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江上起了一阵风。风钻进丽君巷,一路上被树揪掉几缕,又被垃圾筒截了几道,势力渐弱。但步入巷口的宋响仍然得到风热情洋溢的招呼,风灌满他的衬衫,扯直他的裤腿。这巷子是越来越冷清了,风见着个人就满心欢喜。
宋响感觉这风来得正是时候,是个好兆头。他将两腿迈得比原先宽,手臂摆得比原先高,尽力成就一种大旗迎风招展的气势。
巷子入口是一家日杂店,店面的外墙上有白漆写的一个大大的“拆”字,拆字外面还圈了一个圆圈。可以想象当时写字的人很有**,笔头上蘸了饱满的漆,以至于每一道笔划下面都挂了长长的一条尾巴,好像这个字哭了。再往巷子深处去,一路都是惊心动魄的哭墙。
宋响近段时间经常造访丽君巷,这之前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在十年前,那时他到丽君巷是拜访一位名叫惠重的老师。几个月前,电视新闻报导说市里要拆迁丽君巷,宋响立即想到了惠重老师。
拆迁丽君巷是整顿邕江沿岸市容的重点工程之一。丽君巷属于老城区,基本上是私人住宅,很多房子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像一砣砣牛粪堆在邕江边上。当然也有新近才起的房子,鲜鲜亮亮很抢眼,折迁工作最大的障碍就是这些新房子。和所有的拆迁方案出台一样,丽君巷的居民在接受拆迁事实之前会有一段时间的争闹,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会懈怠下来。这就好比一个人知道某个人迟早要离他远去,他放在这个人身上的心会慢慢收回来,不收回来又能怎样?反正也是白操心。
等那些个泪水淋漓的拆字画到丽君巷的每一堵墙上,宋响知道丽君巷居民对巷子的感情马上就要变了,注意力会转落到别处。“这别处”是一个叫“江南一叶”的安民小区。丽君巷的居民都忙着在“江南一叶”里争取最大的利益补偿。这群人里包括惠重老师,也许惠重老师比别人更下力气,谁让他老伴早早去世,留下一个弱智的儿子呢?他要为儿子打点将来。
宋响知道自己是个天才。一个知道自己是天才的真正天才,做起事来绝对能超常发挥,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女了解自己的优势,她用起本钱自然得心应手,杀伤力强。俗话说,天才往往是孤独的。宋响的孤独是他自己选择的。
宋响在上小学的第一天放学回来就找父母谈话了,他说,爸,妈,同学们的书包、笔盒、作业本都是有商店里买的,为什么我的书包、笔盒、作业本都是你和妈自己做的?
宋响的妈宋雪梦听宋响这么一问,怨恨地看了崔康一眼,从床头拿起几团开司米几根织针出门去了。崔康看宋雪梦走了,他就不能再走了,他要留下来回答儿子提出的问题。
崔康的屁股在椅子上晃了晃,左腿架到右腿上说,响崽,我和你妈自己动手生产书包、笔盒、作业本是因为我们家穷。我们吃的青菜、鸡鸭是我们家自己种养的,你睡的床坐的椅子是我敲敲打打弄出来的。如果我们家住在农村我还想用沼气发电,喝井水,这样就不用交这么贵的水电费了。响崽,我们家千万百计不掏钱买东西是因为我们家穷,我们家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爸爸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十年前我们家里就有一万元钱的储蓄了,你想想,十年前一万元是多么大的一个数目!可是这一万元钱被你的一个远房叔叔骗走了,他当时说要开一家纸厂,会还我们双倍的钱。你这个远房叔叔是我们家族里的能人,想不到他是个骗子,拿了钱就跑了。我为了找他到过云南、贵州,人找不着还赔了路费。说来说去,我们家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你爸太轻信别人了……
宋响皱着小眉头听父亲说话,两只瘦腿在桌子下面像蝴蝶的翅膀扑扑地开开合合,开合的幅度越来越大,小脑袋跟着抖动起来。宋响说,爸,你从乡下收购来的草药堆在我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了,草药的味道很大,还有老鼠窜来窜去,我晚上睡得不好,你什么时候才把它们买出去?
崔康说,唉,老张说鸡血藤最近能卖好价钱,狗屁!要能赚钱他自己为什么不干?
宋响说,张叔又骗了你,是不是爸爸?
