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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希思克利夫失踪

  

  亨德利一路大声骂骂着让人不堪入耳的话走进来时,正好看到我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的碗橱里藏。“嗨,这回到底给我发现啦!”亨德利大叫起来,一把抓住我脖子上的皮肉,像拖条狗似的把我往后一拖。

  可怜的哈里顿在父亲的怀里死命地乱叫乱踢。当他父亲把他抱上楼去,举到栏杆的外面时,他叫喊得更厉害了。我一边大喊他这样会把孩子吓疯的,一边奔上楼去救孩子。

  待我奔到那儿时,亨德利正探身到栏杆外面,倾听楼下发出的声音。他几乎已经忘掉手里托着的东西了。

  “是谁?”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脚边,他问道。

  我也探出了身子,为的是想给希思克利夫打个手势(我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叫他不要再走过来。就在我的目光刚刚离开哈里顿的一刹那,那孩子猛地一纵身,便从那双漫不经心地抱着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掉了下去。

  几乎还没来得及体验到那恐怖的感觉,我们看到这小东西得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希思克利夫正好走到楼下。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他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孩子,并且把他放到地上,让他站好。他朝上看看,是谁闹出了这一意外事件。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羊羔入睡。我原以为希思克利夫已去了谷仓,直到事后才发现,他只是走到高背椅后面便停下了,倒在墙边的一把长椅上,远远避开炉火,一直不吭一声。

  就在这时,凯瑟琳小姐探进头来。刚才她已在自己的房里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她悄声问道:

  “就你一个人吗,内莉?”

  “是的,小姐。”我回答说。

  “希思克利夫在哪儿?”她问道。

  “在马厩里干他的活吧。”我回答。

  他并没有纠正我,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接着,凯瑟琳又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时,我发现有一两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到石板地上。

  她是不是为自己的可耻行为感到惭愧了?我这样问自己。

  “内莉,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她终于说,在我身旁跪了下来,抬起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她那副动人的模样,即使你有一肚子的怒气,甚至有天大的责怪她的理由,也全给她驱散了。

  “值得保守吗?”我问道,已经不那么不愿理睬。

  “是的,它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一定得说出来!我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敦向我求婚了,我已经给了他答复。现在,我不告诉你,我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你先对我说,我该怎么回答。”

  “说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回答说,“当然,按今天下午你在他面前的表现看,我说你还是拒绝他来得聪明。因为他在那事之后还要向你求婚,那他一定要么是个没出息的笨蛋,要么是个鲁莽的傻瓜。”

  “要是你这样说,那我就不再跟你多说了,”她不高兴地回答道,站了起来,“我答应他了,内莉。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了?”

  “你答应他了!那这件事还有什么好讨论的?你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也就不能收回了。”

  “可是,你得说说,我该不该这样做——说呀!”她急躁地嚷道,绞着两手,皱起眉头。

  “在正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有许多事得考虑哩,”我颇有讲究地说,“首先第一条,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呢?我当然爱他。”她回答说。

  接着,我要她回答下列问题,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能提出这些问题,不能说想得不周到了。

  “你为什么爱他呢,凯瑟琳小姐?”

  “废话,只要我爱他——这就够了。”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说出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长得英俊,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糟!”这是我的评语。

  “因为他年轻、活泼。”

  “还是糟。”

  “因为他爱我。”

  “这一点无关紧要。”

  “而且他将来会很有钱,我会成为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骄傲。”

  “这可是最糟的了。现在你说说,你是不是爱他?”

  “跟所有人恋爱一样。你真可笑,内莉。”

  “一点也不可笑。回答我。”

  “我爱他脚下的土地,他头上的天空;我爱他碰过的一切东西,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爱他的所有表情,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整个人,爱他的一切。现在好了吧!”

  “这又为什么呢?”

  “不,你这是在开玩笑,你真是太坏了!这对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位小姐皱起眉头说道,转脸向着炉火。

  “我绝不是跟你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说,“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英俊、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不过这最后一点没什么意义。没有这一条,你也许一样爱他。要是没有前面那四条吸引了你,即使他爱你,你也不见得会爱他吧?”

