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凯瑟琳和埃德加
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第一个由我带养的可爱婴儿——古老的恩肖家族最后一代——出世了。
我们正忙着在远离山庄的田里割草,一向给我们送早饭的那个姑娘,比往常早一个小时就跑来了。她穿过草地,奔上小路,边跑边喊我。
“哦,一个多胖的小孩!”她喘着气说,“我从没见过这么逗人喜欢的小家伙!不过医生说,太太一定会死的。你得赶快回去,那孩子要交给你带了,内莉,得由你来给他喂糖、喂牛奶,日夜照顾他。我要是你该多好,因为等到太太不在了,那小家伙就全归你了。”
“她病得很重吗?”我问道,丢下草耙,系上软帽带。
“我想是的,不过她看上去精神还算振作,”那女孩回答,“而且听她说起来,她好像还想活着看孩子长大成人哩。”
我们赶回呼啸山庄时,主人正站在大门口,经过他身旁进去时,我问了声孩子怎么样。
“差不多快会到处跑了,内莉!”他回答说,露出了欢乐的笑容。
“女主人呢?”我冒险问道,“医生说她……”
“去他妈的医生!”他打断了我的话,脸涨得通红,“弗朗西丝好好的,到下个星期这时候,她就完全好了。”
他跟他太太也这么说,她好像也相信了他的话。可是,一天晚上,她偎依在丈夫的肩头,正说着她觉得自己第二天就可以起来了,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一阵非常轻微的咳嗽——他把她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色变了,接着她就死了。
正像那个姑娘所预料的,她抛下的这个孩子哈里顿就全归我带了。至于恩肖先生,只要看到他身体健康,听不到他的哭声,他就满意,他对孩子的关心,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他自己,他变得越来越绝望。他的悲痛是哭不出来的那种。他既不哭泣,也不祷告,他只是又是诅咒,又是反抗——他恨透了上帝和人类,他放纵自己,恣意过起**的生活。
仆人们受不了主人那种专横堕落的行径,不久都离去了,留下的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个人。我不忍心丢开交给我照管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是他的奶姐妹,比起旁人来,对他的行为毕竟能多宽恕几分。
主人的那些坏习气和坏朋友,给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作出了一个极坏的榜样。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做法,足以使一个圣徒变成魔鬼。而且,说真的,在那段时间,那孩子真像有魔鬼附身似的,眼看亨德利堕落得不可救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蛮横、粗暴、凶残,他心中却幸灾乐祸地暗自高兴。
我们这个家弄得成了怎样的一座地狱,我简直没法向你描述。到最后,牧师都不愿上门来了,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肯和我们接近,只有埃德加·林敦可以说是个例外,还来看看凯瑟琳小姐。
凯瑟琳打从在林敦家住过五个星期后,就和他们一直保持来往。跟他们在一起时,没有什么可以诱发她暴露出自己那粗野的一面,而且在他们那儿,她见到的都是温文尔雅的举止,她知道自己要是表现粗野,是很羞人的。这样,凭着她那伶俐乖巧的热情,她不知不觉地把那位老夫人和老绅士给哄骗住了,还赢得了伊莎贝拉的赞赏和她哥哥的倾心爱慕。这一收获从一开始就让她觉得很得意,因为她是很有点儿野心的,这使得她形成了一种双重性格,倒也并不是她存心要欺骗什么人。
在那个她听到希思克利夫被叫作“粗野的小坏蛋”和“比畜生还不如”的地方,她就特别留神,不做出像他那样的举止。可是在自己家里,她就很少愿意去讲究什么礼貌了,那样只会被人讥笑。她也不想约束自己那**不羁的天性,那样做了也不会给她带来声望和称赞。
埃德加先生难得能鼓起勇气公开来拜访呼啸山庄。恩肖的名声使他感到害怕,他不愿碰上恩肖。不过每逢他来访时,我们总是尽量以礼相待。主人清楚他来访的目的,自己也避免得罪这位客人。要是主人做不到和颜悦色,就干脆一走了之。我总有点觉得他的来访让凯瑟琳感到不快。她并不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从不懂得卖弄风情,她显然不愿让她的两个朋友碰在一起。因为当希思克利夫当着林敦的面表示看不起他时,她可不能像林敦不在场时那样附和他几句;而当林敦对希思克利夫流露出厌恶和敌对的情绪时,她又不敢对他的情绪毫无反应,仿佛人家看轻她的伙伴,跟她毫不相干似的。
一天下午,亨德利先生离家外出了,希思克利夫借此擅自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我想,当时他已经十六岁,相貌不丑,智力不差,可他偏要想法给人一个从里到外都让人厌恶的印象,他现在的模样,自然就没有留下这种痕迹了。
在他干活间歇的时候,凯瑟琳依旧经常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已不再用亲热的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他愤愤地、满腹猜忌地避开她那孩子气的爱抚,仿佛觉得这种滥施给他的感情,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当他走进正屋,宣布他什么活也不打算干时,我正在帮凯瑟琳小姐整理刚换上的衣服。她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想到要闲散一天,原以为她可以独占这整个正屋,因而已设法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今天不在家,这会儿她正在准备接待他呢。
“凯瑟琳,今天下午你有事?”希思克利夫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在下雨呢。”她回答。
“那你干吗换上这件绸衣服?”他问,“我希望,没人要来吧?”