崔康叹了一口气说,崽啊,记住爸爸说的话,千万不要随随便便信了别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领导,你的亲人,一个你崇拜的人。说着话,崔康抽空伸脚在宋响的膝盖上踹了一脚说,把你的腿并好,这么抖腿是要把福气抖掉的。
父亲崔康的话给宋响幼小的心灵带来不小的震撼,后来从母亲宋雪梦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血泪凝珠,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到宋响的心里去了。宋雪梦是死在宋响怀里的,那年宋响十岁。
宋雪梦是喝药死的。为了不让医院把她抢救过来,她把几种化学药品弄一块像调芝麻糊那样喝了。喝之前,她把宋响招到跟前说,崽啊,你妈白活了快四十个年头,竟然会相信那个男人的鬼话。妈这么老了,他怎么会离婚和我结婚呢?妈这辈子过得窝囊,先嫁了一个穷鬼,又碰上一个负心汉。崽啊,你也不小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是儿子,不是女儿,是女儿我又要多操一份心,担心她长大后要被男人骗了……
宋响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宋雪梦的床前,母亲这几日突然躺到**好像生病了,晚上不再到街头的广场跳舞了。平时,除了刮风下下雨,宋雪梦都要到广场上跳舞,什么三步四步,探戈恰恰她都会跳,时常还有人上门来找她教舞。宋响心里惦记着今晚黄金时间播放的武侠电视剧,耳朵竖着辨别从隔壁邻居家里传过来的声响,他两条腿又开开合合地抖动,屁股下面像坐了钉子。宋雪梦伸手摁住宋响抖动的膝头说,崽啊,人的两条腿是不能乱抖的,都说抖腿的人命贱,这个坏习惯你一定要忙改过来。你要学好,千万不要跟妈一样犯贱。乖,看电视去吧……
等宋响从邻居家看完电视回来,宋雪梦已经喝了药,正像一只搁浅的大鱼,在**扑腾扑腾地翻滚。宋响冲到宋雪梦的床前,抱起母亲的头。宋雪梦的嘴大大豁张,从那无底的洞里喷出难闻的气味和泡沫。宋雪梦的身子渐渐软瘫,沉甸。宋响惊吓过度,一声声嚎叫,妈——妈——,崔康和闻讯而来的邻居从宋响手里把宋雪梦抱走,他还在喊。
宋响在母亲去世后热切地盼望长大,他给自己定了很多目标,这些目标都必须是在长大后才能实现的,所以他盼望长大。读了《三国演义》,宋响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并决定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他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里,课本里,写在蚊帐顶上,厕所的墙上,刻在课桌上……宋响见到这句话就和见到他的手指头一样容易。谁都不知道宋响平时想些什么,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独来独往、独善其身、独断专行,吃独食……
一天深夜,宋响家的左邻右舍都听到宋响和崔康在争吵。宋雪梦死后不久,崔康和一个外来打工的妹仔搞到一起,经常回家很晚。今天晚上宋响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崔康在外面先是喊门,喊不开就踢门。崔康说,宋响,你这狗崽再不把门打开,看老子进去怎么收拾你。
宋响把崔康的衣服扎成一包从窗户扔出去说,从今天开始这房子我一个人住,你每个月给我两百块钱生活费,等我满18岁你就不用给了。
崔康气急败坏地踢门说,狗崽,你吃错药了,敢对你老子说这种话,老子不把你劈了就不姓崔。
哐啷一声,又一样东西从窗户扔出来,这次是一把斧头,落到崔康的脚边。宋响说,崔康,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做,我以后就不养你的老。斧头给你了,你不敢进来劈我就滚蛋,再闹我把房子烧了……
崔康哑了声,在门外站到半个时辰走了。
丽君巷沿江伸展,弯弯曲曲像条蛇。宋响渐渐步入蛇腹之地。从背影看,宋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一心一意往前走,脚步沉稳,不摇头晃脑,不东张西望,斜背在肩上的皮包一下一下敲打他坚实的胯部。其实,宋响没有放松一秒钟,他像一只箭搭在拉满的弓上,目标直指丽君路68号。
丽君路68号并不起眼,两层小楼,墙表涂的是石灰粉,有几处已经被长年渗透的雨水浸成煤灰色。窗子是暗褐色的木窗,上面的遮阳棚上长有一蓬蓬枯黄的草。这幢小楼十年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老了。十年前,宋响第一次到68号来就觉得惠重老师的家和学校的老教学楼很相像。现在学校那些老教学楼已经拆得差不多,没拆的也成了危房。
一墙之隔的69号却很鲜亮。并列的69号和68号就像一个新进贵族和一个落迫秀才站在一块。69号有院子,高高的围墙,厚实的保险门镶在墙体里,扣得紧紧的,就像一张闭合得严严实实的嘴,你根本无法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来。路过的人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69号楼的墙面、门窗用的全是时下最时髦的样式,宽敞开阔的大飘窗影影绰绰地显出高档的内部装修。这么好的房子却似乎没有人住,宋响来了几次从没看见这幢房子有人出入,也没看到楼上有哪一扇窗户是打开的。
68号到了。宋响瞟了一眼门楣上挂的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前用手掌拍了两下门板。门内没有人应声。宋响又把巴掌放到门板上,持续不断地拍了七八下,手掌有点麻辣了,和预想的一样屋里没人。宋响把斜挎的包移到面前,从包里掏出一把挫刀,一根铁丝和一把小钳子。他刚要在门锁上使用这些工具,突然听到一串由远而近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宋响抬抬手,手中几件东西一齐滑回包里。
一个小男孩一只手举着一张两元钱,一只手提着松垮的裤头从宋响的身边向巷口跑去,那份急迫的样子,不是为了一个冰淇淋就是为了一瓶汽水。宋响暗暗吁出一口气。今天巷子里几乎没有走动的人,因为今天是“江南一叶”交房的时间,巷口早些天就贴出通知让各家各户到“江南一叶”领钥匙,很多住户还要当场抽签领房号。这么大的事谁敢掉以轻心啊,丽君巷的住户基本上倾巢出动。
