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什么人拿我的胸口打地基?砖头一块一块往上堆,我肥厚的胸膛一点一点往下塌,肺里一口气拼命向上撞挤,像一个勇士顽强地在密封的地道里找突破口。在胸膛就要被压爆之际,一口痰呼啸冲出喉咙。
我倏忽惊醒,眼睛浸泡在黑暗中,急促的呼吸像一只身陷罗网的困兽。
我又差点被痰憋死了。
我翻身下床到卫生间,一个赤条条的身影跳到我的前头,三摇两晃进卫生间把门关上了。我照样把门推开,王鸽坐在马桶上惊叫一声。我哗地把一口痰吐进洗手池,再努力地咳,把夜里积的痰通通咳出来吐出去,嘴巴咬住水笼头灌水,喉咙清爽了我回头盯着王鸽说,叫什么叫,又不是没见过。
王鸽把眉头皱成一只小核桃,恨恨地说,一晚上我都没合过眼,你的呼噜声跟吹口哨一样。王鸽一点不像没睡着觉的样子,即使卫生间没有开灯,借着黎明的晨曦我仍然看见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白嫩的皮肤发着光。我说,哪个晚上你发现我没吹口哨我一定是翘辫子了,到那时候你就能睡安稳觉了。说完我晃悠悠离开卫生间,走向温暖的床,留给王鸽一个沉重的背影。
我钻进被子,刚合上眼,王鸽掀开被子如一条冰凉的蛇钻进我的怀里,她的手在我胸脯上画圈圈,嘴巴在我脖子窝蹭来蹭去,嘴里哼着,小气鬼,小气鬼。为了避开她的正面袭击,我翻身仰天躺着,王鸽立马骑到我身上。我虚弱地讨饶,别闹了,让我再睡一会吧。王鸽已经哼起来,哼也没有用,我实在提不起精神。王鸽忙活好一阵,我下面仍然波澜不兴,她的耐心终于达到极限,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哀叫一声,从**一跃进而起。
王鸽以最大的动静穿上运动服跑步去了。我安心继续我的睡眠和口哨一般的呼噜。王鸽每天早上都跑步,跑上五公里。我对她说,王鸽,你够苗条的了,不用这么勤奋。王鸽说,人不能等胖了才减肥,饿了才吃饭,渴了才喝水,病了才检查身体。王鸽说话总是很有水平,至少有大学副教授的水平,说她只是个幼儿园的老师别人肯定不信。
说实在的我是越来越胖了,这几年基本上每年以十来斤的速度增长。我胖的主要原因是好吃。好吃并不等于贪吃,我对吃是挑剔的,我对没尝过的玩意有着浓厚的兴趣,狐朋狗友弄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肯定要叫上我。这些年山珍海味我吃遍了,真可以用上那句话: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不吃。
去年大年三十,我在饭店里订了一桌年夜饭,菜金是168888元。好事的记者把这事报导出去,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清一色的声讨,我这一桌十几万的饭菜成了中国人铺张浪费的典型。其实,那些菜也说不上特别名贵,只不过做工十分考究,例如要在绿豆芽里灌鹿肉馅,熊掌上煎银鱼什么的。我吃的全是我从来没见识过的口味呀,十几万算什么。我是一个想得开的人,我不像很多人有了钱还委屈自己,该坐飞机他坐火车,该喝洋酒他喝白开水。赚钱就是为了让自个随心所欲,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我爱吃川菜,特地开了一家川菜馆,请来地道的四川大厨,人一馋就上自家的饭馆。银禾宫浴池也是为我和一帮朋友休闲娱乐方便开的,泡在池子里有人帮搓背,洗干净了又有人帮按摩洗脚。饭馆和浴池开张后生意很红火,这是我原先没想到的,看来我觉得舒坦了别人也会满意。人同此心嘛。
我胖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贪睡。我的夜生活比较丰富,玩牌喝酒唱歌洗脚,反正不到凌晨一两点我睡不着,上床一睡睡到中午或下午。我睡眠状况不错,头挨上枕头就能睡着,可近来胸口积痰越来越利害,我真担心会在睡觉中被痰卡死。我外公就是这么死的。我妈告诉我,我外公死的那天晚上呼噜声和平常一样打得震天响,后来呼噜越打混浊,越打间歇越大,在一个高音阶之后陡然停滞了。外婆对这突然的平静感到心慌,起身查看发现外公两眼翻白,脸色紫红,一口痰就将壮年的外公憋死了。
