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凯瑟琳的变化
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一待就待了五个星期,直到圣诞节。这时,她的脚踝已经痊愈了,她的举止也文雅多了。
亨德利把她扶下马来时,高兴得惊叫起来:“嗨,凯瑟琳,你完全是个美人啦!我差点认不出你了。你现在看起来像位千金小姐了。伊莎贝拉·林敦怎么能跟她比啊。是吧,弗朗西丝?”
“伊莎贝拉哪有她这样天生丽质,”他的妻子回答说,“不过她得记住,别回到这儿又变野了。艾伦,帮凯瑟琳小姐脱掉衣帽。等等,亲爱的,你要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让我来给你解开帽带吧。”
她文雅地吻了我一下。我正在做圣诞节蛋糕,满身全是面粉,拥抱我可不行。接着她就四下里张望着寻找希思克利夫。
“希思克利夫不在这儿吗?”她问道,脱下手套,露出她那因待在屋里从不干活而显得特别白的手指。
“希思克利夫,你可以走过来,”亨德利先生叫道,见了对方那副狼狈相,他非常高兴,看到对方不得不以一个让人憎恶的小流氓的模样出现,更使他感到快意,“你可以过来,跟别的仆人一样来欢迎凯瑟琳小姐。”
凯瑟琳一看到自己的朋友躲在那儿,便飞快地奔过去拥抱他。她一连在他脸上亲了七八下,然后才停下来,往后退了几步,放声大笑起来,大声说道:
“啊,你怎么满脸的不高兴呀!瞧你,多好笑,脸绷得紧紧的!不过这是因为我看惯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林敦了。哎,希思克利夫,你把我给忘了吗?”
她问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羞惭和自尊心已在他脸上投下双重阴影,使得他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了。
“握一下手吧,希思克利夫,”恩肖装出宽大为怀地说,“偶尔一次是允许的。”
“我不,”那孩子回答说,他终于开了口,“我不能让人笑话。我受不了!”
他要从人圈中冲出去,可是凯瑟琳又抓住了他。
“我并不是有意要笑你呀,”她说,“我是忍不住才笑起来的。希思克利夫,至少也得握握手呀!你为什么要生气呢?只不过你看起来有点儿古怪罢了。要是你把脸洗一洗,把头梳一梳,那样就会很好的。可是瞧你多脏!”
她关心地瞧着握在自己手中那黑黑的手指,又看看自己的衣服,生怕自己的衣服会让他的手指弄上什么污渍。
“你用不着来碰我!”他回答说,看到她的眼色,他一下把手抽了回来,“我爱多脏就多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说着,他就一头冲出屋外,这使得主人和女主人大为高兴,可是让凯瑟琳感到十分不安。她不明白,她的几句话怎么会惹得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约瑟夫已经回到自己房里独自做祷告去了。恩肖夫妇正在用各种各样漂亮的小玩意儿逗凯瑟琳高兴,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送小林敦兄妹的,用来答谢他们家对她的款待。
他们已邀请小林敦兄妹俩明天来呼啸山庄。林敦家接受了这个邀请,只是有一个条件:林敦太太要求,小心别让她的宝贝儿女跟那个“好骂人的淘气男孩”在一起。
希思克利夫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发现他正在马厩里给一匹新买的小马刷平光洁的鬃毛,还像往常那样给别的牲口喂料。
“快来,希思克利夫!”我说,“厨房里挺舒服的。约瑟夫在楼上。快来,趁凯瑟琳小姐还没出来,让我给你打扮得整洁漂亮一点儿,然后你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了。整个壁炉都归你们享用,你们可以一直长谈到睡觉。”
他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连头都不肯朝我转过来一下。
“快来!你来不来呀?”我继续说,“我给你们每人留了一小块蛋糕,差不多够你们吃的了。你还得要半个小时打扮哩!”