  “是啊,当然不会。那我只会可怜他——说不定还会恨他哩,要是他是个丑八怪、大老粗。”

  “可是世界上英俊、有钱的年轻人还多着呢,也许比他更英俊,更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即使有的话,我也没碰上他们呀!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埃德加的。”

  “你会见到一些的。而且他也不会永远英俊、永远年轻,也不会永远有钱的呀!”

  “可现在总是的呀!我只要他现在是就行了。我希望你说话实际些。”

  “好吧,那就没话说了。要是你只顾眼前,那就嫁给林敦先生好了。”

  “这件事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我就是要嫁给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做得对不对呢。”

  “要是一个人结婚只图眼前是对的话,那你完全正确。好了,现在让我们听听你有什么苦恼吧。你的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会反对。我想,这么一来你就可以逃离这个乌七八糟、毫无乐趣的家,去到一家富裕体面的人家。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都很顺心如意呀。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儿,还有这儿!”凯瑟琳回答说,一只手拍拍自己的前额,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膛,“总之,在我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心坎中,我确信我是错了!”

  “这就怪了!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次梦见我在天堂里了。”

  “我对你说了,我不要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去睡了。”我又打断了她的话。

  她笑了起来,把我按回到座位上,因为我正要起身离开坐椅。

  “这没有什么呀,”她嚷道,“我只是要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所以我哭得很伤心,闹着要回到尘世来,惹得那班天使大怒,把我扔出天堂,扔到了呼啸山庄高地上的荒原中心。接着,我就在那儿高兴得哭醒过来了。别的不用说,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了。对我来说,嫁给埃德加·林敦,并不比去天堂更开心。要是我家那个恶毒的人不把希思克利夫贬得这么低下,我是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的。现在,我要是嫁给希思克利夫的话,那就降低我的身份了。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这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而林敦的和我们的就截然不同了,就像月光跟闪电,冰霜跟火焰。”

  她的这番话还没说完,我就已发现希思克利夫原来就在这儿。我发觉有点儿轻微的响动,就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降低她的身份,就没有留下来再听下去。

  “我绝不会抛弃希思克利夫。啊,那不是我原来的打算,那绝不是我的本意!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就不会去做林敦太太了!他将和过去一样,一辈子永远在我的心中。埃德加必须消除对他的反感,至少也要能容忍他。当埃德加知道了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真实感情,他会这样做的。内莉,现在我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贱女人。可是,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要是希思克利夫跟我结了婚,那我们岂不是要去讨饭了吗?而要是我嫁给林敦,我就可以帮助希思克利夫站起来,安排他摆脱我哥哥的逼迫和欺压。”

  “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道,“你会发现他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顺从。而且,虽说我不便下什么断语,我认为,这是你愿做小林敦妻子的最坏的动机。”

  “不,”她反驳说,“这是最好的动机!其余的全是为了满足我的一时冲动,也是为了埃德加,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而这全是为了一个人,在这个人的身上包含了我对埃德加和我对我自己的感情。这事我没法说清楚,可是你,以及每一个人,势必都有一种想法:除了你之外,还有,或者说应该还有,另一个你的存在。要是我整个儿全在这儿了,那把我创造出来的用处是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全都觉察到、感受到了。我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他。即使别的一切全都消亡了,只要他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而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我很清楚,当冬天使树木发生变化时,时光也会使叶子发生变化。而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恰似脚下恒久不变的岩石,它虽然给你的欢乐看起来很少,可是不可缺少。内莉,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在我的心中——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我对他没有比对我自己更感兴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于我的心中。所以,别再说什么我们会分开了,这是办不到的,再说——”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裙子的褶皱里,可是我猛地把她推开。对她的傻话,我再也没有耐心听了!