“这我怎么知道呀!”小姐结结巴巴地说,“现在你该下地去了,希思克利夫。吃完饭已经过去一小时了,我还以为你早已去了。”
“亨德利该死的老是待在我们面前,难得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那孩子说,“今天我说什么也不去干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约瑟夫可是会告发的,”她提醒说,“你最好还是去吧!”
“约瑟夫正在彭尼斯托崖那边装运石灰,他得忙到天黑哩。他绝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慢悠悠地踱到了壁炉边,坐了下来。凯瑟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觉得为了迫使他听从她的意见,有必要排除一下障碍。
“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敦曾经说今天下午要来做客,”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现在天下雨了,我看他们不见得会来了。不过他们说不定还会来,要是真来了,那你难保不白白地给人骂上一顿。”
“叫内莉去说你有事就行了,凯瑟琳,”他坚持说,“别为了你那两个可怜巴巴的蠢朋友反而把我赶了出去!有时候,我真忍不住要抱怨,他们——算了,我就不说了吧……”
“他们怎么啦?”凯瑟琳大声问道,怀着不安的神色望着他,“哟,内莉?”她猛地把头从我手中挣脱出去,火气十足地加了一句,“你都快把我的鬈发给梳直了!够了,别管我啦。你忍不住要抱怨什么呀,希思克利夫?”
“没什么。你只要看看墙上的日历就知道了,”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有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打叉的就是你跟林敦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那些画点儿的是跟我一起度过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上记号的。”
“看见了,很可笑,好像我会注意这个似的!”凯瑟琳回答,话音中带有怒气,“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为了表明,我对这是很在意的。”希思克利夫说。
“我得老是陪你坐着吗?”她反问道,火气越来越大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跟我谈过什么了?你简直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婴儿。你没对我说过一句逗我开心的话,也没为我做过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你以前从没嫌我说话太少,也没有不喜欢跟我做伴,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十分激动地叫了起来。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根本就谈不上做伴。”她咕哝着说。
她的同伴站了起来,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进一步表达他的感情了,因为外面的石板路上已经传来马蹄声。接着,年轻的林敦轻轻敲了敲门,便进来了。由于接到这意外的召唤,他满脸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不用说,在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的当儿,凯瑟琳一眼就看出了她这两个朋友之间的差别。其鲜明的对比,犹如你刚看过一个荒山起伏的产煤区,突然换成了一座美丽肥沃的山谷。林敦的声音和问候的语调,跟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他说起话来,有一种悦耳的低沉的声调,口音跟你差不多,比我们这儿的柔和,没有那么生硬。
“我来得不会太早吧?”他说着,朝我看了一眼。我已经开始在擦盘子,清理橱柜边上的几个抽屉了。
“不会,”凯瑟琳回答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呀,内莉?”
“干我的活儿,小姐。”我回答说。(亨德利先生关照过我,只要林敦私自来拜访时,我就得做个第三者。)
她走到我背后,不高兴地低声说:“给我拿了抹布出去,有客人来家的时候,仆人不该在有客人的房间里打扫!”
