的铺面有上百家。莫贵走了半条街,终于拐进一间铺子。铺子的斜对面是一家鞋铺,莫云快走几步迂进鞋铺。从鞋铺朝对面看,莫贵进的是一家电器行,一个女人坐在里面,莫贵进去跟女人打了招呼。莫云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她感觉应该是那天在便民超市见到的那个。

  几个顾客在里面挑东西,莫贵扛了一张椅子爬到货架上,把一只电风扇递给一个顾客。顾客检查了一会掏钱把电风扇提走了。莫贵把钱交到女人的手里,女人数了数抽出一张递给莫贵。莫贵匆匆出了门。莫云探头看,莫贵走进左边一家快餐店。过不了一会莫贵提着两盒饭回来了。女人支起一张小桌子,莫贵把饭盒放到桌上,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吃饭。

  这是莫贵的第二顿晚饭,难怪他在家里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把肚子留到这来吃。女人从自己的饭盒里挟了块东西放到莫贵的饭盒里,莫贵又从自己的碗里挟了块东西放进女人的嘴里。莫云看得眉头皱起来,恶心死了,爸爸竟然会做这么恶心暧昧动作,他从来没给妈妈夹过菜,妈妈真是太可怜了!奇怪了,还有人会看上一个送报纸,满身酸臭的男人!这个女人也够恶心的,别人有老婆了,还往上凑。

  从步行街回来莫云直接到医院去看妈妈,她想把看到的全都告诉妈妈。刘日莲见到莫云总是很高兴,拉着莫云的手说,让你爸再跟医生说说,让我早点出院,我感觉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在成天躺着打吊针,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药水,一天几百元,这钱用得跟流水一样……

  莫云每天来看刘日莲,刘日莲都说同样的话,莫云更觉得妈妈可怜了,病成这样还要顾念这个家。她想把爸爸的事情说出来,可面对一张惨白的脸,话都堵在心口里头吐不出来了。莫云想还是等妈妈出院了再说吧。

  在刘日莲的坚持下,医生同意刘日莲出院了,但建议她先不要急着上班,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莫云想妈妈回来了,晚上爸爸不方便出去了。但莫贵还是找了很多借口溜出去,只不过不在外边过夜了。

  莫贵配了一个手机,手机动不动嗡啊的叫上一声。嗡啊一声后,莫贵就摁上面的按键读信息。读信息的时候莫贵是面无表情的,好像他看的是一条天气预报的信息。莫云猜信息是那个女人发来的。莫贵粗粗的手指头敏捷地操纵着按键,嗡啊一声又把一个短信息复回去了。虽然莫云越来越看不起莫贵,但越来越佩服他的胆子,他真是色胆包天,在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的眼皮底下跟人谈情说爱。

  等莫贵出了门,莫云开始给刘日莲敲小边鼓,妈,爸每天晚上吃了饭都去哪呀,神神秘秘的。

  刘日莲说,你爸找了一个替人看摊的活,挺不错的,能挣不少钱呢。你爸这段时间很辛苦,你放假了没事多帮他做点家务事,妈身体不好……

  莫云哑了声。妈妈呀妈妈,你太无知了,你太缺乏女人应有的敏感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爸爸打的是看摊的羊头,卖的是会情人的狗肉。作为你们的女儿,我是不会看你们一个受蒙蔽,一个走向深渊的……

  夜深了,步行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一间间铺子先后关了门,每扇门一合上,路上的灯光就暗了一分。

  莫云等在出口处,等到路灯都蔫黄了,女人和莫贵终于一前一后走出来。莫贵双手叉腰站到马路边上,女人一拐不见了。过了一会,女人开了一辆车子出来,莫贵打开车门坐上去。女人一踩油门,车子呼地开出去。

  莫云跺了跺脚,她忘了这女人是有车子的,她咬咬牙迈开腿追上去。

  路上行人不多,车子的速度渐渐加快。人行道上有不少阻碍,莫云干脆跳到马路上,在车道上跑。开车的女人看到有人追车尾,感到很奇怪,对莫贵说,后面好像有人追我们的车。

  莫贵回头看,看了两三次,当一辆与他们对开车子的车灯打到莫云脸上时,莫贵看清楚了,是莫云,他的女儿。莫贵脸一下绷紧了,转身趴到后窗上看。

  女人说,好像是个小女孩。

  又一辆对开的车给了莫云一个响亮的喇叭。莫贵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停。

  女人吓了一跳,猛踩刹车把车停到路边。怎么了,你认得这女孩?

