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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大地 许开祯 9133 2024-10-16 21:37

  

  孙淑香孙淑香铁木冬再次提出让孙淑香去他的野果食品厂。

  他说:“淑香你别再犯傻了,那厂子救不活的,你看看除了你们几个,哪还有人抱指望啊,不瞒你说,就连你们厂长、副厂长,都在想别的办法了。”

  这话孙淑香知道,厂子早就露出败相,甭说是她,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它的末日了。孙淑香所以不离开,是她没地方可去。她十七岁进街道厂,就学下一门功夫,开车床。离开车床,她就成了废人一个。不像车间里那些姐妹,人家心眼儿活,手又灵巧,这个不懂懂那个,总有一门吃饭养家的技艺。她呢,都成一台生锈的车床了。每每想起这个,孙淑香就黯然,但又不能落泪。打小她就给自己定下一规矩,不能为生活落泪,泪只流给最亲最亲的人。比如大鹏和小鹏,比如死去的爹娘,比如以前叫爸妈现在还叫爸妈但已是公婆的李承恩薛爱珍。

  独独不能为自己流!

  “别固执了淑香,你看看现在这形势,有本事的一个个都跳出来自己干,谁还稀罕公家那破厂,要工资没工资,要前途没前途,你还是趁早做决定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再说现在政策这么好,换以前你想单干还不许呢,上头三番五次作动员,鼓励全民办厂全民创业,这就是机会啊。”铁木冬又说。

  “我不是你,我有啥本事。”孙淑香听上去是怄气,实则说的是大实话。铁木冬垂下头,想了半天道:“人都是逼的,这是我的经验,想当年我要不是逼到绝路上,也不敢迈出这一步。”

  这话孙淑香信。当年的铁木冬真是让生活逼到了绝路上,孙淑香还暗暗替他揪过心呢,没承想他还真拼杀了出来。孙淑香知道铁木冬办的那个野果食品厂,眼下重点做水果罐头,还有罐装饮料。厂子比她们的机修厂还要大,原来是二轻系统办的,倒闭了,铁木冬把它承包过来,从银行贷了不少款,改造了设备,又从南方学来技术,很快厂子就投产了,眼下产品还供不应求呢。孙淑香嘴上虽然一直拒绝铁木冬,但内心里却是想去,好想。这些天,孙淑香在厂里待的时间少了许多,那个破厂真是越来越没希望了,就在昨天孙淑香还听说,街道要把厂子卖掉,卖给一个温州人,那温州人前些年在白水街头帮人钉鞋,孙淑香几双鞋子还是他修的呢,一个修鞋的居然能买得了厂子,这事对孙淑香触动很大。

  厂里没活,车床空转一会儿,就转得人心里发毛,浪费电的勇气也没了,大姚也不知去了哪儿,该死的大姚,到底玩啥神秘嘛。车间里几个姐妹不是抱着机子打盹儿,就是围一起骂婆婆、骂自家男人,再有就是说谁谁又单干了,在哪里开了家小厂,还有谁谁买了车,在跑运输。孙淑香听着烦,耳朵里整天灌进的就是创业办厂,这个大办那个大办,难道这个时代真的要变?闷车间里更烦,莫非真要跟车间一起闷死不成?想着想着,脚步黯然地离开厂子,穿过曲曲弯弯的青水巷,往外走。大街上行人攘攘,白水街头就是人多,但这些人分明都有方向,脚步匆忙却不零乱,迈得结实有力,哪像她,浮萍一样,东摇摇西晃晃,往前走无力,往后走又怕。孙淑香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就给蹲地上了,她往哪儿走啊,走来走去又有什么用!