  “都这时候了,那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在干什么?十足是个大懒汉!”约瑟夫走了进来,问道,他东张西望地找希思克利夫。

  “我去叫他,”我回答说,“我相信他准在谷仓里。”

  我去叫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回来后,我悄悄告诉凯瑟琳,她说的那些话,我敢说,他大部分都听到了。还对她说,就在她抱怨她哥哥欺压他时,我看到他走出了厨房。

  她吃惊得直跳起来,把哈里顿往高背椅上一扔,就径自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她连想都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慌张,他听了她的那番话会有什么反应。

  她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约瑟夫提出我们不用再等她。他自作聪明地猜测,他们两个是有意待在外面的,为的是要逃避他的长篇祷告。

  大约半夜时分,我们都还守着没睡,暴风雨在呼啸山庄上空呼啸怒吼。凯瑟琳走进屋子,在高背长椅上躺了下来,那模样仿佛全身都被浸泡过似的,她把脸转向椅背,双手掩住了脸。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比平时晚了些。借着从百叶窗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我看到凯瑟琳小姐仍旧坐在壁炉旁。正屋的门也依旧半开着,亮光从没有关上的窗子里透进来。亨德利已经从房里出来,站在厨房的炉子边,形容憔悴,一副困倦懒散的样子。

  “你哪儿不舒服了,凯瑟琳?”我进来时,他正在跟她说话,“你看起来够凄惨的,像只水里淹过的小狗。你身上怎么这么湿,脸色这么苍白呀,孩子?”

  “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全身发冷,就这么回事。”

  “啊,她又淘气了!”我大声说,看出主人这时还算清醒,“昨天晚上她一直在大雨里淋着,又在这儿坐了一个通宵,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动一动。”

  “凯瑟琳,”她哥哥问,“你先告诉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希思克利夫在一起?嗳,说实话。你用不着怕我会害他。尽管我一直都那么恨他,不久前他为我做了一桩好事,我也就不忍心去掐断他的脖子了。为了防止闹出事来,我决定今天早上就打发他走,叫他自找生路。等他走了之后,我劝你们都留点神,我可是对你们不会有好脾气的。”

  “昨天晚上我根本没见到希思克利夫,”凯瑟琳回答说,一边开始伤心地啜泣,“你要是把他撵出门,那我就跟他一起走。不过恐怕你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说到这儿,她悲痛得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下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亨德利给了她一顿臭骂,吩咐她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要不她别想白哭这一场!我逼着她听她哥哥的话上楼去。当我们进了她的卧房时,我永远忘不了她发作起来的那番情景。这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以为她要疯了,连忙求约瑟夫赶忙去请医生。

  果然是神志失常的初始阶段。肯尼斯先生一见到她,就断言她病势危险。她正在发高烧。

  他给她放了血,并告诉我只能给她吃乳清和稀粥,而且要小心看护,防止她跳楼或跳窗。

  尽管我们的病人任性的程度,难以侍候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病人,她总算还是度过了危险期,渐渐有了起色。

  不用说,老林敦太太前来探望了好几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们一个个都骂遍了、支使遍了。在凯瑟琳病愈后的调养时期,她坚持要把凯瑟琳接到画眉田庄去住。这一来我们如释重负,心里真是感激万分。可是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实在有理由为她的这番善心后悔,她和她的丈夫都被传染上了热病,没有几天工夫,两位老人便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小姐回家来了,比以前更加任性,更加急躁,更加傲慢无礼了。希思克利夫打从那个雷雨之夜失踪后,音信全无。

  埃德加·林敦,像在他以前和以后的许多人一样,已经给爱情迷住了。他父亲去世三年后,在他领着她去吉默屯教堂的那天,他自信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尽管违背我的意愿,可我还是被说服离开了呼啸山庄,陪她来到了这儿。这时小哈里顿快五岁了,我刚开始教他识字。我们的分别很伤心,可是凯瑟琳的泪水比我们的更有力量。开始我拒绝跟她走,她发现她的请求不能打动我,便到自己的丈夫和哥哥跟前哭诉。她丈夫答应给我丰厚的工资,他哥哥则要我卷起铺盖上路。他说,现在家里已没有女主人,他用不到女仆了。至于哈里顿,过不久副牧师会来照管他。这么一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

  故事讲到这儿,女管家偶然朝壁炉上方的时钟瞥了一眼,她吃了一惊,发现时针已指到一点半。她一秒钟也不答应再多待了。说实话,我自己也宁愿让她的故事先停一停,以后再继续。现在她已经离开,去睡了。我又沉思了一两个小时,尽管我的脑袋和四肢又痛又疲乏,不想动弹,可我还是鼓起勇气起身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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