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参加了圣丹斯电影节。同样是以艺术类影片的名义。有几位评委对电影很感兴趣。“它以极简主义风格的镜像呈现了当下中国的生存状态。”“导演尽可能地表达了其对艺术的独立见解。”另一些评委和观众则表达了严厉的批评。“演员的表演过于矫揉造作,并未进入状态。”“电影讲述的故事显得简单、平面、缺乏深刻的思想和批判力量。”
我没有到达电影节现场。我委托朋友罗文参加电影节。罗文是我昔年的大学同学。现在供职于米拉麦克斯公司。早年是一位极有才华的小说家,至少有两部作品卖出了改编权并拍摄成电影。后来他突然放弃了写作。在米拉麦克斯公司,他的职责是从那些成千上万的文学期刊、剧本、甚至是《花花公子》、报纸的副刊和花边中发现“具有拍摄价值”的材料。他放弃了写作,但是喜欢这种方式的阅读。他报酬丰厚,在纽约城区有一套带了花园的住房。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有两个孩子。他发胖了,体重是大学时代的两倍。大学时代他是一个相当腼腆的人,所写的小说只是存在笔记本里,不肯轻易示人。当时我和一家刊物的编辑熟悉,就偷偷拿了他的手稿给编辑。作品发表他当然很高兴,他用稿费买了两瓶酒送我。他暗恋一个女同学。后者正好与我同乡,于是我数次传递罗文写好的情书。他和她在大四正式约会。她是他的初恋。恋爱持续了半年的时间,因为毕业而劳燕分飞。我的同乡女生到西部一座城市的宣传部门就职。她原本对传媒影视专业无多大兴趣,后来成了某城宣传部长,也算是一个官员。她原本贤淑文静,从政后变得彪悍干练,早已不复当年风韵。我和她见面很少。有一年路过某城,她设宴尽地主之谊。饭后到一处茶肆闲聊,说起昔年生活,说到了当年她和罗文的恋爱时光。她说大学荒唐。女人总是容易被玫瑰和情诗俘虏。罗文的情诗写得漂亮至极,即使二十年后重读,也仍旧很美。不过漂亮往往是无用的东西,正如女人不能留得住自己年轻时代的容貌。写得漂亮情诗的男人未必就是漂亮的男人。罗文出现的时候,正是她的人生陷入挫败的时刻。他是乘虚而入,而她也正好需要填补短期的空白。实际上她从未喜欢或者爱过他。甚至连短暂的愉悦也没有过。在有限的几次**中,她从未曾有过欢乐的感觉。他欲望强烈,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每一次都是仓促结束。她感觉自己脱衣解带只是出于同情、寂寞之后的施舍。
我喜欢过一个人,她说,你知道吗?
我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当时是和前男友分手不久。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个法律系的男生。
她吸了一口烟卷,烟雾遮挡住她的一张脸。她从烟雾背后看着我。她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
然后她说,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呀。
因为说了这样的话,她的脸上泛出一层娇羞的红晕。她仿佛还在期待我的惊奇和欢喜。她谨慎地使用词语,是喜欢而不是爱或者迷恋。但是也足够作为一份迟到的馈赠。
我只是笑笑而已。事实上在她说话之前,我已明白。我远非她想象的那般愚钝。但是我不能回应她的热情。我刻薄地以为,如她这样棱角分明、满脸皱纹的女人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资格;我甚至以为她失去了害羞的能力。早年呢?早年也不过是邻家女孩。漂亮优雅,但并非绰约美艳。我只是一个信使,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与我的爱情产生关联。我惊奇的是,一个曾经漂亮的女人可以衰老得如此之快。
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美国的那个男人罗文。这才是真正令我惊奇的地方。对罗文而言,这一定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巨大的讽刺。当年他几乎所有的文字都因她而写。他在漂亮绵密的文字里赞美她、爱恋她。她是世间完美的女神。他描绘她的柔美、善良、多情,甚至描绘她娇嫩迷人的肌肤,她在欲望高扬的时刻令他迷醉的美艳与疯狂。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他还向我讲起她因为难舍分离而流下悲伤的泪水,以及她绝望的哭泣。他曾经因她而酗酒。他对着我不停地哭泣。他说他只爱过一个女人。他说他从此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
事实上他对她的爱恋从未停止。他知道她容颜苍老,知道他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一个沉默的、包揽了所有家务的丈夫。他不介意。他因此对我充满了感激。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棱角分明的女人说:她从未爱过他。我不可以告诉他这个事实。即使我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我只是感觉到某种强烈的不真实。你真正爱过谁?谁又真实地爱过你?
