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族先把整套房子的主体工程弄好,包括铺原木地板,装原木天顶,细节留下来慢慢琢磨。花族在细节上下的功夫和打磨精美的玉器没多大区别,打磨玉器的人累了可能会停下手中的活歇一会,可花族为了完成某道工序会整夜整夜地想,整夜整夜地干。就说客厅用的窗帘子吧,花族和波波讨论了很久,也考察了很多样板,可对于窗帘要什么材料,一直拿不出最佳方案。在花族看来这片帘子是客厅里最重要的装饰,一定要达到完美的效果,其重要性就好比眼睛之于人。花族为这块帘子体重一直往下掉,都快瘦成猴精了。直到有一次出差,路上经过连成一片的稻田,当时正是秋收季节,农民都在地里收割,田里垒起高高的稻草垛子,花族突发奇想,就拿这稻草编帘子,再没有比这更“朴素得让人感动”的了。花族到农村挑选了一批稻草,运回城里让在化工研究所工作的老同学进行类似于干花的处理,再拿这些稻草去请高手编帘,终于编成一张金黄色的又薄又软的挂帘。
花族每天一下班就往家里跑,或者往装修材料市场上跑。同事都笑花族,喝酒你不去,打牌你不去,一下班就急慌慌地回家,波波又不在,是不是屋子里藏着其他女人?
花族宽容地笑,不说话。他全身心投入到装修房子这个伟大的工程当中,感觉自己查在修筑一个精美的爱巢,等到修好的那一天,波波就会回来了。
房子装修好了,波波没有回来。花族一个人居住在一套朴素得让人感到的房子里。客厅的稻草帘子在风起的时候像水一样波动,稻草的香气浮光掠动。经常,花族光着脚,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累的时候躺在粗糙的原木地板上睡上一觉。
那天,花族从晚上睡到早上,再从早上睡到中午。越睡他身子越冷,身子下面的原木地板好像不像平时那样和蔼可亲了,倏倏放出凉气。花族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稻草帘子,猛烈的阳光直扑进来,在他的眼前闪出一片白银,然后是黑墨,花族差点昏过去。他觉得自己太虚弱了,应该到屋外走走,找一个特别热闹的地方坐一坐,让旺盛的人气来充实自己。远离人群太久了,就像老人需要晒晒太阳,他需要人气。
花族来到民族广场。星期天的民族广场到处是人的气味,大小的孩子的姑娘的小伙的,它们渗入花族的毛孔,进入花族的身体,花族的脸渐渐红润,呼吸渐渐顺畅。一个姑娘在广场上放风筝,穿着白色的布鞋跑来跑去,好像是在练习奔跑,风筝不过是一个道具,是为她的奔跑打掩护。汗水恣意地在姑娘额上脸上纵横,汇成一条小溪流往姑娘脚下的水泥地板滴淌,滴落成姑娘奔跑的足迹。花族坐在花坛边上,他的脚情不自禁地踏步,他羡慕姑娘的汗水,羡慕姑娘奔跑的脚步,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走上前对姑娘说,你的风筝可以借我放一下吗?姑娘驻足停步,气喘吁吁,听了花族的要求,抹一把热汗将牵引风筝的线团递过去。花族手里握的线团汗津津的,姑娘的汗水将线团完全浸湿了。花族撒开腿奔跑,手里像是握着姑娘的手,花族跑了一圈又一圈,风筝越飞越高,他手中的线团快要放完了,花族作了最后的冲刺,忽地松了手,风筝摇摇乎乎带着长长的尾巴飘过商场,飘过公园,飘到花族的目光之外。
花族回头看站在一旁的姑娘,姑娘和他一样,在目送渐飞渐远的风筝。花族调皮地对姑娘说,我把风筝放跑了。姑娘微微一笑,从胸前挂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递给花族说,其实,我每次放风筝到最后也会把风筝放飞的。
花族吃惊了问,为什么?
