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叫周小蕊。二十岁,上海女人,眼睛明亮,面色如玉。之前在一所大学读书。有一天,她突然觉得厌倦,离开了大学。她走过很多地方,见到很多的人和陌生的风景。最远的地方是悉尼。有一个远房的表哥在悉尼读书。他很热情,带她去校园、街道、公园和酒吧。他告诉别人说,这个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妹妹。他对她说,他有多高兴见到她,他从小就喜欢她,现在比以前更喜欢。她没有说什么。她对自己说,她也喜欢他。她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因为她担心说一次不够有力。她到悉尼的第三个晚上,远房表哥走过来,躺到她的**。他喘着气,反复对她说,他有多喜欢她,他的喜欢其实就是爱。他一边说话,一边脱去了她的衣裳。那时候她只记得他嘴巴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的气味。只记得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他也很惊奇她居然是第一次。他安慰她,许诺说如果她愿意,可以一直住在悉尼。她仍然被疼痛包围。这个男人看上去那么可笑。他以为她来到悉尼是为了这句许诺。以为她是为了学会爱和喜欢。但是,她又是为了什么?她其实并不明白。
周小蕊去丽江的时候。想成为一个酒吧的驻唱歌手。那些吟唱爱情的歌词很美。在那些美丽的歌声里,人们对爱情的渴望超过了生活中的忧伤。她从前喜欢过音乐,声线良好,中音里拥有天然的嘶哑。人们都喜欢她的歌声。他们的神情简单干净。她喜欢他们。他们从遥远的别处来到丽江,只是为了寻找她歌声里的爱情。酒吧的老板也喜欢她的声音。他告诉她,她的声音很美,她可以到不同的酒吧巡回演唱。他愿意给她更高的报酬,还打算给她刻录一张专辑,在专业的录音棚里录制。还没有等她说谢谢,他接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这样帮你,你要懂得回报。丽江的歌手太多了,情歌唱得比你好的女人也多的是。你不能因为你唱得好就觉得骄傲。
周小蕊没有说话。她背起行囊离开了丽江。之后她一直在行走。她走了一年多,直到前几日,在凤凰古城的街道上,遇到了电影导演许百川。在纷乱涌动的人群里,她一眼就认出了许百川。他正在人群里安静地走动。但是他仍然像一道明亮的光芒。一个漂亮妩媚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那是他的女人朵焉。周小蕊看着这个猫一样的女人。她不觉得惊奇。像许百川这样的男人,从来都不缺少像朵焉这样的女人。她甚至认为他应该是这样的。
周小蕊说,她突然觉得,自己漫长的行走其实就是为了发现这道光亮。这光亮让她纷乱的生活变得清晰。她甚至觉得,它正是她不断行走的明确的意义。
她决心追逐。
从凤凰古城开始,一直到杭州。她追赶许百川和朵焉的行踪。她住和他们同样的酒店,到同样的饭店去用餐,去同样的景点,然后乘坐同样的车次出发。周小蕊如何知道许百川下一步的行程?许百川告诉了她。在夜晚,当朵焉睡着的时候,许百川会用房间的电脑上网,他要回复和处理必要的邮件,会和他的助手王薇简短地交流。周小蕊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的。她说她是某个出版社的编辑,喜欢许百川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她说她在搜集许百川更多的有关个人记忆的文章,希望能够编成一本新书。许百川相信了周小蕊,他本来就在乎自己的这些文字。他也确实跟朵焉提起过,退出电影江湖后想从事专门的写作。他也喜欢周小蕊送上的赞美和奉承。然后他告诉周小蕊,他在哪里旅行,他的行程是什么。周小蕊发过来一张照片。她说这是她的照片,如果某一天遇见,希望许百川能记得她的模样。
周小蕊差一点儿赶不上开往杭州的火车。因为她没有订到车票。她觉得自己要和许百川失散了。但是在火车出发的前一刻,她在售票窗口买到了车票。更幸运的是,周小蕊发现自己和许百川正在相邻的车厢。她在铺位上认真地装扮自己,她其实还不太懂得化妆。她认为这样做是出于礼貌,是让自己变得正式。她在火车的过道里来回走动。
在朵焉的记忆里,去往杭州的火车上,她一直和许百川在一起。他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她是热恋中的女人,每时每刻都在缠绕着他,都在以夸张的方式缠绵缱绻。许百川又如何能够与周小蕊会面?
