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烧毁信件
时光流逝,画眉田庄里的人像以前一样,一直过着舒心的日子。转眼间,凯茜小姐长到了十六岁。每逢她的生日,我们从来都不搞什么欢庆活动,因为这一天也是我家女主人去世的忌日。她父亲在那一天总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到了黄昏时分,就一直步行到吉默屯教堂,常常在那儿待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因此,凯茜只好想方设法自个儿玩。
这一年的三月二十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待她父亲躲进书房后,我家小姐就穿戴好走下楼来,准备外出了。她说她已跟父亲说过,由我陪她去荒原边上走走;说是林敦先生已经答应她,只是要我们不要走得太远,在一个小时内就回来。
“所以得赶快了,艾伦!”她叫道,“我知道我要去哪儿,要去有群松鸡筑窝的地方,看看它们有没有筑好窝。”
她一直走在前头离我很远,我朝她大声叫喊着。她也许是没有听见,也许是有意不加理睬,顾自朝前蹦跳着,我只好无奈的跟着她。最后,她钻进了一个山谷,待我重又看见她时,她离呼啸山庄已经比离自己的家近多了——近了约莫两英里。我看见有两个男人把她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我深信就是希思克利夫先生本人。
凯茜被抓是因为有偷猎行为,或者说,至少是抄了松鸡的窝。
这儿是希思克利夫的呼啸山庄的领地,他正在训斥那个偷猎者。
“我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找到!”待我赶到他们跟前时,她正说着,一面还摊开双手,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我并不想来捡什么,爸爸跟我说,这儿有很多松鸡蛋,我只是想来看看这种蛋。”
希思克利夫朝我瞥了一眼,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这表明他已认出对方是谁,也表明他对她已起了歹意,接着便问她的“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敦先生,”她回答说,“我想你不认识我吧,要不你就不会对我这样说话了。”
“这么说,你以为你爸爸是很受人爱戴、受人尊敬的吗?”他挖苦地说。
“那你是什么人呀?”凯茜问,她好奇地注视着说话的人,“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是你的儿子吗?”
她指了指哈里顿,那另一个人。他又长了两岁,可除了长了身架和力气外,什么也没有长进,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笨拙和粗鲁。
“凯茜小姐,”我插进去说,“我们出来已经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三个小时了。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不,他不是我的儿子。”希思克利夫回答说,一边把我推到一旁,“不过我儿子倒是有一个,你以前也见过。虽说你的保姆急着要回去,我看你们两个还是稍许歇一会儿的好。只要一绕过这个长满石楠的陡坡,就到我家了,你愿不愿意去坐一下?休息一会儿,你还可以早一点回家哩。而且你会受到热情的款待的。”
“不,她不能去那儿。”我叫着,奋力挣脱被他抓住的胳臂。可是她却已飞快地绕过那个陡坡,差不多已经快跑到山庄门前的石阶了。那个被指定陪她的小伙子,并不想陪她,而是闪到了路旁,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希思克利夫先生,你这样做太不应该了,”我接着说,“你自己明白,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到了那儿会见到小林敦的,等我们一回到家里,她会把这一切全都说出来,我就得挨主人的责备了。”
“我的主意是非常光明正大的。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他说,“我的主意是让这对表姐弟相爱,然后结婚。我这样安排对你家主人是很宽厚的。他的这个小丫头并没有什么可指望,要是她能促成我的心愿,她就可以跟林敦一起成为共同继承人,马上就有了依靠。”
“要是林敦死了,”我回答说,“他的性命很难说呢,那凯茜就成了继承人了。”
“不,她当不了继承人,”他说,“遗嘱里并没有条文做这样的保证。他的财产将归到我名下。不过为了避免日后发生纠纷,我有心要让他俩结合,而且下决心要促成这件事。”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凯茜小姐正在这儿等着我们。
林敦站在壁炉跟前。他刚从田野里散步回来,他的头上还戴着帽子,正在吩咐约瑟夫给他拿双干的鞋来。他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六岁,可是就他的年龄来说,已经长得够高了。
“看,那是谁?”希思克利夫先生转身问凯茜,“他是林敦。”
“什么,林敦!”凯茜叫了起来,一听到这个名字,她真是又惊又喜,“这就是小林敦?他长得比我还高啦!你是林敦?”