姑娘说,风筝已经在这么高的天上飞过,何苦要让它回到地上呢,它会不甘心的。有时我想风筝是替我飞高,替我看我看不到的。
花族因为这些话喜欢上了这位姑娘。姑娘是一个护士。
波波的一位朋友,在花族的生日那天送来8盆豆瓣绿,说是替波波送的。波波在伊妹儿里解释说一下弄8盆豆瓣绿摆在家里是多了点,但是我相信你爱它们,会把它们全照顾好的。
这豆瓣绿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小不丁点的一蔸,没有分枝,叶子只有五六片。太阳出来的时候要搬进屋子,晚上却要拿出去晒月亮。每天浇水只能在叶子上喷洒一点,不能多也不能少,而且,今天不能将明天的水提前浇了,也不能将昨天没浇的补上。8盆豆瓣绿摆在桌上,花族怎么看怎么像8个张开小嘴的婴儿,嗷嗷待哺,摆明了就是要你爱它们,全心全意对它们。
花族每天早上上班前把豆瓣绿搬回屋里时,每搬一盆就唠叨一句,听话,乖乖在家里呆着啊。等吃过晚饭,他又把花盆一盆盆地搬出去,唠叨另一句,好好在外面玩一玩,别玩野了。花族对豆瓣绿说人话,这空****的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了。装修完房子,种花养草,波波的想法不错。
花族偶尔陪护士去放放风筝,不放风筝的时候到公园里散步。有一天,护士走着走着停下脚步,不愿往前走了,她要求到花族的家里看一看。花族想不到护士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推托说,家里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在外面逛逛吧。护士求花族,就让我去看看吧,我想知道你家是什么样的,你平时呆在家里会做些什么?护士非要去,花族坚持不让,护士生气了哭了说,你根本没用真心对我,你是不是很爱你妻子,觉得和我在一起对不起她?
花族的心扯痛了一下,他不知道这痛是为谁,为护士亦或是为波波,他现在只能安抚一个人。花族上前抚住护士的肩膀说,五一节快到了,我们出去玩玩吧,你看到哪里好?
护士的泪渐渐收住了,我去哪你都跟我去?花族点点头。
花族和护士去了黄山,来回五天时间。花族很长时间没玩得这么尽兴了,在返程飞机上他向护士提议,以后有时间我们就出来玩。护士看着开心在花族晒得脱了皮的脸上溢出来,笑着握住花族的手说,只要你想,我都陪着你。
飞机降落在南宁机场,旅客们纷纷坐上大巴返回市里,花族在大巴上的话开始少了。护士能感觉到车子每往市里前进一公里,开心就从花族的脸上淡去一分。车子一到站,还没停稳,花族就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了行李往车门边靠,护士紧盯着这个往车门边挤的背影,她知道这个人现在已经把她遗忘了,他归心似箭。他的家里到底有什么呢?
打开房门,花族第一眼就看到架子上摆的8盆豆瓣绿全耸拉着脑袋。花族打了个激灵,五天前的生活一下到来,和现在接在一起,扎扎实实地接在一起,将这五天的黄山之旅完完全全覆盖了。
花族把包扔到地上,抱了几盆豆瓣绿冲到水池边浇水。等到晚上,又将豆瓣绿放到阳台上。花族一夜没有睡,拿了椅子坐在阳台上,像期待花开一样,期待豆瓣绿重新伸直腰杆,舒展叶子。屋里的电话铃不停地响,一晚上响了很多次,花族没有接,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豆瓣绿。
8盆豆瓣绿早就蔫死。
花族有五天没上网看波波的信了,信箱里堆满了波波的信,你到哪里去了?豆瓣绿长得好吗?我病了,烧得很利害,我想我快要死了……我想看看豆瓣绿,你能不能用数码相机照了寄过来。
花族到花市上买了8盆的豆瓣绿,照了照片发过去。波波看了说,这不是我的豆瓣绿,它们一定是死了。我知道的,它们死了所以我病了,我和它们一样被痛苦煎熬,花族,我恨你,我决不原谅你。
波波能认出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不奇怪,可能认出冒名顶替的花简直比巫婆还有本事。花族写了无数封道歉的信,波波拒绝回信。后来,花族又发了一封信过去说,豆瓣绿没有阳光和水五天会死,你说像我这样没有爱的人多少天会死?