她抽烟、喝酒、说了很多话。她放松警惕、亲密无间。仿佛为了印证她对我隐秘的喜欢。然后我发现,二十年间她有多么寂寞。寂寞到她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当成了她的亲人。她甚至暗示我,她可以腾出整个夜晚的时间。她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宾馆。
在酒吧的卫生间里我给朵焉打了电话。我让她五分钟之后打电话给我。我让她在电话里假装成一个制片人。我告诉她我陷入某场无聊的饭局。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即使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
五分钟后电话进来。她看着我接电话的样子。她的神色莫测高深。我想她其实察觉了我的伎俩。
她轻微地叹息一声。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没有发出叹息。
远在美国的罗文还在为我的电影忙碌。那是他对我表达感激的方式。如今他灯红酒绿,生活优渥,但始终把我视为他的同类。他说,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真正的艺术家已经不多。你算一个,我也会一直支持你。在某些时刻,他对我保持了和他大学时代的爱情记忆同样的狂热。我拥有的大部分关于独立电影的资料、碟片都是拜他所赐。他说,你代表了我对青春、爱情和理想的记忆。他的言辞听上去相当肉麻,正像是他对于早年爱情的表白。但我不能质疑他的真诚。他从未要求回报。如果说有过个人的企图,那就是他希望我能到纽约去拍一部电影。电影的脚本来自他早年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当然与爱情有关。他希望我去美国拍摄,是因为可以呈现更多的绝望、情欲和痛苦的镜像。他说随时期待我去纽约。他可以找到投资方,以及合适的华裔演员;万一无人投资,他可以自己担任制片,他能够承担得起一部独立电影的成本。再退一步讲,罗文说,即使拍摄失败,也不要紧,你就当是来这里度假旅游,可以吧?
罗文的提议令我心动。有一个时期,我真的在规划我的行程。我问朵焉想不想一起去。这样的问题显然多余。我又问她想不想做电影中的女主角。朵焉说不想。我要是拍片,她就去购物。我说你要不想拍片就不带你去。朵焉说,你敢?然后她问我要拍一个什么样的片子。我就把电影中的剧情讲了一遍。那时候她安静下来,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眼睛里闪烁飘忽不定的光亮。她似乎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做女主角的问题。后来她说,她可以做女主角,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她说,电影中的女主角必须要和她爱的男人结婚。我说这不可能啊,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朵焉大声说,必须在一起。她突然变得激动,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激怒。她说,她必须要和他结婚,明白吗?必须!然后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涌现。就像是电影中的爱情关乎她自己的命运,那些悲伤的故事对她造成了伤害。这就像我们幼年时候参加过的某种游戏,起初我们明白这些无非是游戏,但是进入游戏后的某一刻,我们混淆了游戏与现实的区别。游戏成为真正的现实,而现实远离,变成了遥远的幻象。我们在游戏中哭泣、喊叫、害怕和绝望,一直到英雄拯救了我们,才能够重新发出欢乐的笑声。
我告诉她这只是一部电影,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联,让她出演女主角,也不过是一个玩笑;就一部感伤的电影来说,她太漂亮了,漂亮会削弱电影中的感伤。然后我亲吻她、抚摸她,就仿佛她真的经历了那些悲伤的时刻。她终于安静下来,新生一般欢快妩媚。但是她因此对罗文心生仇恨。她不让我去。这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