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希思克利夫归来
这种隐士生活的开端多美好啊!一连四个星期在病**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啊,这阴冷刺骨的寒风,凛冽的北国天空,难以行走的道路,拖沓的乡村医生!啊,还有难得见到一张人脸!最糟糕的是,肯尼斯医生还对我说,不到春天,我就别想出门。真是太可怕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刚刚来拜访过我。大约在六七天前,他还送我一对松鸡——这是这个季节里最后捉到的一批了。这坏蛋,我的这场病,他可不是完全没有罪责。我真想当面这样对他说。可是,哎呀!我怎么能得罪这么一个人呢?他好心地在我的床边坐了足足一个小时,除了药片、药水和药膏之外,还讲了些别的事。
这倒是一段颇为舒适的时期。我的身体还太虚弱,不能看书,不过我觉得似乎可以享受一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何不叫丁恩太太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她讲到的主要情节我都还记得。没错,我记得她的男主人公已经出走,三年没有音信,女主人公结婚了。我准备打铃。她发现我能有兴致聊天,一定会很高兴的。
丁恩太太来了。
“把你的编织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吧。好了,现在你接着说希思克利夫先生的事吧,从你上次打住的地方说起,要一直说到现在为止。”
“要是你觉得这能让你解闷,不会使你感到厌烦,那我就照着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
我随着凯瑟琳小姐一起来到画眉田庄。我虽然感到失望,然而让我欣慰的是,她的行为举止变得好多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她几乎是过于喜爱林敦先生了,就连对他的妹妹,她也显得十分亲热。当然,他们兄妹俩对她也非常体贴关怀。
可是,幸福完结了。本来嘛,人们最终必定还是替自己打算的,那些温和慷慨的人,只不过比专横霸道的人自私得正当一点罢了。一旦出现了什么情况,彼此感到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对方关心时,幸福也就完结了。
在九月的一个芳醇的傍晚,我正从花园里采了一大篮苹果回来。这时天色已暗,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过来,使得房子不少凸出部分的角落里都潜伏着模糊的阴影。我把篮子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下来休息,还吸了几口柔和甘美的空气。我正背朝门抬头仰望着月亮,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
“内莉,是你吗?”
这是个低沉的声音,带有外乡的口音,可是叫我名字的那口气,听起来非常耳熟。我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在说话,心里有点害怕,因为厨房门是关着的,刚才我走近台阶时,也没见到有人啊。
门廊里有什么在动。我往前走近几步,看清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深色衣服,一张黝黑的脸,一头黑发。他靠墙站着,手握着门闩,好像正打算自己开门进去。
会是谁呢?我心里想,恩肖先生?啊,不!这不像他的声音。
“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了,”在我仍旧发愣时,他又说了,“在这段时间里,四周围一直像死一样地悄无声息,我不敢擅自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看看,我不是陌生人呀!”
一道光线落到他的脸上。两颊灰黄,一半被黑胡子遮住,两道眉毛低压,双眼深陷而且颇为特别。我想起了这双眼睛。
“什么!”我嚷了起来,拿不准该把他当作人还是当作鬼,我惊讶地举起了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的是你吗?是吗?”
“是我,希思克利夫,”他回答说,目光从我身上移向高处的那排窗口,那儿映照出许多灿烂的月亮,但是里面没有透出灯光,“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内莉,你怎么不高兴!你用不着这样惊慌不安呀!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句话——跟你的女主人。去吧,就说有个人从吉默屯来,想见见她。”
“她得到这消息会怎么样啊?”我嚷了起来,“她该怎么办?这意想不到的事,真把我给难住了,这会让她昏了头的!你真的是希思克利夫?可是变啦!不,简直让人弄不清啦。你当兵了吧?”
“快进去给我传个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不去,我可是像在地狱里呢!”
我走进客厅,低声说:
“有个从吉默屯来的人想见你,太太。”
“他有什么事?”林敦太太问道。
“我没问他。”我回答。
“好吧,把窗帘拉上,内莉,”她说,“把茶端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离开了客厅。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声,来的人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说,“就是那个希思克利夫——你还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肖先生家的。”
“什么!那个吉卜赛人?那个小乡巴佬?”他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
“嘘!你可千万别拿这些称呼来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到了,会很难过的。他出走时,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我猜想,他这次回来,对她来说是一桩大喜事呢。”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门闩咔嗒一声响,凯瑟琳飞奔上楼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像发了狂,激动得连高兴都不知道怎么表示了。说真的,瞧她脸上的那副模样,你还以为她大难临头了呢。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着气,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思克利夫回来啦——他回来啦!”说着她使劲儿搂住他,把他搂得更紧了。
她正想再奔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一把抓住了。
“你去叫他上来吧,”他对我说,“凯瑟琳,你呢,高兴归高兴,可别做出荒唐的事来!这一家大小并不一定要看到你把一个逃跑的仆人当作兄弟来欢迎的。”
我走到楼下,发现希思克利夫正在门廊下等着,显然已料到会请他进来。他没有多说话就随着我进来了。我把他带到主人和女主人的面前,他们那涨红的脸上还留着激烈争论过的痕迹。但是当她的朋友出现在门口时,太太的脸上焕发出了另一种感情。她跳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把他领到林敦跟前,然后抓住林敦那只不愿伸出的手,硬塞进他的手中。
这会儿,有了炉火和烛光的照亮,我比先前更惊讶地看清,希思克利夫已经完全变了样了。他已长成一个高大、健美的男子汉,在他的身旁,我的主人就显得瘦弱,像个少年了。他那笔挺的姿态,让人想到他一定参加过军队;他脸上的表情和果断的神色,也都比林敦先生老练多了。那副面容看上去很有才智,以前那种低贱落魄的痕迹,已经完全没有了。只有在那低压的双眉和充满黑色火焰的眼睛里,还潜伏着半开化的野性,不过已经给抑制住了。他的举止十分庄重,已经完全摆脱了粗野,虽说过于严肃,不够文雅。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呢,一直盯着他看,好像生怕眼光一移开,他就会消失似的。他则不大抬眼看她,只是偶尔朝她飞快地瞥上一眼,可是每次收回目光时,一次比一次大胆地从她的眼睛中汲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们俩完全沉浸在共同的欢乐中,一点都不感到窘迫了。埃德加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一肚子的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当他的太太站起身来,走过地毯,重又抓住希思克利夫的双手,笑得忘了形时,他的这种情绪就达到顶点了。
“明天我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哩!”她大声嚷嚷道,“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又见到你了,又触摸到你了,还跟你说了话。可是,狠心的希思克利夫呀!你实在不配受到这样的欢迎啊。一去三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想到我!”