  这一天她的脚步再次来到前江路,那是她上中学的地方,前江路中学如今还耀眼地耸立在前江路中央,那也是她两个母亲曾经教书的地方,可惜她的中学念得一团糟,高中入学考试差了二十多分,活生生把一生停留在了前江路。没办法哟,念初中那几年,只要一迈进前江路,脑子里就飞出她的娘,坐在课堂上,看哪个老师都像她死去的娘。她的另一个娘薛爱珍反复劝她,让她不要乱想,集中精力把书念好。这管什么用哟,薛爱珍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她就被八岁前的往事淹没了,心里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全是泪。

  前江路中学右边,寺巷子过去一点,就是铁木冬的野果食品厂。孙淑香其实是奔着野果食品厂来的,之前她就来过,还不止一次,只是从未让铁木冬知道过。来了就躲在电线杆背后,目光痴痴的,盯住厂子望。她对厂子里的啥都好奇,进进出出的人,拉满纸箱的车,还有高低不平错落有致的厂房,以及厂区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孙淑香的眼睛慢慢变热、变湿,内心感慨万千,这真的是铁木冬的厂子吗,这真的是八岁前那个很讨厌很讨厌的男人的厂子吗?她有点恍惚,有点不敢相信,很多事很多情一齐涌上心头,涌得她心里发热,涌得她心里发挤,涌得她想对着厂大门喊几句什么。

  可是很快,她的心就暗淡了,似乎突然间,她就想到另一个问题,铁木冬真的会收留下她?

  这是孙淑香的软肋,想问题总爱想到“收留”这个词。一想到这词,她的心立马就暗黑一片,再也喘不过气。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被某样东西压死。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得为大鹏小鹏活着,得为李家一对老人活着。一想这对老人,孙淑香的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

  流吧,她说。反正不是流给自己的,是流给另一对父母的,她又说。

  尽管孙淑香十万个不愿意,可机修厂还是很快关门了。铁木冬说得一点没错,之前厂长、副厂长早已找好出路,他们一个办起了新厂,叫红星机修厂,一起到乡下跟人合伙办乡镇企业去了。县里的广播还把他们说成是能人,说成是创业典型。孙淑香她们还在车间里,来了一大帮人,说这厂子打今天起就换招牌了,让她们赶快离开。

  孙淑香们结结巴巴,想争论又不敢,想赖着不走又没那份勇气,再说人家明确告知,厂子要转产,以后不用车床,要专门生产电子玩具。

  电子玩具是个啥,孙淑香们不知道,孙淑香们只知道,打今天起,这厂子不再属于她们,她们被扫地出门了。

  被赶回家的第一天,李华凡来了。李华凡打扮一新,连头发都新理了,看上去人模人样。进门就嚣张地坐在凳子上,问孙淑香,大鹏跟小鹏呢?孙淑香说在爷爷奶奶那边呢,孩子要上学,我顾不上。

  “那你能顾上什么?”李华凡问。

  孙淑香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实在回答不了。她陌生地看着李华凡,见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心想定是赌博赢了钱,或者就是录像厅生意火爆。听大姚说,李华凡那个录像厅生意真不错,白天连放四场,晚上放通宵,一大帮孩子成了他的固定看客,其中就有跟大鹏小鹏一样大的。大姚还偷偷告诉她,李华凡放那种片呢。哪种片?孙淑香不明白地问。大姚鬼鬼地一笑,回去问你家男人吧,就**干的那种片,还是外国的!

  大姚这话让孙淑香遭雷击般,两条腿像木桩子般钉在了地上。

  孙淑香是很少过问自家男人在外面干什么的,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她都不问。不是她不想问,是李华凡不许。刚结婚那阵,孙淑香问寒嘘暖,就像小棉袄一样贴着自己丈夫,李华凡单位上发生一件小事儿,她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是百问不倦百听不厌,很快,李华凡就变了,先是不耐烦作答,接着就骂她管得宽。等大鹏小鹏生下,起先他还知道抱一抱,哄一哄,帮一点小忙,后来就夜不归宿,再后来,就跟叫吕痞的搅在了一起,不只是吕痞,还有跟吕痞一起厮混的女人。烫着发染着红嘴唇穿戴摩登走在街上公然跟男人亲嘴的那种女人,那可是一九八几年的街头啊,男女在街上拉拉手都会吓得路人躲开。再后来,李华凡的生活就跟孙淑香无关了,他在外面做什么,她都装不知道。为这事薛爱珍曾经怪过她,说你的男人你要管啊,这么放任下去,迟早要出事。孙淑香笑笑,温暖地冲婆婆说,能出什么事呢,他是你儿子,难道你还不放心他?这话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反正薛爱珍听了很脸红,再也不说让她管这种没用的话了。是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薛爱珍太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东西了,他已搞大几个女孩的肚子,每次打胎的钱都找她这个母亲要!