我等了他五分钟,仍没得到他的回话,我只好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希思克利夫起得很早。这天是节日,他却一大早就怏怏不乐地去了荒原,直到这家人都去教堂了,他才回来。空空的肚子和深深的思考,似乎使他的情绪好了些。他在我跟前转了一会儿后,突然鼓起勇气,大声说:
“内莉,把我收拾得像样些,我想要学好了。”
“应该是这样的时候了,希思克利夫,”我说,“你已经伤了凯瑟琳的心。我敢说,她都后悔回家来了!看起来好像你是在妒忌她似的,因为关心她的人比关心你的人多呢。”
妒忌凯瑟琳的说法,他不能理解,可是伤了她的心,对这个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她说过她伤心了?”他追问道,态度很认真。
“今天早上我告诉她你又走掉了,她哭了。”
“唔,昨天晚上我也哭了,”他回答说,“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啊,你是有理由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个空肚子上床睡觉的,”我说,“骄傲的人给自己招来伤心和痛苦。要是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惭愧,记住,在她进来时,你一定得向她赔个不是,一定得走上去亲亲她,还要说——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说。只是做这一切时要热情,不要认为她穿上漂亮衣服,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似的。这会儿,尽管我还得烧中饭,不过我还是要抽出时间来给你拾掇一下,包管让埃德加·林敦和你一比像个玩具娃娃。”
可是倒霉的是,他刚在这边打开从厨房出去的门,正好亨德利从另一面推门想进来。他们碰上了。主人见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还兴高采烈的,立刻就火冒三丈。也许是因为一心要遵守对林敦夫人许下的诺言吧,亨德利伸手猛地一推,把他推了回去,还怒气冲冲地对约瑟夫吩咐说:
“别让这小子闯进这间屋子里来——把他送到阁楼上去,等吃过晚饭再放他下来。要是让他独自跟他们在一起待上一会儿,他准会用手指去乱抓果酱蛋糕,还会偷水果哩!”
晚上,我们举行了一个舞会。凯瑟琳请求把希思克利夫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敦没有舞伴。她的请求自然落了空,我被指派顶了这个缺。
在翩翩起舞的兴奋中,我们都丢掉了一切忧郁和烦恼。吉默屯乐队的到来,使我们的兴致更高了。
凯瑟琳也爱好音乐,不过她说待在楼梯顶上听,最为动听,于是便摸黑爬上楼梯,我也跟着上了楼。他们在底下把正屋的门关上了,根本没有发现我们已经离开,那里挤满了那么多人。她到了楼梯顶上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上爬,一直来到禁闭希思克利夫的阁楼。她在门外叫唤他,起先他硬是不加理睬,她一直不停地叫着,最后终于说服了他,使他隔着板壁跟她说起话来。
我由着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尽情交谈,不去打扰他们,直到我推测歌唱快要停止,歌手们得吃点儿东西时,我才爬上梯子去提醒她。
可是我在外面没见到她的人,只听见从里面传出她的声音。原来这小猴子从另一间阁楼的天窗先爬到屋顶上,然后从屋顶爬进了这一间阁楼的天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叫出来。
她出来时,希思克利夫也跟着出来了。她坚持要我把他带到厨房里去,因为我那位仆人同事约瑟夫已经去邻居家了,为了躲开我们的那些“魔鬼颂歌”,就像他爱说的那样。
我对他们说,我不想鼓励他们玩这种把戏,只是因为这小囚犯从昨天中饭后还没吃过东西,我就默许他欺瞒亨德利先生这一回吧。
他走到楼下,我给他放了张凳子在火炉旁,拿了一大堆好东西给他吃。可是他病了,吃得很少。我想要款待他一番的心意算是白费了。他把两只胳臂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一直一声不吭地沉思着。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在打算怎样找亨德利报仇。我不在乎得等多久,只要最后能报上仇就行,但愿他别在我报仇前就死掉!”
“你真不像话,希思克利夫!”我说,“惩罚坏人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会宽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这种报仇机会的,”他回答说,“我只希望能想出最好的办法!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会想出最好的办法来的,在我想着这件事时,我就不觉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这些故事是不能给你解闷的。真气人,没想到我竟会唠叨了这样一大通。你的粥都冷了,你也瞌睡啦!你要听的有关希思克利夫的经历,我本来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
女管家就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话头,站起身来,正要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可是我觉得自己离不开壁炉,而且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坐下吧,丁恩太太,”我叫了起来,“请再坐半个小时!你这样慢条斯理地把事情讲给我听,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正合我的意。你就照这样讲完吧。对你讲到的每个人,我多少都感兴趣。”
“不过,要是真要我用闲聊的方式把故事讲下去的话,那我还是继续往下讲吧,也不要跳过三年,就从第二年夏天讲起好了——也就是一七七八年的夏天,离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二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