波波原谅了花族,她回信给花族,让花族去买一只狗。
吃过晚饭,花族牵着大米下楼,现在每天晚上花族都要带大米到附近的人民公园散步。楼下收发室的大妈拦住花族,递给他一只大盒子,说是刚送到的加急邮件。
花族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时髦的手机。花族刚拿起来手机,手机发出嗡的一声,一条短信发过来,确切地说是一张照片传了过来。花族点击打开,照片是他和护士在黄山上拍的。他俩站在黄山之巅,站在那棵著名的迎客松脚下,笑着,好像在谈论什么事。花族皱着眉头,记忆像翻沙混浆一样来来回回地翻腾,这一幕发生在何时?那时候他们怎么了?花族认真研究照片的背景,他手里拿着一只花帽,这帽子原来戴在护士的头上,当时他好像是说热,护士把帽子摘下来给他当扇子。对了,护士当时问他,累得快趴下了吧?花族说,不累,这么漂亮的风景,还有这么漂亮的人陪着,我怎么会觉得累呢?等会回去,我们不坐缆车,就从原路走回去……
嗡的一声,一张照片又传过来了。护士和花族挨得很近,护士的头就在花族的腋窝底下,护士是朝上看的,花族的头是朝下的,两人的手还绞在一起。花族看着那两只绞如灯绳的手,心一动,他记起当时好像对护士说了,我爱你……
花族的裤角被什么东西拉扯,低头看是大米。大米在一旁候得不耐烦了。花族把手机揣进裤兜,对大米说,走,我们走。
大米撒开四腿沿着熟悉的路径奔跑,花族怕手中的绳子将大米勒痛,一路跟着跑。大米时不时回头看,见主人跟着跑,跑得更欢了。在离公园正门还有一百米的地方,花族松开手中的皮带,大米靠近公园围墙,低下身子,熟练地顺着围墙下面的一个圆洞钻进去。花族朝左右看看,大踏步朝公园大门走去。公园是不让带宠物入内的,花族每次都让大米从这个围墙下面的洞钻进去等着,他再从大门进去各它会合。
花族进了公园,穿进一片林子,平时大米进了围墙就在这里等着他。花族嘴里叫着大米的名字。大米没有像平时那样踏着沙沙的树叶飞窜过来,林子静悄悄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花族把这片林子全找遍了,没找到大米。他就顺着围墙根走,把整个公园绕了一圈也还是不见大米的影子。公园里到处是灌木丛,它是不是被树枝卡住了?不会的,被卡住了它会叫的;会不会掉到湖里了?湖面静悄悄,水面干净得一张纸片也没有;是不是被人顺手牵羊了?很有可能。花族飞快地冲向公园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向门卫询问,有没有见到有人牵着一只全身黑四脚白的小狗。所有人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没见到。公园不让宠物入内,谁敢牵狗出入公园,我们严惩不贷。
花族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了。他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男人,我现在就可以哭了。如今不能哭,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回家?家里没有大米,回去干什么?花族的手捂到鼻子上,手指间有一股熟悉的骚味,它是属于大米的,大米的气味还在,它不会丢的。也许,也许它刚才也一直在找我,现在我们应该在什么地方会合?花族凭空得了灵感,脚下的步子飞起来,一口气跑到围墙边。一条黑影踏着沙沙地脚步扑向花族。
一只狗和一个人像久别重逢像劫后余生,翻滚到草地上。
马拉子的呼噜声像风扯大旗一样呼呼作响。小水对马拉子的呼噜是绝缘的,脑袋陷在软枕里睡得香甜。可闹钟的铃的铃一响,小水像被谁揪头发,一跃而起,伸手抓搭在床脚的运动衣裤,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腾出手来推马拉子,快,起来,闹钟响过了。马拉子嗯一声醒来,闭着眼睛摸索衣服。
两人穿着运动服,戴着大口罩朝人民公园的门口跑去,他俩每天早上6点30分起床到公园跑步,这是马拉子定下的规矩。马拉子这段时间发现自己的小腹有些向外隆起了,他认为这不仅是一个人发福的信号,还是身体缺乏锻炼的信号。马拉子到市里的各个健身馆考察了一番,健身馆好是好,只是他和小水消费不起,他俩现在都还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后来,马拉子发现可以到公园跑步。公园办月票每个月10元。马拉子对小水说,只花10元钱,我们就可以拥有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的园子一个月,到那里去找这样的便宜。
两人一般是在公园里慢跑一个小时,跑出汗了改快步走。这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马拉子隆起的小腹没有了,他相信正在慢慢地转变为肌肉。小水照镜子的时候说自己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粉红粉白。反正两人都挺满意。
两人并肩子从湖边跑进树林子。马拉子说,小水,我们在公园锻炼这么长一段时间,你又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小水说,就我俩戴口罩?
马拉子说,不是这码事。我发现到公园里晨练的几乎就是老人,没几个年轻人。
小水说,这么早,年轻人都在睡觉,谁起得来。
马拉子说,就凭这一点,我们比同代人有远见。
小水说,别得意了,跑步的时候少说话。
两人刚跑出林子,身后传来手机铃声。小水本来是卖手机的,对这声音特别敏感,脚步慢下来说,怪了这里没人怎么会有手机响?
马拉子说,我好像也听到了。两人停下脚步往回走。
一只手机躺在一堆枯叶当中。
马拉子拾起来。马拉子在广告上经常见到这种款式的彩信手机,他从来不敢奢望拥有这样一台手机,忍不住拔弄起来。一张图片哗地闪出,一个奔跑的姑娘站在广场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马拉子以为是一幅广告宣传画,嘴里说我要有这样一部手机就好了。
小水吃惊地咦了一声,指着手机的彩屏说,这台手机是我买出去的。
马拉子说,吹牛吧,难道你买出去的手机还写了你的名字。
小水说,我认得照片上的姑娘,她有一天到我们那买了两台这样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