  莫贵说,是我女儿。

  女人说,你的女儿?不要管她,我们走,你能跟她说什么?

  莫贵说,不行,她这样会被车撞到的。莫贵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

  莫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弯腰捂着肚子看莫贵。

  莫贵说,这么晚了,你不在家出来干什么?

  莫云目视前方,傲然地说,车上那个女人是你情人吗?

  莫贵上前拽着莫云的胳膊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走,我们回家。莫贵伸手拦了一辆的士,又招手示意让女的先走。莫云挣脱莫贵的手,跑上前几步拉开车门,她看清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竟然很老,起码50岁,脸上虽然上了浓妆,但遮不住浮肿的眼泡,松垂的皮肤。女人看到莫云吃了一惊,赶快伸手把车门拉上,踩了油门把开走了。

  莫云指着车屁股骂,恶心,老太婆。

  莫贵上前扯着莫云的衣服说,走,我们回家。

  莫云甩开手说,混蛋!

  莫贵说,好,我来跟你讲讲道理。你以为我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对吧?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告诉你,都是为了你。你知道我给这个女人打工能挣多少吗?我一个月可以挣5000,我只要做两个月,你的学费路费就出来了。听到了吗,爸爸只打算做两个月。

  莫云说,我不要你的臭钱,你是一个混蛋。

  杜薇薇来找莫云的时候,莫云正躺在**想离家出走的事情——买一张火车票随便到一个地方打工,再也不回来了。最多,每年春节前给莫贵和刘日莲寄上一点钱。听说四川和北京都有佛学院,要不当尼姑去吧,那地方应该不收学费的。只不过当了尼姑以后就不能想张扬了,张扬现在在干什么呢……

  杜薇薇在门外喊了好几声,莫云慢悠悠地出来开门。屋里乱七八糟的,莫云正考虑让不让杜薇薇进屋,杜薇薇已经把莫云从门里拽下楼。杜薇薇把莫云拉到楼后的垃圾堆跟前,那里臭哄哄的,除了苍蝇谁也不爱这地方。杜薇薇满脸凝重,确定周围没人听到她们说话了,压低嗓子说,莫云,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不然我死定了。

  莫云捂着鼻子等杜薇薇往下说,她不相信杜薇薇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杜薇薇说,我怀孕了。

  莫云吓得叫了起来,鼻子顾不上捂了,怀孕?你开玩笑吧。莫云的视线聚集到杜薇薇的肚子上,好像风平浪静。

  杜薇薇说,真的,你看我的样子像说笑吗?我都快急死了。我买了试条来验,验了几次结果都是阳性。

  莫云说,哪怎么办,你跟你妈妈说了吗?

  杜薇薇说,不能跟他们说,他们会很生气的,还会问哪个男的是谁,把事情搞大,到时我再也没脸见人了。

  莫云说,你想让我干什么?

  杜薇薇说,我打算到附近的河浦县把手术做了,你跟我一起去,照顾我。

  莫云说,可我什么也不懂。

  杜薇薇说,我已经买了几本书,我们一起看。等我做完手术后,你给我送饭,帮我洗洗衣服。我还买了红枣、桂圆一大堆补品呢。

  莫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杜薇薇说,马上就走,你跟你父母说和同学一起去旅游就行了,我已经跟家里人这样说了,他们给了我2000元钱。杜薇薇拿出一只膨胀的钱包。

  莫云揉了揉衣角说,我妈刚动了手术,我不好意思张口跟家里要钱。

  杜薇薇说,我有钱,除了这2000元钱,平时的压岁钱我都存着,我把存折也带上。

  莫云跟刘日莲说要和同学出去旅游,刘日莲说,你也应该出去玩一玩了,要去多久?莫云说半个月。

  刘日莲说,这么长时间,要带多少钱?