事实是,许百川见到了周小蕊。他们有过短暂的交谈。他在过道里遇见她。他认出了她。和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一模一样。周小蕊也认出了许百川。她说,许百川比报纸、书本和海报里的男人更英俊。周小蕊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心跳的声音超过了火车越过铁轨的声响。她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许百川也没有说什么。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不说话比说话要好。后来周小蕊说,她其实不是出版社的编辑,说谎是因为害怕受到拒绝。许百川微笑说,没关系。周小蕊说,她很少说谎,除了这一次。许百川说,我知道。周小蕊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那里,突然间泪流满面。
许百川伸出手臂,把周小蕊抱在怀里。他们有了一次短暂的拥抱。许百川还伸出手指,擦拭周小蕊的泪水。
许百川说,谢谢你,但我该走了。说完这句话,他从她的身边离开。周小蕊说,她站在那里很久。她甚至还保留着拥抱的姿势。
在杭州,酒店房间的玫瑰是她送的。为了纪念自己身体上留下的拥抱的气味。拥抱很短暂,还带有明显的敷衍,但是对于周小蕊来说,它唤醒了肌体里某些沉默的器官,它意味着生长、拔节和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他们在杭州的街道上奔跑的时候,周小蕊也看到了。她手中的相机拍下了她们奔跑的情景。她说,朵焉奔跑的样子有一种令人目眩的美。实际上,媒体上朵焉奔跑的照片正是周小蕊提供的。她是上海人,但在杭州生活了很长时间。她熟悉杭州。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她明白了,她是想以此制造某种厌倦。只有当朵焉厌倦了杭州的时候,她才能有机会再一次见到许百川。
她成功了。许百川只身一人来到夜晚的沙龙。周小蕊也是这场沙龙的客人。她认识主办方的一个人。对方爽快地邀请了她。然后她看见许百川来。他和演艺界的名人们握手、寒暄、相互碰杯。周小蕊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她看着许百川,感觉到美好的气味。
许百川不喜欢这样的聚会。人们交杯换盏,虚情假意。转行做动漫的昔日同窗盛情相邀,带有某种刻意的炫耀。许百川沉默、疲惫,甚至显得落魄灰暗,是喧嚣声色里的点缀。那几位欧洲的导演,其实是欧洲某学院动漫与广告专业的在校硕士生。他们对于许百川的独立电影一无所知,但是他们知道中国的女演员李秀芝。李秀芝是许百川的电影《自杀》中的女主角。他们关心的是她和许百川的绯闻。因为他们正在进行一项社会学调查,探讨男性导演和女演员的关系。他们试图证明:导演和演员的绯闻会直接影响到电影的票房。许百川只能一笑了之。
许百川深感无趣。勉强虚应风景到午夜时分,乘人不备,溜之大吉。
许百川正要上车的时候,周小蕊在身后喊他。她站在一树海棠的斑驳光影里,满脸的娇羞。微风吹过,海棠花里的气味带了一种甘甜的羞涩。许百川之前被那些喧哗虚伪的言辞、浓烈的荷尔蒙和香水的气味包围,没有注意到周小蕊。周小蕊说,她一直坐在沙龙中幽暗的角落里,她能看见他。实际上整个夜晚,她都在安静地看着他。
许百川那时候不想停留。他要回到朵焉的身边。朵焉正在酒店里寂寞地等待。在他的生活里,有过许多与此相似的场景。但是周小蕊说,希望能够给她一点儿时间。站在这里说几句话,或者在树荫下走一段路,都可以。她说她从凤凰古城出发,一直到了这个夜晚。她千里奔波,就是为了看见他。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泪花在眼睛里涌动,在月光和路灯里冷清寂寞,仿佛是海棠花的泪水。
许百川说,后半夜他和这个名叫周小蕊的女人在一起。他们先是沿着西湖的河堤走了一段路。后来到萧山路的一家茶馆里。周小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说她觉得不说话也很美好。后来她开始说话,讲起她以前的事情,这些年她走过哪些地方,又见过哪些奇异的风景。她就这样一直在路上。她说她的父母是商人。她几乎很少见到他们。她觉得这样很好。