  现在,李华凡人模人样坐在那里,家里没有沙发,让赌场老板抬走了,唯一的一张凳子,还缺了一条腿,拿砖支撑着,李华凡却坐得很稳。他优雅地掏出一支烟,带过滤嘴的,云雾山。你还别说,李华凡如果人模人样起来,倒也有几分诱人,要不当初孙淑香也不会死心塌地嫁给他,这里面不只是感恩,真还有爱的成分。

  “厂子关门了,你有什么打算?”李华凡问。

  孙淑香惊讶地扭过头,没想李华凡还能问出这么一句人话。

  “没什么打算。”她说,然后去厨房,不管李华凡在不在家吃饭,饭还是要做的,女人嘛,什么时候也不能离开灶台,这也是婆婆薛爱珍教她的为人之道,而且公公李承恩也这么说过。

  “你先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李华凡弹了下烟头,嘴里很时髦地吐出一连串烟圈,就在烟圈整齐地排成一长队时,李华凡突然很流氓地吐出一口青烟,蛇一样钻入那些洞中。他自豪地笑笑,带着胜利的味道。

  “听见没有,我让你过来!”见孙淑香磨蹭,李华凡忽然就不耐烦。孙淑香只好乖乖出来,立他面前:“说吧,我听着。”

  “我问你,是不是找好去的地方了?”

  孙淑香摇头。

  “铁大个子没找你?不对吧,那咱家这些米啊油的,哪儿来的?”

  “他是来过,家里没钱买米,两个孩子不能饿着。”孙淑香说。

  “你是说我没本事养家?”

  “我没那么说,家里早就没米了,我们几个月没开工资,现在也不用盼了,厂子没了。”孙淑香咬住嘴唇,一提厂子她的心就痛,痛得要烂,那是她的路,现在路断了,她掉进没有出口的坑里,心不痛才怪,不过咬住嘴唇疼痛感就轻许多。

  “没米就跟男人要,那要是没我呢,是不是就要让他睡?”李华凡很直接地就把过激话说了出来,其实关于孙淑香和铁木冬的事,结婚前他就知道,是他小时候母亲薛爱珍当笑话一样讲给他的,那时孙淑香是他妹妹,薛爱珍讲这些的时候,脸上很是带着自豪,意思是她战胜了小寡妇,把冬瓜巷最漂亮的女儿夺了过来。现在想起这些,李华凡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会把这些延伸开,延伸出一个荒诞而又对他极有利的故事来。

  “你说呢?”李华凡没想到,孙淑香听了他的话,并没急着辩白,而是很冷静地反问他一句。他一下没词了,如果孙淑香反驳或者发誓,他倒有办法收拾她,孙淑香一冷静,他却少了对策。

  “哼,哼。”李华凡连着哼了几声,突然起身,一把抓过孙淑香,恶狠狠道:“说,跟姓铁的上床没?”

  孙淑香被他搞了突然袭击,一时反应不过,等意识到胳膊被捏得生疼时,声音低沉却很有力地说了一句:“放开我!”

  “我要是不放呢?”李华凡阴笑着,嘴角露出好几道狰狞。

  “放开我!”孙淑香又叫了一声,这次她的眼里有了火,开车床的手已经捏在一起。

  “好啊,臭婊子,我就知道你心怀鬼胎,想给我李华凡戴绿帽子,妈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李华凡说着,猛一下将孙淑香箍住。李华凡已经好久不碰孙淑香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似乎早就停止在某个日子。那是一个冬夜,孙淑香记得很清楚,那晚李华凡喝了酒,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那个时候孙淑香心里还装着爱情,也想用爱情温暖李华凡,就像李承恩夫妇用父爱母爱温暖她一样。她知道日子是相互温暖着过的,再苦再难的日子,只要温暖在,就不会死去。她伸出手,试着摸过去,想抚摸他的头,还有他被酒精染醉了的脸,那张脸上有风霜,这是她能看得见的,当然也有失意,男人嘛,总有不顺心的时候,那时她天真地抱着这种想法,以为自己的手抚过去,就能把一切抚平。可是她错了,她的手刚刚触摸到他,李华凡就暴怒了,像头激怒的狮子,可是她没有激怒他啊,她只是想用女人的柔贴煲平他心上的疙瘩,只是想用女人的善意还有暖暖的爱把他拉回来,让他不要走得太远、走得太偏。可是李华凡愤怒了,一把打开的手,第一次骂了她婊子。就在她巨大的震惊中,这头狮子变成了恶狼,猛地扑向她,一把将她甩在**,奋力解开她裤带,在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刀子一般插进了她……孙淑香觉得自己真是不如妓女,妓女是要收钱的,嫖客也不敢太造次。她呢,她只是一头廉价的牲口!