“这会儿主人出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大声回答,“他最恨我当着他的面收拾这些东西了。我相信埃德加先生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最恨你当着我的面收拾东西。”年轻的小姐蛮横地说,不让她的客人有说话的机会。自从跟希思克利夫有一场小小的口角后,她还没能恢复平静。
“那真是对不起了,凯瑟琳小姐。”这就是我的回答,我依旧自顾自起劲儿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她以为埃德加是看不到她的,她从我的手中夺走了抹布,还恶狠狠地在我的胳臂上拧了一把,久久地拧住不放。
我说过我不爱她,时常有意要杀杀她的威风,而且她确实拧得我痛极了。我原本是蹲着的,便突然跳起身子,尖声叫了起来:
“啊,小姐,你这一手太缺德了!你没有权利拧我,我可是不吃你这一套的。”
“我碰都没有碰你,你这是在撒谎!”她大声嚷道,她的手指激动地动着,想要再来一下,她的耳朵气得通红。她从来就掩盖不住自己的激动,一激动总是满脸涨得通红。
“那么,这是什么?”我回嘴说,指着胳臂上一块明显的青紫作为证据反驳她。
她跺着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还是抑制不住她的坏脾气,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两眼饱含着泪水。
“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敦插进来说,看到自己崇拜的偶像既撒谎,又打人,犯了双重错误,他大为震惊。
“离开这间屋子,艾伦!”她又命令道,浑身都在发抖。
小哈里顿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这时正坐在我身旁的地上,看到我的眼泪,他自己也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坏姑姑凯瑟琳”。这一来,她的怒火发到了不幸的孩子头上。她抓住了他的双肩,狠命地摇他,摇得这可怜的孩子脸色都发白了。为了让她放开孩子,埃德加想也没想就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可是一刹那间,她的一只手挣脱出来了,这位大为震惊的年轻人,顿时感到这只手在他的脸上打了个耳光。这怎么也不能错当成是在闹着玩儿。
他惊愕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抱起小哈里顿,离开正屋,前往厨房。我有意让身后的门开着,一心想看看他们怎样来解决这场闹剧。
那位受了侮辱的来客,朝他放帽子的地方走去,脸色苍白,嘴唇直抖。
“这就对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接受警告,快走吧!让你见识一下她的本性,这可是件好事哩!”
“你要去哪儿?”凯瑟琳问道,径自走向门口。
他往旁边避了避,还是想走出去。
“你可不能走!”她使劲儿地大声嚷道。
“我得走,马上就走!”他压低声音回答。
“不行,”她坚持说,紧抓住门把手,“现在不能走,埃德加·林敦。坐下。你不能这样气呼呼地离开我,我会整夜难过的,可我不愿意为你难过!”
“你打了我,我还能待在这儿吗?”林敦问道。
凯瑟琳不吭声了。
“你使我感到害怕,也为你感到害臊,”他接着说,“我不会再来这儿了!”
她的眼睛开始闪亮,眨起了眼皮。
“而且你还故意撒谎!”他说。
“我没有!”她嚷道,重又开了腔,“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吧,你要走就请便吧!走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哭得半死不活啦!”
她在一把椅子旁跪了下来,果然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
埃德加的决心一直保持到走到院子里。到了那儿,他迈不开步子了,我决定鼓励他一下。
“小姐任性极了,先生,”我大声嚷道,“坏得像任何一个惯坏了的孩子。你最好还是赶快骑马回去吧,要不,她又会哭呀闹呀,只会把我们折磨个够。”
这不中用的软骨头,像没有听见我话一样,从窗口往里张望着,他已经无力离开这儿了,就像一只猫儿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者吃了一半的小鸟一样。
唉,我想,他是没救了——他已经在劫难逃,他要投进命中注定的圈子了!
果真如此。他突然转身重又急急忙忙回到屋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过了一会儿,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肖已喝得烂醉回来,看样子正准备把这座老房子捣毁时(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常有的心情),我发现刚才的这场争吵,反而促使他们更加亲密了——打破了年轻人害羞的障碍,抛掉了友谊的伪装,承认他们是情人了。
亨德利先生回来的消息,把林敦赶上了马背,也把凯瑟琳赶回到闺房。我赶忙藏起小哈里顿,又取出主人猎枪中的子弹。他在发酒疯时就爱玩枪,这样,万一他真的闹到开起枪来,也不至于闯下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