许百川说,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被虚假光环包裹的人,是一个普通平庸的男人。我什么都没有。
周小蕊说,我一直在等你问起这个问题。你终于问了,我好高兴。
周小蕊说:
有一段时期她得了忧郁症。非常严重的那一种。她吃了很多药物,也接受过治疗。都没有用。她甚至觉得越来越严重。忧郁也可能是出于寂寞。有时候她觉得在享受这种寂寞的感觉。她厌倦生活中所有的声音,包括人声、车流、电器的声音,甚至是夜晚开门的声音。最严重的时候,她让夜晚陷入完全的黑暗,因为她能听见光亮打在墙壁和物体上的声音。
她被这种种可怕的声音包围,受到强烈的折磨。她想到了自杀。她迟疑是因为不能够选择一种完美的方式。她能想到的那些方式看上去丑陋、仓促、零乱,仿佛美丽的花朵突然间的凋零。她想象一种高贵优雅的方式。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妍美,希望自己死亡的时候仍然是这样。
有一天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风中有温热的雨点落到她的脸颊上,正像是她绝望的泪水。风接着吹过房间里寂寞的床铺、椅子和酒杯。它停留在一本杂志上面。它翻动纸张,发出响声,就像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在阅读这本书。它停在某一页。风和雨水落在那些文字上面。周小蕊看着风和雨水。她知道它在引导。她看到纸张上的那些文字。
那些文字子弹一样击中了周小蕊。等到她把纸张上的故事读完,她早已泪流满面。对周小蕊来说,令她震惊的不是这个关于自杀的故事,而是故事里这个试图自杀的女人与自己多么的相像。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仿佛目睹了她全部的绝望和忧伤。纸张上的文字正像毒药,让她意乱情迷。更重要的是,周小蕊发现,孤寂和死亡原来可以这般美。死亡的念头变成绽放的花朵,带来炫目的怒放和芬芳。死亡如此诗意,假如就此了结生命,又如何可以目睹这异常的美丽?她突然发现,自我的绝望与寂寞其实显得虚妄,生命里尚有许多她陌生的部分,需要窗外的风和雨水引领她去发现。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讲述这些隐秘的往事。
她读到的故事名为《自杀》,刊登在一份名为《江南》的杂志上。是电影的脚本,作者署名许百川。然后她寻找同名电影。她说电影并不如小说好看。影像轻浮,而文字如刀。她开始搜寻所有关于许百川的资料,包括他的电影、诗歌、媒体上的采访,各种花边、照片,以及所有的与许百川关联的人和事。
两年之后,周小蕊遇见了许百川。周小蕊说,遇到你不是为了表达我的爱。爱奢侈又空虚。我只是向你表达我的感激。感谢你把孤寂、绝望、黑暗、死亡的欲望写得那么美。我甚至认为你所有的文字是写给我这样的女人的。感谢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生命里的轻。感谢你让我活下来。你带给我生命中的痛苦,也让我享受了痛苦中的美丽。
许百川说,整个夜晚,他都在听这个女人说话,她说的话如此多,如此密集,就像是她在此前的生活里一直沉默,一直在蓄积话语,然后等到这一晚的热烈喷涌。她是一个奇异的女人。许百川从来不曾遇到这样的女人。她有着与其年龄容貌不相称的从容和寂寞。她看上去是那样孤单。那样惹人怜惜。她以年轻之躯与生活中的事物对抗,但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对抗什么。
许百川说,他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后半夜,她累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去。她面色如玉,弥漫着干净甜美的光泽。她很年轻,不过是一个疲倦的孩子,她的嘴角甚至还流下了涎水。许百川抱着她。她的气味留在他的身体上。然后一直到天亮。
许百川说,夜晚的事情就是这样。这个女人的故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