  莫云说,我们同学一个亲戚住在当地,我们吃住都在他亲戚家里,不用花钱。

  刘日莲从抽屉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从信封里掏了两百元递给莫云说,买些零食请大家吃,不要光吃别人的。莫云接过钱点了点头。

  莫云和杜薇薇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达目的地。从街上来往的的士数量上看,这个县城还比较繁华。杜薇薇一下车就带莫云去宾馆登记住宿,把行李放好后两人一起上街,先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打**和几大包卫生纸,然后到街上找了一家比较干净的餐馆,和餐馆订了餐,让他们从明天开始每天给炖一只鸡。

  第二天莫云把杜薇薇送到医院。两人坐在手术室的门口等叫号,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往穿梭,莫云的脸都被他们晃白了,她身子发凉,好像要进去做手术的是她。莫云拉着杜薇薇的手问,会有危险吗,你不会死吧?

  杜薇薇故做轻松地笑了笑说,不会,不过会很痛,会出很多的血。杜薇薇的笑很难看,每次有人从手术室出来,她的眼皮都跳一跳。

  当护士叫响杜芳(杜薇薇的化名)这个名字时,杜薇薇像烈士那样挺直腰板站起来,义无返顾地走向刑场。莫云看着杜薇薇瘦高的背影,眼泪都快下来了。

  半个小时后杜薇薇出来了。莫云以为杜薇薇应该是被手术车推出来的,没想到杜薇薇是自己走出来的。杜薇薇看上去和进去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脸蛋有些发青。莫云钟摆乱晃的心终于平稳下来,她上前搀着杜薇薇的胳膊,两人出医院的门上了一辆的士。

  回到宾馆,杜薇薇刚躺到**就趴在床沿边上哇哇地吐。莫云手忙脚乱地给杜薇薇倒热开水,搓搓背,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眼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只要杜薇薇昏过去她马上打电话要救护车,再打电话找杜薇薇父母,她紧张得快挺不住了。

  在呕吐的间隙,杜薇薇哼哼叽叽告诉莫云这是麻药过后的反应,不用担心。果然,过了半个多小时,杜薇薇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睡着了。醒来后,她精神好了很多,嚷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莫云突然也觉得肚子空得难受,赶紧提着一只保温瓶出门,到订餐的餐馆把炖好的鸡和一些饭菜盛回来。杜薇薇的胃口很好,一个人啃了半只鸡,剩下的半只莫云吃了。吃饱喝足,桌上一堆残羹冷炙,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块,相互对视几秒钟,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声越扬越高,笑到最后竟然有点歇斯底里。这哪里像两个妙龄少女的笑声,根本像两个刚从死牢里跑出来的犯人劫后余生的狂喜。

  莫云心里一直藏了个问题,等杜薇薇在**休息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夜里,房间的灯全灭了,莫云在**翻了一个身,朝着小薇的方向,小薇,那个男的,知道你这样吗?

  杜薇薇说,不知道。

  莫云说,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

  杜薇薇说,是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他知道了一定会讨厌我,再也不理我了。

  莫云说,你喜欢这样一个人?

  杜薇薇说,你别问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杜薇薇悉悉嗦嗦翻弄被子,把头转另一边去了,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

  半个月后,莫云和杜薇薇回来了,两人都胖了。杜薇薇恢复得不错,虽然嘴角边上出现了几条细细的皱纹,不凑到近前也看不出来。下车后,各自拿了各自的行李,杜薇薇说,莫云,谢谢你。莫云摆摆手说再见。

  莫云走了几步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是杜薇薇追来了。莫云立住等杜薇薇。

  杜薇薇追上来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莫云笑着说,小薇,怎么了?

  杜薇薇不敢看莫云的眼睛,盯着手上的提包说,莫云,你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吧?

  莫云说,当然不会,我们是好朋友。莫云有些生气了,声音高起来。

  杜薇薇抬起头,紧张地说,对不起,莫云,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我真的感谢你。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应该有什么秘密的。其实——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也无所谓,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还记得宋良信请来给我们做过报告的张扬吗,刚从国外回来,长得像金城武的那个。

  莫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莫云知道自己脸红了,她刚才仿佛听到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连肉带血地把掀掉一层面皮。莫云的声音有些发抖,是他,你,你怎么和他好上的?怎么可能?