因为我的呼噜声,王鸽曾经提出分开睡。我们家有四层楼,单睡房就有8间。但是我对王鸽说,你不用另外找床铺,我住酒店好了。这句话把王鸽震住了,她不敢再提出分开睡。其实,分开睡也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私心,希望晚上我出什么状况有人能及时发现,不过看来指望不上王鸽。
我去看过专家门诊,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中医给我把了脉,嘴里念叨着“胃病则水谷不能以时运化,羁留而为痰饮”。我读过本草,这句话好像就出自本草。老中医给我开了十几服药,我吃了几服,药汤苦涩的味道尚能忍耐,可口忌太多,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吃海鲜让我实在没法坚持。
是鸟叫声把我叫醒的。在醒来之前的一分钟我正梦到在树林子里散步,突然一群鸟从四面八方以乌云压顶之势朝我冲来,冲在前面的几只,喙像铁勾一样直直戳向我,我慌不择路抱头趴到地上,脸埋在泥灰里忏悔年轻时造的鸟孽太多(被我捕获的鸟没有千只也有百只),现在遭报应了。
只是个梦而已。在我小花园的树上挂了十几个鸟笼,年轻时捉鸟去卖,现在买鸟回来养。保姆总是在这个时候喂鸟,我那十几只鸟儿吃了食喝了水就开始比赛唱歌。昨晚忘了关上窗户,鸟儿的歌声飘进来演一出大合唱。我吹口哨给鸟儿伴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用大拇指摁下开机键。十秒钟过后,一条又一条短信息像潜水艇浮出水面,全是陆才发的——
哥呀,你怎么还不开机?
哥呀,酒仙会马上开始了,大家都候着你呢。
哥呀,我将比赛推迟30分钟,你看到短信后赶快来电。
哎呀,我差点把一件大事给耽误了。我翻身滚出被子,对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陆才最后一个短信是19分钟前发出来的,我还有11分钟。我给陆才回了电话,从**跳起来不刷牙不洗脸直接套衣服穿鞋子。
我咚咚咚跑下楼,王鸽在餐厅吃午饭,面前一盘碧绿的菜叶子,她的午饭经常就是一盘菜叶子。王鸽说,上哪呀?我说,到四海钱柜。现在才下午一点,你们就开始喝了吗?王鸽语带讥讽。你要不要参加?我说。王鸽撇着嘴说,堕落。堕落就堕落吧。我不回应王鸽,开车直奔四海钱柜。
四海钱柜是陆才新开的酒吧,前些日子我跟陆才建议弄个酒仙会,既娱乐又能宣传酒吧。陆才拍手说好主意。
四海钱柜的大门上头挂了一条横幅,以酒会友。看热闹的人群把大门口堵得比抗洪大坝还结实,我几次尝试突围进入,几次被推回到人潮边上。几颗汗从我额头滚落,我一边抹汗一边给陆才打手机。陆才在一扇窗子跟前向我招手,我快步上前拽住陆才的手翻进窗户内,陆才马上把窗户关上。我拍拍手上的灰尘对陆才说,哪来这么多人?陆才说,我只在晚报上打了个小广告,就有几百个人报名参赛,这些看热闹的人早上就聚在这了。我问,有几个人参加比赛?陆才说,我选了20个人陪我们弟兄几个喝,都在大厅里候着呢。
陆才搂着我的肩膀步入大厅。大厅重新布置过了,十几张大台子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的空地摆着一只巨型的大木酒桶。20来个人坐在台边,高矮胖瘦表情各异,每人面前放着各人的名牌和两只0.5升的大玻璃杯子。我太喜欢这阵势了,看来今天又有一场恶战。几张熟脸孔向我挥手,陈朴、杨尚进等几个经常聚一起的酒鬼全到场了。有人喊起来,酒王到,比赛开始!一股豪情涌上心头,我拱拱手,大摇大摆坐到摆放我名牌的位置上。
