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丹斯电影节。
也许是出于狂热的偏爱,罗文坚持认为《卖画记》是一部好电影。他向所有他认识的导演、制片人、观众、电影节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推荐这部电影。有时候还与他们发生激烈的争论。他甚至想过以中国式的方式贿赂电影节的评委。他的努力得到了部分的回报:《卖画记》进入“一种关注”单元,成为电影节展播影片;获得最佳编剧影片;加拿大一家电影公司购买了《卖画记》的DVD版权。他期望的最佳故事片奖、电影导演奖并未得到,那是电影节最重要的两个奖项;电影也未能得到任何一个地区电影院线的上映计划。
我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也对罗文充满了真诚的感谢。参加电影节的影片有近千部之多,大部分电影寂寂无名,即使得到展播的电影也是少数,遑论得到某种奖项。而相比于那些著名电影节,作为独立电影标志的圣丹斯电影节处境艰难,其影响力和商业价值日渐式微。有志于独立电影的制片机构每年投资约有三十亿美元之巨,回收成本却不过百分之二。因此许多有才华的导演改弦易帜,跻身于娱乐电影的拍摄。假艺术之名的独立电影则成为孤独的斗士。真是可悲的现实。
如圣丹斯电影节这样的奖项,事实上无助于改变电影在国内业界的影响。它甚至还会引起电影审查部门的批评,因为电影参评没有进入某种正常的程序。秦州方面希望电影可以进入院线。这样就相当于向中国展示了秦州大地的古老文明,然后可以趁机推动秦州地区的旅游文化建设。他们的想法太天真了。一家著名的影视公司与我接洽,说他们可以让《卖画记》进入院线,但是需要我支付前期的宣传推广投资费用,那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而且这是风险投资;他们可以确保电影进入院线,但不能保证电影会有良好的票房;他们只能从票房收入中与我分账,作为我前期费用的冲减部分。
无人能够支付这笔庞大的费用。然后我在想,即使进入院线又能如何?与院线中的那些喧嚣的电影相比,《卖画记》太安静又太平淡,没有谁可以忍耐它的漫长和感伤,没有谁会关心一个贫穷的画家如何卖出自己的画。对更多的观众来说,它几乎是乏味无聊的,甚至连基本的耐心和同情都不会引发。
当然,也有收益。央媒的电影频道最终收购了这部电影。借助于我圈内的朋友的斡旋,也可能是电影中一线演员的影响力。播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之后的独立电影栏目。几家地方电视台也播出了这部电影。有一家电视台则直接把它作为纪录片播放。秦州地区的电影院线在上午时段安排了放映,我参加过其中的一场。电影放映的时候,观众们大声地喧哗,发出笑声,还有响亮的嗑瓜子的声音。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电影中的外景,他们大声说,看,这是步行街,这是购物广场,这是秦州夜总会。那时候我坐在电影院,在喧闹的中心面无表情。观众们看电影,我在看那些看电影的人们。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荒凉。我感觉自己与这部电影毫无关系,也与这些观众毫无关系。我只是一个匆忙行走的过客,在一个完全偶然的时刻,被涌动的人流搁置到这一方幽暗的内室。
是的。突然之间,我感觉到陌生、无助和悲伤。相比于另外一些寂寞的电影作品,《卖画记》的结局已然不错。我也未曾损失过什么,我只是耗费了热情、梦想和技艺。对一个还有漫长的人生在继续的男人来说,耗费如许物品也没有什么。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继续。可以在耗尽之后再蓄积起来。
但是我觉得疲倦。疲倦的感觉如同河流冲击河床,如同荒凉的山岗上永不停止的风声。在某个时刻,因为过分夸大这种情绪,又因为我自己与世界的彻底疏离,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事实上,我从未认为《卖画记》是一部好电影。它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令我无法忍受的缺陷。我厌倦它,讨厌它,就仿佛它是我不能宽恕的敌人。
然后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放弃。我不想再去拍摄什么电影了。
问题是:你要不去拍电影,你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