宋响算准惠重老师一定带上他的傻儿子去看新房子。退休后惠老师就和儿子形影不离,早锻炼带上,买菜带上,散步带上,串门也带上。他那傻儿子也有四十来岁了,两个头发都花白的老男人手牵着手从丽君巷出出进进,已经成为丽君巷人熟悉的一道风景。
宋响重新把工具从包里掏出来,在门锁上鼓捣了半分钟,锁芯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对付这种生产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门锁,宋响闭着眼睛也能打开。他将门微微推开一小道缝,眼角左右一扫,确定没人后侧身迅速挤进门内,脚后根向后一撞,又把门锁上了。
一楼是客厅和厨房。宋响一进门就踩到一只空纸盒。地上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盒子和箱子。几只敞开的大箱子里放着鞋子、球拍、茶盘、水壶,还有几只脏兮兮的玩具。看来惠老师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想象得出惠老师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他那智商和幼儿园孩子一般的儿子就在一旁玩纸盒子,有时候还会往箱子里扔一两件东西,算是帮忙。
宋响绕过这些纸盒箱子直接上二楼。二楼有三间住房和一个卫生间。宋响每个房间粗略看了一眼,最靠近楼道口的是书房,里面两间是卧室。
宋响决定从书房开始寻找。书房东西两面墙全被书柜霸占,高高的书柜顶挨着天花板。柜子几乎空了,书堆到地板上,用玻璃绳绑成一摞摞的。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红木书桌,桌面上也堆满了书。宋响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里面是些书信、文具。这些东西放得很杂乱,宋响打消了翻看的念头,蹲下身来拉开下面的大抽屉。大抽屉全腾空了,只剩一本相册。宋响把相册拿到手里,一页页翻看。这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相册,贴在首页的是一张黑白人物照。照片上的人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里,清式打扮,月亮头,长辫子,圆脸,淡淡稀稀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宋响从这人身上看到了惠老师的影子,想这人应该是惠老师那位在大清邮政局当过差的祖父了。宋响对着照片上的点头致意,这个老去多年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当年随意留下来的一枚邮票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珍品。
宋响把相册放回原处,又在书房搜寻了一阵子,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便转向两间卧室。两间没有女主人收拾的卧室藏污纳垢,宋响一会儿站高,一会儿趴底,头上很快挂满蛛网,脸上衣服上扑了一层灰,两只手也变成乌爪。柜子、床底、天花板、地板、墙壁,凡认为有可能的地方,宋响都搜遍了,那东西了无踪影。宋响怀里的计时器嗡地一阵振抖,提醒他已经用了预定时间的一半。
没有确切目标的盲动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宋响停止了手上的工作,静止在过道里,汗水从他的发际额头鼻尖兵分几路出发,在下巴处汇合为小溪流,一颗颗掷地有声打在地板上。每一滴滑落的汗水都带走宋响的一分自信,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汪洋之中,那一枚邮票是一叶飘渺无踪的小舟。这一感觉让宋响慌张,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压下去……
宋响一直是自信的。在两层楼里找一张比火柴盒还要小的一张邮票谈何容易,但宋响就自信能把邮票找出来,因为他抓住了一个有利的时机——拆迁搬家。搬家是家底大暴光的时候,平时藏得严严实实,即便不急于收拾的宝贝,在这当口主人家也会忍不住翻出来看上一眼。如果埋在地底下的,会挖出来,藏在墙里面的,会把砖头撬开。挖开的土会松,撬开的砖头会掉碎渣,怎样都有线索可寻。
难道他错了?宋响站在阴暗,不透风的过道里。他不动,脑子在动,脑子代替眼睛回顾先前看到的景物,从书房到卧室,从地板到天花板,一样一样如电影回放,他遗漏了哪个地方?逼仄的过道让宋响憋气,特别是过道尽头墙上挂的那一帧素描,画上那个五官不突出的人,却有一双特别亮利的眼睛。宋响闭着眼也知道他在看着他。画上的人是惠老师的祖父,这画是临墓了先前宋响在相册里看到的那张照片。一股阴戾之气在宋响周围浮动,他太阳穴的神经猛地**,头一阵眩晕,他扶着过道的墙壁站稳。针扎似的抽痛一次一次有节奏地袭击宋响的太阳穴,他混沌的脑子因为这种刺激杀出一条血路,他霍地睁开眼睛与惠祖父对视,他就不相信惠重老师最近没看过那枚邮票。
惠祖父的眼睛其实并不明亮,和他的时代一样,昏黄暗淡了。老去的人被框在镜框子里,挂在墙上,挂得很高。镜框子挂得有些歪,露出一个长年不受日晒风蚀的白三角。宋响的眉头剧烈地跳了一下,像被日头灼烧了。他下意识地往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窗外没有太阳。宋响走到画前,踮起脚尖把镜框摘下。当镜框背面木板夹层被拉开,裹在透明小塑料袋里的龙票显露出来时,宋响看见自己的指头像敲打键盘那样跳动,他控制不了它们。邮票拈在手里立即像一条鱼从指缝间溜出去,忽左忽右飘落到他脚边。宋响不再用手去捏拿眼前这珍宝,他打开皮包,取出一把镊子,这是他用得稔熟的工具,它们是的另一只手。宋响握拿镊子的手纹丝不动,镊子准确地伸向小塑料袋。