  杜薇薇说,是我主动的,我给他发了好多封邮件约他出来见面,我跟他说我很喜欢他,我理解他,无论我们有什么我都不会让他为难,我自己可以应付一切,所以……

  莫云喊起来,你一定是疯了——

  杜薇薇手里的包掉到地上,她抱住莫云,头靠到莫云的肩上,是的,我觉得也是,我是疯了。记得我喜欢唱的那首《SUPRE STAR》吗?我没空理会我,只感受你的感受。你要往哪走,把我灵魂都带走,它为你着了魔,留着有什么用…请看见我,让我有梦可以作。我为你发了疯,你必须奖励我。你是意义,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除了爱你,没有真理。你是火,是我飞蛾的尽头,没想过要逃脱,为什么要逃脱。谢谢你给我一段快乐的梦游,如果我忘了我,请帮忙记得我……

  杜薇薇趴在莫云的肩头唱歌,听起来不像唱歌像哭诉,唱着唱着,她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为什么眼泪总抹不干呢?她抬起头,看见泪眼汪汪的莫云,原来,这些泪水还有另一个源头。

  莫云18岁生日那天,莫贵买了一只大蛋糕。大蛋糕放在饭桌上,到了晚上,原来盒子是怎样摆的还是怎样摆,莫云没打开看一眼。她已经一个月不和莫贵说话了,怎么会吃他买的蛋糕呢?

  刘日莲不知道父女俩闹什么别扭,满嘴牢骚,生什么气呀,生气也不要和蛋糕过不去呀,好好一只蛋糕,这么热的天不赶紧吃要发馊的。

  莫云说,馊了就扔呗,反正留着也没人吃。

  莫贵不和女儿一般见识,女儿过生日就尽量让她高兴。莫贵说,莫云,过几天我们该定机票了,再晚怕订不到,你是想报到的第一天到校呢还是报到的第二天到?

  莫云没搭莫贵的话头,回自己房里换了一件裙子,出来对刘日莲说,妈,我去找同学玩了。

  刘日莲已经把桌上的蛋糕盒子打开,拿刀子切了一块说,吃两块蛋糕再走。

  莫云摇摇头。

  刘日莲说,要不装几块蛋糕给同学吃?

  莫云还是摇摇头,一扭身子飘出门去。莫云没什么地方去,她的老地方是蓝洋网吧。昨晚她呆在那,前晚她也呆在那。蓝洋网吧的光头大洋哥已经和她很熟了,有时没空位,大洋哥会让她进工作间用他的电脑。

  莫云上网直接进入搜贝网站。昨天晚上她在上面发布了一个贴子:少女小云,芳龄18,刚考上大学,欲售**权,请有意者参加竟拍。一元钱起拍,价高者得。

  发布这个贴子莫云的心情复杂,首先她感觉很挫败。没几天就开学了,她断断续续给房地产公司发传单,攒的几张票子还不够她用来上网。莫贵这几天张罗着给她订飞机票,她觉得她输给爸爸了,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叫不出什么名目的战争中她输给爸爸了。她不是看不起他和一个老女人在一起吗?她不是不想用他挣来的钱吗?可她能做什么呢?所以,当在搜贝网上看到别人在推介销售各种东西的时候,她想,我为什么不能推销自己?莫贵你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她还很羞涩。不足50个字的贴子她敲了半天也敲不完,当敲到“**权”这样的字眼时她的脸甚至红了。**的意义是什么?她没有太多概念。18年来,输灌进她脑子里的信息显示,对一个女孩来说那东西很重要,要像爱护生命一样来爱护。可是,要守到什么时候,为谁守候呢?也许谁也不把这东西看重了,杜薇薇在乎吗?张扬在乎吗?爸爸妈妈在乎吗?应该都不太在乎。网上就有人说,那只是一层膜而已。起码,那东西是属于我的,我不想要就不要了,我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莫云想。