主持人宣布比赛和奖励规则后,十几个服务员开始上前倒酒。比赛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只喝一种酒,啤酒,谁在规定的时间内喝的量最多,就是最后的赢家。大厅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块大黑板,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比赛的进度也将及时反映在上面。参赛客人在比赛的三个小时里可以休息聊天,可以上厕所,不过为了防止有人到厕所里去呕吐或偷吃解酒药,服务员会陪同客人一道上厕所。
啤酒是四海钱柜自己酿制的,装在大厅中央那只巨型的大木桶里。这几年,我们圈里的酒鬼赌酒喜欢用啤酒,说是不容易伤身。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肚量当然也一天比一天大。
我两手各拿着一只酒杯走到熟人跟前,我们一起举杯祝陆才生意兴隆。陈朴说,大志,你是不是准备拿冠军呀?我说,有尚进在这,谁敢说拿第一。杨尚进从兜里掏出一瓶药亮了亮说,前次跟你们喝回去我就趴下了,一直吃着药呢,今天要不是为了捧陆才的场,我根本不敢来。陆才说,我们兄弟几个不要输给外人,至少有人进前三才行……
跟自己的兄弟们我消灭了三升半,节奏有点快了,我赶紧坐回自己位置上稍事休息。按经验,一开始喝不能急,要像喝茶那样一口口来,腰上的皮带要扎得紧,喝到一半再慢慢放松,肚子胀了要及时上厕所。
坐在我旁边的年轻人身材魁梧,红光满面,看得出是个身体忒棒的家伙。我问,小兄弟干哪一行啊?
我,开货车的。
哦,开车的时候你不喝吧?
开车的时候可不敢喝,回家才喝。
那好,那好。
我和小伙子各干了一杯。
我瞅了一眼墙上的黑板,大家进度神速,至少有一半人排在我前头,连杨尚进这家伙说吃着药也排在我前头。
一个脸色青黄的矮个子端着杯子走到我跟前,弯下腰说,小弟姜忠,敬申大哥一杯。姜忠手中的酒杯和我桌上的酒杯碰了碰,他仰起头酒杯一扬一杯酒就倒进去了,好像倒进一堆沙子或是海绵里,没有一点外溢。我发现姜忠的嘴巴很大,嘴皮子很薄,合上的时候密封性很好。姜忠倒转杯子,显示他已饮尽,眼睛盯着我看我的表现。我说好酒量,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两口放下了。姜忠一脸讶异说,申大哥是酒王怎么能不干呢?原来是听别人叫我酒王来探我酒量的。我说,什么酒王,他们瞎叫的。我斜眼偷看墙上的黑板,姜忠的名字现在排到第一位,这小子是志在必得了。姜忠对我的表现很不满,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另找高手挑战去了。
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陆才倒在沙发上,服务员把他扶下去休息。这小子酒量特别差,偏偏要开酒吧,我们取笑他,他还说这样才能发大财,就好比开赌场的自己不赌,卖鸦片的自己不抽。
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已经有大半选手弃权了,陈朴举双手向我们示意他投降了。杨尚进排第五,我排在第四位,踌躇满志的姜忠排在第三。为了不辜负陆才倒下之前的嘱托,我和杨尚进怎么也要有一个进入前三,我们的对手不是第一第二名,对这两位酒仙我们只能拱手说一句望尘莫及,我们的对手是姜忠。
杨尚进的手发抖,几次拿起杯子,酒都泼出一半,服务员按比赛规则马上给他补上。杨尚进看着手里的酒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叹一口气,放下酒杯对我喊,大志,我实在是不行了,你上吧。我顿时感觉肩膀矮了两公分,给担子压的。姜忠眼睛迷离,面带微笑看着我。这小子领先我一升半。我让服务员给我同时倒满三杯酒,只要把这三杯酒消灭掉就超过姜忠了。
我的肚子像绑了一只沙带那样沉重,我把皮带抽开,衬衫扣子扯开,把身上能释放的容量和空间全释放出来。准备工作就绪,我抓起酒杯一口气连干三杯,酒水以最短的时间经过喉咙到达肚子。一股酒气顶上来,把我顶得左右晃了晃。几个嗝随着酒气打出来,这些嗝打得让人舒心,每一个嗝出来,肚子又腾出点空间。