宋响把镜框挂回原处,回到书房,从书桌上拿了一本杂志。他掏出打火机,嗒的一声,红黄的火苗燃起来,他把火苗靠近杂志的边缘,杂志好像被刺痛了,边角蜷缩,勾起黑边,黑边渐渐变成黑带子。宋响把这本作为火种的杂志扔进书堆里,他事先想好了,找到邮票后点上一把火,这一来别人只知道这房子遭了火灾,谁也不知道它曾经遭了贼。
一切按宋响事先计划的进行和结束,他怀里的计时器又一阵振抖,时间到,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宋响拍拍手上的灰尘,眼睛随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很随意很不经意的一眼,这一眼竟然看清了69号院内的景致。高高的院墙里圈着一小片青草地,一条石子路从草地中间穿过。还有一棵有宽阔叶子黄色果子的枇杷树,一粒熟透的果子脱离树枝,穿梭于叶子间,无声地落到草地上。这几秒钟的视象让宋响改变了主意,他的脚飞快地落到燃起火苗的书上,把火踏灭。宋响决定到隔壁的69号走一遭。
宋响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有一次学校出了一件事,让宋响改变了读书光大门楣的初衷。那学期刚开学,教务处收取学生交来的学杂费,出纳每天都要到银行去存钱,可那天报名的学生太多,等清点完钱数银行已经下班,出纳只能把钱暂时锁在保险柜里,第二天早上发现保险柜给人撬了。
校园里来了一辆警车。除了身穿制服的警察,还有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从警车上下来。宋响和一大帮同学在旁边围观。他问同学,这个老头是干什么的?同学说,这个老头是大名鼎鼎的刘锁王。宋响说,他来干什么?同学说,刘锁王在110挂了号,随时为公安部门服务,公安局把刘锁王请来是想让他协助破案。宋响说,他有这本事吗?同学说,破案的本事不知道他有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没有刘锁王不能开的锁,人家祖上几代都是锁王,家传的手艺。宋响说,手艺再高超也就是帮人配配钥匙,配一把钥匙才几毛钱,还不如去撬保险柜。话说完,宋响心扑通一跳,他被自己随意说出来的话震动了,偷偷转动脑袋观察左右同学的脸,生怕别人逮到了他的心思。
宋响打听到刘锁王在百货大楼附近开有一家名叫匠心的小店,除了修配钥匙锁头,还帮人修理自行车。第二天一早宋响没有去学校,直奔大街找到匠心小店。快九点钟的时候刘锁王来了,进店先换衣服,换上一套耐磨的蓝布衣裳,围了围裙,套上袖套。宋响耐心地在十米之外的书报摊边等待。刘锁王把柜台清扫干净,接了第一单生意,是配制一把自行车钥匙。然后又配制了几把钥匙,补了一辆自行车的车胎,吃了自带的午饭,修了一把双保险锁……刘锁王把店门锁上,骑着自行车走了。宋响在等待中过了一天,刘锁王走了他才轻松下来。他一整天都躲在书报摊后紧张地排演如何和刘锁王打交道,想象两人之间的对答,怎么也理不出个条理清晰的头绪。
宋响连续逃了几天学。班主任打电话找到崔康,让他注意宋响最近的情况。崔康对老师说,我和宋响已经分家,我只负责他的生活费,把他养到18岁,其他的事我管不了,反正他也不是跟我姓,他是跟他妈姓。班主任心里不痛快,放了电话跟其他老师发牢骚,说想不到还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晚上,班主任找到宋响家进行家访。班主任不知道宋响的父亲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问宋响,你爸爸到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宋响在外面呆了一天又累又饿,刚煮好一碗面,端着碗说,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着他了。看着宋响吃面,班主任问,这几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宋响没有回答班主任提出的问题,跑进厨房拿了一瓶豆腐乳,他把豆腐乳的汁拌到面里,边拌边说白水煮面真难吃。班主任说,我小的时候连面都吃不上,宋响同学,你要记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宋响把一碗面解决完,扔下筷子说,老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退学。班主任很吃惊,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能干什么?宋响说,不是每个人都要上大学的,很多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照样活得很好,我也会活得很好。老师,以后我还会报答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台大彩电,你们家的电视太旧了,彩色老变黑白……
宋响的班主任很快让宋响退了学,并在班上宣布:宋响同学受拜金主义影响,思想复杂,自甘堕落,无心向学。
退了学,宋响更心无旁骛地往“匠心”跑,他想这下是逼上梁山了。那天,刘锁王刚把店门打开,宋响大刺刺上前来说,刘师傅,我叫宋响,我想当你的徒弟。
刘锁王一点也不吃惊,拿起鸡毛掸子扫柜台上的灰。你在这里转了不少日子,也看到我的生意一个人能对付,不缺人,刘锁王说。
原来刘锁王早注意他了,锁王的观察力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点让宋响佩服,更坚定了他拜师的心愿。宋响说,刘师傅,像有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应该开几家连锁店,如果你多开几家店面就需要帮手了。
刘锁王说,开一家店够吃就行了,我从来没打算发大财。你要找事做,对面餐馆招人。刘锁王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他想也不知道是那来的小混混,心里面打了什么坏主意,没用鸡毛掸子赶走算客气了。
宋响看刘锁王的神气,知道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样客客气气的拜师是行不通的。
刘锁王有个女儿叫刘飞飞,刘飞飞心思单纯,学习用功。刘家几代人就出了飞飞一个能读书的,刘锁王一向以女儿为荣。可刘锁王突然惊闻一个消息,刘飞飞早恋了。