“比起你对我来,我还多想到你一点哩,”他低声咕哝说,“我是不久前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的,凯瑟琳,刚才我在楼下院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做了这么个打算:我只是来见你一面,也许是惊讶地瞅上一眼,而且还假装高兴,接下去我就去跟亨德利算账,最后我再把自己结果掉,免得受法律制裁。你的欢迎打消了我的这些念头,不过当心,下次可别用另一种样子来欢迎我啊!不!你不会再把我赶走了。你真的为我伤心了,是吗?是啊,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到现在,我已经在生活中苦苦搏斗了一场啦。你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只是为了你才奋斗的!”
那天晚上,他们的客人逗留了不到一个小时。临走时,我问他是不是去吉默屯。
“不,去呼啸山庄,”他回答说,“今天早上,我去拜访恩肖先生时,他请我去住的。”
希思克利夫基本上还保留着童年时代就很明显的沉默寡言,这有利于克制住感情上的一切惊人流露。主人的不安暂时平息下来了,而情况的发展,又把他的不安暂时转移到另一个方面去了。
原来,他的新烦恼源于伊莎贝拉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不幸事件。她对这位勉强受到接待的客人,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爱慕之情。当时她还是个十八岁的迷人的小姐,举止都还带着稚气,虽然才思敏捷,感情丰富,被惹恼时脾气也不小。她的哥哥一直十分疼爱她,对她的这种荒唐的爱情简直吓坏了。且不说跟这样一个出身不明的人联姻,有辱家庭门楣,也不说自己若无子嗣,家财会落入此人之手,他对希思克利夫的为人也一清二楚:他知道,虽然他的外表有了改变,可是他的本性并没有变,也是不可能改变的。而且他害怕这种人,也厌恶这种人,把伊莎贝拉交托给这样的人,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他要是知道她的这种恋情完全是她自动产生,对方也没有以动情相回报,那他就更加不敢想下去了。他一发现这回事,就怪到希思克利夫头上,总以为是他精心策划出来的。
“你是只胡闹的小猴子!”林敦太太为此吃惊地叫了起来,“不过我不相信会有这种蠢事!你想要得到希思克利夫的爱慕是不可能的。你居然把他看成一个可爱的人!但愿我是误解了你的意思了,是吗,伊莎贝拉?”
“不,你没有误解,”这着了迷的姑娘说,“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而且只要你同意他爱,他也会爱我的!”
凯瑟琳和伊莎贝拉正坐在书房里,双方都怀着敌意,但谁也没有吭声。伊莎贝拉想到自己最近言行有些冒失,而且一怒之下还泄露了内心的隐情,心中不免有点惊慌不安。凯瑟琳对这件事前后考虑了一番后,对小姑子则真的生气了。她暗自打定主意,要是下次再无礼地取笑她时,定要让她知道,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当看到希思克利夫从窗口经过时,凯瑟琳笑了。这时,我正在清扫炉子,我注意到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伊莎贝拉想什么想得出了神,或者是正在专心看书,直到门打开时,她都坐在那儿一动没动。要想躲避已经太迟了,要是来得及躲开的话,她真想一躲了之。
“请进,你来得正好!”女主人开心地叫了起来,往壁炉旁拖了一把椅子,“这儿有两个人正着急盼望有个第三者来融解她们之间的冰块呢。你正好是我们俩都会选中的人。希思克利夫,我终于有幸给你引见一位比我更爱慕你的人了。我希望你感到荣幸。不,不是内莉,别朝她看!是我可怜的小姑子,她一心思念你的形体美和精神美,把一颗芳心都想碎啦。愿不愿做埃德加的妹夫,全在你了!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能跑掉。”她接着说,带着假装闹着玩的神气,一把抓住那个不知所措、已经愤慨地站起身来的姑娘,“为了你,希思克利夫,我们俩昨天争吵得像两只猫打架似的,在表明对你的挚爱和倾慕方面,我完全给打败了。而且我还得到通知,只要我识趣站到一边,我的情敌——她自认是我的情敌——就能一箭射中你的心,使你永远倾心于她,而把我的身影永远遗忘!”
“凯瑟琳!”伊莎贝拉说,想起了自己的尊严,她硬从那紧紧抓住她的手中挣脱出来,走出门外,“我谢你了,说实话,别诋毁我,哪怕是闹着玩!”
“我可是太不喜欢她啦,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说,“她那双眼睛和林敦的一个样,实在让人讨厌。”
“让人喜欢!”凯瑟琳说,“那是鸽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是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你这样想,我心里就要难受了。”他的同伴回答,“要是老天保佑,会有半打侄子来取消她的继承权哩。你还是别老想着眼前这件事了吧,你也太贪图邻居的财产了。记住,你这家邻居的财产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