姜忠并没有坐等着让我超他,他也让服务员给他倒两杯酒,他喝完一杯,服务员另一杯还没有倒满。说实在的我很佩服姜忠,这小子肚子不大,个头不高,他喝下去的酒可以把他像一张纸那样浮起来。比赛结束后我可以考虑把他招到我公司里搞接待。
姜忠又领先我半升了。我太阳穴的血管跳得利害,脸烧得发烫,酒在喉咙口蠢蠢欲动,呼吸稍重就要喷薄而来。全场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我和姜忠身上。杨尚进叫了一声,大志,看你的了!陈朴说,大志,晚上我们给你开庆功宴。陆才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回来了,挥手喊,大志,加油,加油!
只有山崩没有肚裂。我拿起一只酒杯,酒水倒进喉咙,突然,我肩膀又往下矮了半截,两只脚支撑不住沉重的肚子,整个身子被肚子拽趴到地,肚子一着地,一触即发的酒水立即从嘴里喷出来,跟鲸鱼喷水一样,它们飞溅到头顶的天花板上,又如雨水纷纷洒落。很多人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细雨。
这一趴下让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一吃东西胃就疼,成天吊葡萄糖,人掉了几斤肉。医院给我全身做了检查,说我的胃有好几处糜烂,有的地方快要穿孔了,另查出有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还有脂肪肝、肾结石。这些毛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到我身上来的,我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放心,比存在银行里的钱还放心。
在老家四乡五邻流传我的佳话当中,有一则是说我追雀儿的故事。有一次,我追一只戴帽雀追了四五个山头,雀儿在树梢上飞,我在林子里跑,雀儿每次想停在树枝上歇歇脚,都被我嘴里呜呼——呜呼的轰赶声吓得停不住脚。雀儿累得翅膀哆嗦,终于,像一片树叶坠到我脚边。我拾起雀儿,喂了它一点水,飞赶到十里以外的乡镇集市上把它卖了。这则逸闻一方面说明我有执着的性格,另一方面说明了我有一副铁打的好身板。我还以为吃这副好身板的老本可以吃一辈子呢。
王鸽抓到铁证教训我,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斗酒到斗胃穿孔,可耻,无耻!一天到晚醉熏熏的,你干脆抱着酒杯睡觉算了……
我说,王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喝酒醉了有很多好处,喝醉了不用埋单,睡觉不盖被子不感冒,不怕蚊子咬……
王鸽气得小脸通红,抓起皮包离开病房,碰到护士进来打针,她说,这位先生不用吊葡萄糖了,给他吊酒精吧。护士面无表情,放下托盘拿起我的手腕。我紧张地盯着护士,身子扭来扭去,当针就要刺破我皮肤的时候,我终于看清吊瓶上写着葡萄糖三个字,躲在舌头后的一声喊叫总算没有跑出来。
王鸽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为什么一拿起酒杯就不把自己喝趴不罢休呢?我滥酒也是这几年的事。以前忙着赚钱,恨不得天天是白天,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现在,江山牢固,钱票子铺好了路,每天源源不断自动滚来。要不怎么说人找钱难,钱找钱容易呢?这几年我空余的时间越来越多,跟我赚钱的数量成正比。时间多出来了,就要找其他事情填上去。按照王鸽的说法,喝酒打牌洗脚都是无聊的事情,但它们能把时间填满,能把我折腾累,能让我睡个安稳觉,所以,在还没有找到更好的更有意义的活动之前,我还是愿意从事这些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