刘飞飞小小年纪就戴了近视眼镜,背还有些微微驼,长相随母亲,宽额头,厚嘴唇,刘锁王左看右看就看不出女儿怎么招惹了别人。刘锁王在女儿下自习回家的路上埋伏,见到了女儿的那个“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来找他拜过师的小混混。
宋响载着刘飞飞,两只脚飞快地踩动自行车脚踏,刘飞飞两手抱着他的腰,宋响回头对刘飞飞说了几句什么,刘飞飞哗地笑起来,身子往前倾粘住宋响的后背。宋响把不稳羊角,车轮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刘飞飞笑得更大声了。
在刘锁王的耳里,女儿的笑声近于**,他再也埋伏不下去了,冲出来拦住车子。他张开双手挡在车前,宋响紧急刹车,脚撑地,正好站到刘锁王跟前。刘锁王的右手向宋响的左脸扫了一巴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宋响捂着脸叫了一声刘师傅。刘锁王骂了一句小流氓。
刘飞飞从车后座上跳下来,上前说,爸,你怎么能随便打人骂人?刘锁王那受得了女儿的质问,再次扬起巴掌往女儿的脸上招呼。这巴掌没打到女儿的脸上,宋响用肩头挡住了。刘飞飞却觉得父亲那巴掌已经打到她了,恨恨地咬牙转身跑开。刘锁王说,飞飞,你到哪里去?刘飞飞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跑进黑暗中。
刘锁王急得拍大腿。宋响说,刘师傅,你放心,我看着她。说完踩着车子追了上去。
那晚以后,女儿好像是和刘锁王干上了,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在一张桌上吃饭,就是不叫刘锁王一声爸。刘锁王恼了,数落几句,刘飞飞干脆收拾行李住校去了。
刘锁王认定罪魁祸首是宋响,这小子因为拜师不成来坏他的女儿,用心实在是狠毒。市民出身的刘锁王也想不出什么对付的狠招,心里还有些后悔当初没把宋响收下,惹起祸端。宋响好像知道刘锁王的心思,主动找上门来。
这次,刘锁王认认真真打量这个毛头小子。毛头小子长得挺周正,浓眉、星眼、悬胆鼻,个头比自己还高半个头,身上穿了松松垮垮的T恤衫和肥大的裤子。刘锁王想眼下的女孩子都喜欢小帅哥,女儿为这家伙糊涂也是有理由的。
宋响说,刘师傅,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和刘飞飞没干什么坏事,你放心好了。
刘锁王说,她的成绩已经从班上第四名掉到第四十三名,你让我怎么放心?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女儿,她是要考重点大学的。
宋响说,我也希望飞飞好,可是我喜欢跟她呆一块,她也喜欢跟我呆一块,你说怎么办?宋响的表情严肃而谦逊,好像事情真是出于无奈。
刘锁王鼻子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收你做徒弟,你是不是可以不再骚扰我的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老了是要指望她的。
宋响说,刘师傅,你这么说分明是怨恨我,即使做了你的徒弟我也不能学到什么本事,我何苦担这个名声呢?我离开飞飞就是了。
刘锁王的脸涨红了,宋响说的话让他难堪,他想忍不下这一时之气,必有后乱。他盯着宋响那张英俊的小脸说,我收你做徒弟一定会把真本事传给你,反正我也没有儿子,本事不会带到棺材里去的。
宋响说,谢谢师傅。
刘锁王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和飞飞的事?
宋响说,你放心,我保证飞飞的学习会比过去更好,更能给你挣面子。
宋响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办法,刘锁王很快从老师那里得到信息反馈,女儿成绩上去了,几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刘锁王很是疑惑,不知道宋响用了什么法子能让女儿回心转意。某日中午醒来他又觉得不对,担心宋响和女儿藕断丝连,让老婆偷偷到学校盯了几天梢,发现女儿一切正常,和宋响没有任何联系,悬着的心真正扎扎实实落了地。
收宋响做徒弟刘锁王本不是心甘情愿,不高兴也不能挂到面上,他还是慢慢将修配的技术教给宋响。到这年头,刘锁王对自己这门手艺也不是特别看重了,他想现在什么都用电脑控制,他的手艺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废就废了。何况,宋响确实认真刻苦。店里配有电动设备配钥匙,宋响从来不用,他按照印出来的模子,手工打磨,做工又快又好。电动机器配出来的钥匙有时会有客人回来要求返工,可宋响打磨出来的从来没有返过工。
刘锁王的绝活是开锁。祖辈几代人吃的这碗饭,他知道干这行最重要的是心里要有一把精密的尺子,距离不用眼睛来量,不用手来量,而要用心来量。为什么一根铁丝能打开一把锁,那就是用铁丝替代齿牙起伏的钥匙。铁丝伸进锁孔就开始了一个测量的过程,闭上眼睛,用心来量,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曲折,要用多大的力道才能在齿牙交错的锁道里,找到最脆弱却又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份精妙是无法言传身教的。
刘锁王第一次给宋响演示,用的是一只构造简单的铁锁,铁丝探进锁孔里,锁头几乎立时就开了。宋响盯住师傅的手,手里也拿了一把锁和一根铁丝。这是他最渴求的技艺,他连头发丝那样细小的移动也不愿让眼睛错过。宋响的手轻轻地往锁眼里送铁丝,一毫米一毫米地送,迂回和起伏,他找到了一个点,不偏不倚地进入,锁身微微一颤开了。宋响哇地一声欢叫。刘锁王被这声欢叫吓了一跳,他想这是碰巧,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悟到开锁的奥妙。
宋响把锁头锁上,再来一遍,锁头仍是轻而易举地开了。
宋响手中的锁从铁锁换成铜锁,铜锁换成防盗锁,无论什么样的锁头,宋响一时半会打不开,过后一定能打开。宋响对锁的热爱,让刘锁王隐隐感到不安,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么执着地练习开锁,难道仅为了留在店里给人配钥匙,修锁头?