小伙子走上前来,承认自己正是林敦。她热情地吻了他,两人相互凝视着,都为岁月给对方外貌所带来的变化惊讶不已。
跟自己的表弟互相做了种种亲热的表示之后,凯茜走到希思克利夫先生跟前。
“这么说,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大声说着,走上前去向他行礼,“虽说你开始时对我有点凶,可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你的。你为什么不带林敦去我们田庄玩呢?”
“对我来说太远了,”她的表弟低声咕哝着,“走四英里路会要了我的命的。不,你来吧,凯茜小姐,常来走走,不用天天早上都来,一星期来一两次吧。”
父亲朝儿子轻蔑地瞥了一眼。
希思克利夫站起身来,走进厨房,然后又从厨房走进院子,高声喊叫哈里顿。
哈里顿应了一声,两人很快进了屋。“听着!你陪她到山庄四处转一转。记住!一举一动要像个绅士,别说脏话;不要在小姐没看你时,你老盯着她看,到她看你时,你又打算躲过脸去。还有,讲话时要慢慢讲,别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去吧,你要尽力好好招待她。”
这时候,我们的那位年轻伙伴开始露出不安的迹象,也许是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就没有去陪凯茜玩。他坐得离我们太远,没能听到我们谈话。
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目光老往窗口看,手也犹豫不决地伸向自己的帽子那边。
“起来吧,你这懒孩子!”他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叫道,“快去追他们呀!他们就在拐角那儿,在蜂箱架子旁边。”
林敦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火炉。格子窗正开着。就在他走出去时,我听到凯茜正在问她那不善交际的随从,大门顶上刻的是什么。
哈里顿抬头呆望着,挠着头皮,活像个小丑。
“是些该死的字呗,”他回答说,“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凯茜惊叫起来,“我认识的,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刻在那儿。”
在一旁的林敦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认识,”他对他的表姐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大傻瓜,你能相信吗?”
“哼,识字顶个屁用!”哈里顿气冲冲地说,跟天天见面的伙伴顶起嘴来,他口齿伶俐多了。他还想再说下去,可是两个年轻人却突然一齐大笑起来。我家那位轻浮的小姐开心极了,她发现可以拿他那古怪的话当作笑料。
“你那句话里的‘屁’字用处在哪儿呀?”林敦嗤笑说,“爸爸叫你别说脏话的,可你一开口就是脏话。一举一动都要学着像个绅士,现在就给我做起来吧!”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在这之前,我没法把凯茜小姐拖走。幸亏我家主人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们久出未归。在回家的路上,我本想对我的照顾对象开导一番,让她知道我们刚才离开的是些什么人。谁知她反倒认为我对他们有偏见。
当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的事,因为她没有见到林敦先生。可是第二天,她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真让我大为懊恼。
“希思克利夫先生挺热情的,爸爸,”凯茜说,“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他说了,只要我乐意,随时都可以去他家,只是要我千万别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架,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妈,你不肯原谅他。是你不肯原谅,那该责怪的是你了。他至少是愿意让我们做朋友的——林敦和我——可你却不愿意。”
“以后你会明白的,亲爱的,为什么我希望你躲开他的宅子和他那家人。现在你还是照旧做你的事,像往常那样玩吧,别再去想这些事情!”