  当然,把贴子贴到网上莫云还有一份恶作剧的心情,她留的地址,包括电子信箱地址都是假的。她不会去践约,但她渴望知道自己的价值,能用钱估量出来的价值,同时,她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人们是怎样回应这件事情的。

  莫云点开网站的手有点发抖,她不知道显现给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价钱,会不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呢?886元,红色的竞拍价跳到莫云的眼里。莫云的心被刺了一下,她闭上眼睛重新睁开,886元。下面有人出售一付二手网球拍被竞价到960元。莫云查了一下,有2694人阅读过这个贴子,仅仅一天时间,这算是比较高的点击率了。贴子下面有一大串的回复——

  小云,可以把你的照片发过来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丑八怪?

  你真的是处女吗?没有人工过吧?

  你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缺钱?

  我出的价钱已经很公道了,你没什么不回帖!

  不要在网上耍人,傻B才会参加竟拍。我估计你是个男的。

  小云,你是不是想男人想得发疯了?**!

  ……

  莫云面红耳赤地阅读回贴,有些回贴刻薄得让她难过,难过得让她后悔发了贴子。这只是个开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应该学会适应和面对,莫云自己给自己打气。她把贴子重新又发布了一次,想也许明天会有更多的人参加竞拍吧。

  第三天的最高价是2800。

  第四天这个贴子的内容被当地的晚报作为社会新闻在报纸的显要位置刊登出来,上面附了民意调查卷,有三个选择答案:第一,这是社会道德的沦丧;第二,这是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应干涉;第三,这是时代的进步。

  莫云没有看晚报,她不知道她的贴子已经引起社会反响,更没有想到这好比是给她的贴子做广告,会有更多人上网看这条消息。

  但是,竞拍结果还是不尽人意。第六天竞拍价格升到3773元就停滞不前。第七天贴子被删除,社会舆论打出“保卫贞操”的大旗,发布这条贴子网站被勒令把这条倍受争议的贴子删除,并作检查,保证以后不再发布类似的贴子。

  莫云一点不知道这个世界因为她的贴子刮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龙卷风,她只关心结果,结果令她很失望。在贴子被删掉之前她已经不再上网去看结果了,那个仅仅可以买两张飞机票的价钱把她嘲笑得还不够吗?是的,你自己都不在乎的东西,别人又怎么会在乎呢?隐隐约约躲藏在这个世界的种种艰难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点点地透露出来,它们刷地裂开一个大口子。

  莫云好久没叫莫贵做爸爸了,所以莫云叫莫贵爸爸的时候,莫贵用了差不多十秒钟才反应过来。莫云说,爸,我们去订火车票吧,我不坐飞机。

  莫贵说,火车要坐三四天呢,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我已经把路费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

  莫云说,把我的行李全部托运,我身上就带一个小包,坐火车没有任何问题,一路上我还可以长见识呢。

  在莫云的坚持下莫贵替她买了火车票。票拿到后莫云开始收拾行李。除了洗漱用具和一些日用品放到随身带的小包,莫云把所有东西打了包让莫贵拿去托运了。

  莫云在一个炎热的中午登上火车。她把头发扎成两条辫子,看上去年纪显得更小。她的脸在夏天的假期里变白了,是一种瓷白,没有了少女的红润,却多了一份淑女的气质。莫云把随身带的包斜挎到肩上,包的夹层里放着一本存折,莫贵说了,一学期的生活费,包括放假回家的路费都存在上面了。莫云伸手进包里探了探,她的手指头碰到方方正正一个小本子。

  莫云把包抱在怀里,探头出车窗,对站在站台上的爸爸妈妈摇手说再见。对站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杜薇薇说,我还欠你一个冰淇淋,放假回来我一定补上,车子开动了,站台上的人渐渐小了,远了,城市也远了。重新进入莫云视线的是大山、绿树、农田、电线杆。窗外的风土人情不断在变换,车厢里响起东南西北的方言,用餐的时间有人吃米粉油条,有人吃咸菜馒头,有人吃大饼大葱。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从南方到北方,四个白天三个夜晚。莫云的脑袋一直朝着窗外,这会是一个能长见识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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