一天,有人把车钥匙锁在车里,打电话来请刘锁王去开锁。刘锁王交待宋响看店面,刚要走,宋响把店面关了说,师傅,我和你去吧。刘锁王心里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
车子是进口的,刘锁王研究了车锁结构,估摸着开这锁要花上个把小时,就告诉车主说,这锁比较麻烦,可能要费些时间。车主看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说,那先吃了午饭再干吧。刘锁王点点头。宋响突然说,师傅,我试试。
刘锁王不高兴了,说你在这试吧,我先吃饭去。
刘锁王还没走到饭馆,就有人跑来说宋响已经将锁打开了。
刘锁王连续几晚上睡不着觉,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宋响谈,主要是想打法他走。刘锁王对宋响说,宋响,你很聪明,你这份聪明不用在读书上是可惜了,趁现在还没耽误多少时间,你还是回去上学,好好复习考大学吧。宋响说,从小学到高中我已经读了十年的书,够用了。刘锁王说,其实你呆在我这里也没多大意思了,我会的全教给你了,你不会以为我还留了一手吧?宋响说,师傅,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这么说不会是想赶我走吧。我又不要工钱,店里多一个人陪你聊天不好吗?宋响这么说,刘锁王实在拉不下脸来坚持让他走。宋响仍然在“匠心”呆着。
刚过完18岁生日,宋响突然出了一件事。那天他不知怎么弄的,右手大拇指关节被刀片割了深深的一刀。伤口愈合后,拇指的关节竟然不能伸展了,直楞楞地竖着,就好比夸奖人那样竖着。宋响去了很多医院,中医、西医,敷药、针灸、吃药统统无效。
宋响的大拇指不能曲伸,不说配钥匙这样的精细活,连吃饭他也不得不换了左手抓筷子。刘锁王一开始是有点兴灾乐祸的,心想宋响这孩子太精灵,干这行当难保不结什么坏果子,手指突然废了,也许是老天爷的意思。可日子一长,看宋响整天愁眉哭脸盯着自己僵直的大拇指,刘锁王心软了,劝道,宋响,我们这行说来说去也是三教九流,干不了没什么遗憾的。你还很年轻可以干别的,我有一亲戚在纸厂做领导,他们那招临时工,我介绍你去吧。
宋响说,师傅,你不用赶我,我走。这次宋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刘锁王用眼睛送他,叹了一口气。
宋响18岁离开家乡,开始他策划好的事业。
宋响不愿在家乡做他的事业,主要是担心露了行迹。虽然他演了一出指头废掉的戏,但谁敢担保没人想到他呢?
宋响走了很多地方,他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做太久的停留,找准目标,一得手就走人。他独来独往,不找帮手,自然也没有分赃不均,与人交恶的事情。
宋响不贪心,从小事慢慢做大,一边积累经验,一边积累财富。
几年后,宋响寄了一大笔钱给崔康,让崔康买一套房子住下。宋响在留言处写道,我养你到80岁。
宋响经常回家乡住一段时间,还是住在老房子里,闲时提着一只紫砂茶壶访访邻居,拇指朝天指。邻居就笑他说,宋响,你这指头总这么指,我们老以为你在夸我们。听你爸说,你在外面发财了,还给他买了房子。宋响说,对啊,看来这拇指废得好,它要不废掉我现在只能给你们配钥匙了。
刘锁王的“匠心”还开着,宋响每次回来肯定去探望刘锁王,来也不进来店铺里,就坐在外面和刘锁王说话。刘锁王说飞飞成绩不错,已经保送上研究生了。宋响说,不错,这年头,不拿个硕士文凭就跟不上形式了。刘锁王说,这里面也算有你一份功劳,当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飞飞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也不恨我这个做父亲的了。宋响说,很简单,我跟飞飞说,你很疼她,为了我俩好你还把我收做徒弟。飞飞听了很感动,当然一心一意扑到学习上了。刘锁王皱起眉头说,那,难道——你们没有联系?宋响说,以前有,现在当然没有了,飞飞是名校的大学生,我只是一个到处混饭吃的,以前她不懂,现在她自然知道我们的差距了。刘锁王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宋响说,信不信由你。
宋响捧着茶壶仰头喝水,僵直朝天指的拇指上套了一只碧绿的扳指。刘锁王觉得他这个徒弟这些年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自如和舒适。刘锁王说,宋响,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干的哪一行?宋响说,几乎哪一行都干过了。刘锁王说,凭你的聪明,干什么都成,当年拼命地想跟我学修配,现在想起来是不是有些好笑?宋响说,师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想干的还就这行。刘锁王笑着摇摇头说,我不信。宋响还是那句话,信不信由你。
宋响越来越不愿出外做事情了,赖在家里躺在**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觉得郁闷得很,不知道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别人太愚笨,想要做的事好像都顺顺当当做成了。没有挑战的生活,自然是憋闷的。他还这么年青,往后的日子难道就这么对付下去吗?