凯茜吻了吻她父亲,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做功课,像往常一样做了两个小时;然后又陪他父亲去庭院,一整天就像平时一样过去了。可是到了晚上,当她回房就寝,我去帮她换衣服时,她却问道:
“我可不可以写个便条给林敦,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了?把我答应借给他的几本书也一起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我告诉他我的书有趣多了,他就急着要看呢。行吗,艾伦?”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断然回答说,“那样他又会回信给你,那就永远没完没了啦。不,凯茜小姐,这种交往必须完全终止。你爸爸这样希望,我想就该这么做。”
信还是写了,是由村子里一个来取牛奶的小孩送去的,不过这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知道的。几个星期过去了,凯茜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只是她变得特别喜欢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了。常常是这样,她正在看书时,要是我突然走近,她就会吓一跳,忽然伏在书上,显然是想把书盖住。我看到从书页中露出散张纸页的纸边。
她还有一个新花样,早晨一大早就下楼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的到来。在书房的一个柜子里,有她的一只小抽屉,她经常在那儿翻弄上老半天,离开的时候,总是特别小心地把钥匙带走。
一天,她正在翻弄这个抽屉时,我发现原来放在里面的玩具和小玩意儿全都变成一张张折好的纸了。
我产生了好奇心,也起了疑心。我决定要偷看偷看她那神秘的宝藏。到了晚上,一等她和主人都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我就在自己那串管家的钥匙中找来找去,很快就找到了一把可以打开抽屉那把锁的钥匙。打开之后,我把里面的全部东西都倒进自己的围裙里,然后带回自己的卧房细细检查。
虽然我早就起了疑心,可是当我发现那一大堆信件时,我还是大吃一惊。这些信全是林敦·希思克利夫写的——几乎是每天一封——是给她去信的回复。前面几封信写得很短很拘谨,可是渐渐地却发展成一封封滔滔不绝的情书了。信上蠢话连篇,像他这样的年龄,这也很自然,不过其中不时也有一些动人的文句,我看这些全是从更有经验的人写的东西上抄来的。
我家小姐按习惯早早下了楼,走进了厨房。我看到有个小男孩到来时,她就走到门口。趁挤奶女工往男孩的罐子里倒牛奶时,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又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
我绕过花园,在路旁守候着这位送信人。这孩子奋力保护着他的委托物,两人在争夺中把牛奶都泼翻了。不过我最终还是把那封信抢到了手。我警告他说,要是他再不赶快回家去,后果就严重了。
那一天天气很潮湿,她没法去林苑溜达散心,因此早读一结束,她就去抽屉那儿寻找安慰了。
“艾伦,艾伦——”她突然喘着气说,“艾伦!艾伦!上楼来——我不舒服!”
我听从她的吩咐,陪她走出书房。
“哦,艾伦!你把那些信都拿走啦?”一进屋,只有我们两人时,她马上跪下来说,“哦,把它们还给我吧!我绝不再这样了!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吧,艾伦?说你没有去告诉他吧!我真是太淘气了,不过今后我再也不这样啦!”
我神情严肃地叫她站起来。
“好啊,凯茜小姐!”我大声说道,“你好像太不像话了,你应该为这感到害羞!真没想到,你空闲时读的就是这一大堆破烂货!嘿,精彩得可以拿去出版了吧!”
她朝她的这些宝贝信件扑了过来,可是我把它们高举过我的头顶,于是她发疯似的进而提出了一连串的恳求,恳求我把信都给烧掉——只要不把信公开,随便怎么处置都可以。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因为我认为这完全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我终于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就问道:
“如果我同意把信烧掉,你能不能保证今后再也不跟他书信往来?”
“我答应,艾伦!”她拉住我的衣服喊道,“哦,把它们扔进火炉吧!扔吧!扔吧!”
可是,当我用火钳拨开一块地方时,这样的牺牲使她痛苦得受不住了,她苦苦哀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
“看在林敦的面上,艾伦,就给我留下一两封吧!”
我解开手帕,开始把信从手帕的一角往火炉里倒,火舌卷起来,直冲烟囱。
“我要留一封,你这狠心的家伙!”她尖叫着,不顾烧着手指,把手伸进火里,抓出一些烧掉一半的纸片。
“很好——我也要留几封给你爸爸看看!”我回答说,把剩下的抖回到手帕包中,重又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把那些烧焦的纸片全都扔回到火里,向我做手势,求我完成这个祭奠仪式。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张字条回复了那封来信,上面写的是:“请希思克利夫先生别再给林敦小姐写信,她不会再接受你的来信了。”打这以后,那个小男孩来时,口袋里便空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