碰巧有一天打开电视看到丽君巷要拆迁的新闻,宋响记起一件陈年事,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宋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是集邮协会的会员。宋响作为集邮协会的会员并没有积累很多邮票,他的心思也不在收集上。他曾经要求崔康给他买一套邮票,崔康说,儿子,那不是你该玩的东西,拿钞票换邮票的人是不缺钞票的人,我们缺的是钞票。宋响很快明白父亲的意思,对邮票的热爱变了另一种方式。他煞费苦心地把邮票弄到手只是为了转手给其他同学,挣一点差价。例如他知道林同学缺第8张,16张一套的齐白石国画就齐了。他会留个心眼,看哪个人手上有这张邮票,而且是可有可无的,他就动员人家把邮票换给他,他再替这人找一张喜欢的邮票。
校集邮协会有一次请了本校的惠重老师来给大家作讲座,宋响才知道平时给大家上地理课的老头竟然是一个集邮专家。听同学说惠重老师的祖父是清末邮政局的一个官,收藏了一枚龙票。宋响问,好像这龙票全国没几张。同学说,那当然,有人出过100万的价钱跟惠老师买邮票,被惠老师拒绝了。宋响嘴里禁不住叫起来,一张邮票值100万?另一个同学说,100万怎么能买龙票呢?龙票是无价之宝。在宋响听来无价之宝并没有100万那样具体和诱人。
大年初一,宋响特地买了一本笔记本给惠重老师拜年,他只想看一眼那枚值100万的邮票。宋响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到达丽君路68号。他抹了一把汗,用汗津津的手轻轻拍打门板。惠重老师在门里问,是谁?宋响说,我是宋响,你的学生,来给你拜年。惠重老师把门打开一条缝,看清楚宋响了说,你是哪个班的?宋响说,惠老师新年好,我是高一(三)班的。惠重老师说,你等一等。惠重老师把门关上了,宋响在外面又等了七八分钟。等到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惠重老师手里拿了两只苹果和一把糖,他把这些东西递给宋响说,谢谢你宋同学。宋响赶紧把手里的笔记本递过去。惠老师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惠老师的两只手一直连接着两扇门,时刻准备着将门关上。宋响看出了这一点,赶紧问,惠老师,你祖父真的是清朝的邮官吗?惠老师的脸色开始现出不耐烦,勉强点了点头。宋响说,那你家里是真的藏有龙票了?惠老师不再点头,说对不起,宋同学,我很忙。说着把门关上了。
宋响站在紧闭的门前,懊恼地踢着巷边的石阶。有一团纸打在他的头上,宋响抬头往上看,看到惠老师家二楼的窗户伸出一颗脑袋,那人冲着他笑。过了一会,惠老师出现在这人身边,伸手把窗户关上,窗帘子拉上。后来,宋响才知道这人是惠老师的傻儿子。
宋响想家里放着一张值100万的邮票能睡得着觉吗?惠老师不敢开门,一定是怕人偷了他的邮票。
宋响爬出惠家二楼的楼道窗口,左脚尖刚好够着69号二楼阳台伸出的一根钢筋,他脚抵住这根钢筋,一个飞身,身子趴到69号阳台边缘,再松开手,双脚落到软绵绵的绿草地上。
第一道工序仍是开锁,这家的锁头虽然比惠家的要高级,但在宋响的眼睛都一样,就是几块铜片加几根弹簧。这家客厅出奇的宽敞,所有窗子紧闭,仅有的微光也被天鹅绒窗帘挡去了,视觉上像进了一间地下室。宋响拧开小手电才看清里面的内容,这家并没有开始收拾东西——客厅天花板中央垂吊着层层叠叠水晶珠串的大吊灯,一架钢琴斜置于屋角,几只长短不一的皮沙发将客厅圈出一个小地盘。两只细跟的白皮鞋搁在这小地盘的中央,一只站着,一只趴着,像一个正在起舞的人崴了脚立在那里。沙发跟前的茶几上摆有桔子,一只剥开皮的已经长了白毛,其余的脱干了水分,瘪了。沙发边上垂挂着一张披肩,拖到地板上。
这里有曾经的狂欢和狂欢过后的落寞,室内阴阴凉凉的空气吸去宋响皮肤上的汗水,他喜欢这种阴暗的氛围。楼阶铺的却是猩红色的地毯,宋响踏上红地毯,像被一只暧昧的手牵着,一步步拾级而上进入主人家的卧室。一进门,宋响的目光最先落到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因为零乱的被子上躺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猛地看上去以为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睡衣是吊带,鱼尾形的。宋响近前去用手抚了抚,睡衣和他想象的一样柔滑。屋子里的空气飘散着香水和脂粉的味道,它们带给宋响一丝躁动,他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张照片,让他知道躺在这**的,穿着这件粉红睡衣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惜他没找到,一张照片也没有。在抽屉里翻找的时候他翻出一叠钱,几件首饰和一部手机,这些东西提醒他他此行的目的。宋响发现自己浪费了不少时间,他赶紧把钱首饰手机装入皮包,离开卧室。
本来一出门右拐就是下楼的阶梯,宋响的眼睛却偏受脚下红地毯的勾引,红地毯向里继续延伸,停在一块大屏风前。宋响犹豫了几秒钟改变脚掌的朝向,他朝屏风走去,推开屏风。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
五颜六色的墙和横七竖八的照片,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女人在给自己照相,她背对屏风,面对着一台相机。宋响拉开屏风的时候正好照相机的响光灯闪了一下。
女人听到声音并没有立时转过身子,因为对面墙上装有一面大镜子,她从镜子里就能看到宋响。女人看清宋响便惊叫着躲到相机后面,窄窄的三角架和巴掌大的相机对她**的身体爱莫能助。女人意识到这点,双手环抱着胸部蹲了下来。
宋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她的身体修长,胸部高挺,皮肤似玉,眼眉如画。她一下让他看到了全部。宋响脸上有朝霞升起,他喉咙枯干,把手捏成拳头才使得十根指头不再颤抖。宋响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你,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女人的声音发颤,你不要伤害我,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宋响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女人说,贼。女人说完后悔了,又赶快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宋响对女人的害怕感到愧意,他想他只有快快离开才能使她平静下来,尽管他舍不得。墙上张贴着很多照片,地上也有很多照片,不过全是破损的,可以分辨出上面的主角原是两个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宋响弯腰拾了其中的一页碎片,是女人的。他小心地把它放进包的夹层,和邮票放到一块。
宋响找了几张纸,弄成团塞进女人嘴里说,我必须把你的嘴堵上,我不是贼,你不要大喊大叫让人捉贼。
女人赶紧摇头,眼神告诉宋响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宋响心一软把纸团往外松了松。
宋响又从窗帘上扯了一条布条,把女人的手绑上。女人眼里流出惊恐,身子扭动着要摆脱宋响。宋响小心翼翼不碰触到女人的身体,她的扭动反而将身体送到宋响的怀中。宋响牙齿咬住舌头,他要在没有失控之前迅速完成手上的工作。他绑着,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气喘如牛。宋响说,你只要到楼下找把刀子,自己就能将绳子割断。
宋响几乎是逃离69号,离开前,他把女人的东西一一归还原处。
按惯例,每做完一桩生意宋响会马上离开当地。宋响事先订了机票,从丽君巷出来他直接打的前往飞机场。宋响坐在候机室的咖啡厅喝了三杯咖啡,喝得嘴巴发酸还等不到登机。他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他想把在丽君巷发生的一切赶快带走。
飞机上天落地把宋响带到另一个城市。宋响找了一家高级宾馆住下。躺在**,他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包里的照片,邮票和照片一并被带了出来,宋响把邮票塞回包里,手上只拿着照片。照片上女人美丽的脸在暗黑的背景中突现,像一枝艳丽的玫瑰。女人的头原先挨着一个肩膀,现在肩膀的主人只留下半只肩膀。宋响小心地把多余的部分撕下来,女人更成为一个独立的不依靠别人的女人了。
宋响做梦也没梦到过这样的女人,这样优雅的好女人不属于他的世界。如果他没有学开锁,没有成为一个小偷;如果他好好读书,上大学找一份正经的职业,他是有机会认识这样的女人的,还可以娶她们做老婆。如果说在这之前宋响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人生选择,今天他有了隐隐约约的遗憾。
宋响躺在**起不了身,手脚绵软无力,他认为自己感冒了,让服务员送了药来。药吃了几天,身子还是那么软。宋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桃红,眼睛发亮,原来自己患上了相思病。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宋响再次出现在丽君巷。
丽君巷没有什么变化,零散的几个人出入巷子。
宋响在69号门前掏出工具,他的手刚往锁上戳,小螺丝刀从手里滑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丁当声。让工具从手上滑落,这是宋响多年来行走江湖第一遭。周围没有人经过,宋响有充分的时间蹲下来找螺丝刀,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有螺丝刀宋响一样轻而易举地把门打开,因为这门根本没锁实,是虚掩着的。
进入院子,宋响抬头看到楼上透出亮光,他忍不住笑了笑。他不注意自己怎么上的楼,一切即顺利又简单,仿佛上楼不用经过客厅和楼道。那道门前没有屏风挡着了,他刚进入通道就看见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女人身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吊带,鱼尾形,柔滑地拖到地上。宋响的手掌也跟柔滑起来,因为他摸过这睡衣。
女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眯起眼认了认人,突然笑了,笑容如绽放的玫瑰。她说,你来了。
这一笑让宋响觉得他的决定正确的,他没有白来一趟,他要来送她一枝玫瑰。
宋响的嘴里咬着一枝玫瑰。这是他在花市上千挑万选的一朵玫瑰,明艳的红让他想起她。宋响将玫瑰咬在嘴里,是因为他决定屈膝于爱人时,让他亲吻过的花落到爱人的手上,然后,如果她不反对,他再亲吻她的手。
女人的笑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宋响咬着玫瑰一步步靠近,在跨入门内的时候,宋响突然听到闷钝的一声,僵持了几秒,他才知道这声音从他头上来。
宋响直挺挺往前砸到地上,嘴里还咬着玫瑰。玫瑰的刺扎破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湿了,像流口水那样湿了。他连伸舌头舔一舔的力气也没有。他的耳朵还听得见人说话的声音。
女人说,我说过他会回来的,就像你,多么野的心不是也回来了吗?
一只脚在宋响的肚子上踢了两脚,脚的主人应该是一个结实的男人。宋响的**一阵剧痛。男人说,你这家伙都把隔壁惠家的龙票都弄到手了,还回来干什么?找死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