  打那天起,“**”两个字就成了耻辱,永远像刀伤一样留在孙淑香心上。李华凡偶尔也会拿她发泄,但她再也没了感觉,既没了兴奋也没了耻辱,她真把自己变成了一头牲口。她的麻木激怒了李华凡,李华凡变本加厉折磨她、摧残她,可她无动于衷,居然连哭也不发出。李华凡终于觉得在她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然后就将她弃之一边,到别的女人身上发泄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两年。

  没想到,这一天李华凡突然又兽性大发,将她重重摔在了**。李华凡阴笑着,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边动手解她裤腰带,一边拼命吸他的烟卷。孙淑香这才明白,李华凡要在她身上“玩”火了。

  疼痛声刺骨地传来,伴随着“哧、哧”皮肤发焦的声音,一浪一浪地袭击着孙淑香,孙淑香仍然没有反抗,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太像具僵尸,李华凡冒着火星的烟卷在她嫩白的肌体上烧出一个个疱,李华凡发出一大片野笑。

  孙淑香的体内流出一股血,殷红的血,火一般在**燃烧。孙淑香看到血火中倒下一个人,忽而是她娘,忽而又是她。后来她在血中看到大鹏和小鹏,两个孩子合着倒下,才尖利地发出一声喊。

  “不要——”

  李承恩悔得肠子都青了李华凡折腾完孙淑香,扬长而去,走时又翻了一遍孙淑香的包,确信孙淑香没有钱后,将包扔在地上,不解气地又狠踩几脚,骂了句格外难听的话,话里涉及孙淑香死去的娘。

  孙淑香还没从**挣扎起来,院门吱呀一声,李承恩和薛爱珍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孙淑香一开始是住在公公婆婆那儿的,后来有了大鹏小鹏,家里装不下,更因了某一件事,她才把自己这个家搬了过来。对多占这么一套房,李华凡心里很乐活。赌债欠得很多的时候,李华凡提出一个建议,将冬瓜巷这院平房卖了,再搬到他爸妈家去,孙淑香说过一句话,把我卖了可以,卖我爸妈的遗产,休想!

  当时李华凡气急败坏说:“谁是你爸妈,孙淑香,别忘了谁养大的你,你以为嫁给我,就能把过去忘掉?哈哈,做梦去吧,你欠我李家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

  孙淑香就说,我用两辈子还。

  不用问,李承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让强盗掠夺了一般的屋子、床,还有硬撑着从**下来的孙淑香,李承恩眉头深深一皱,用苍老的声音说:“那畜生来过了?”

  两个孩子扑过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刚刚经历了什么,嚷着要吃炸薯条,炸薯条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食物。孙淑香忍着剧痛,揽过孩子,又强挤出笑,冲公公婆婆说:“爸,妈,坐。”

  薛爱珍眉头紧锁,从进入院子那一刻,她就嗅到什么,这阵还用力嗅着鼻子。后来她把目光对住孙淑香的下体,怪怪地看了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悲凉的气。“作孽啊。”她说。说完背过身,抹了把泪。

  薛爱珍曾经以为,这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从冬瓜巷把八岁的小淑香抢了过来,她曾颇为自豪地说:“这是上帝赐给我的另一件杰作,我一定要把小淑香抚养成人,让她成为跟她母亲一样优秀的教师。”她男人李承恩也曾激动地说:“是啊是啊,看着小淑香,我就觉得她比咱们亲生的还亲,这丫头要是长大了,一准出息。”

  现在孙淑香长大了,眼角已有了皱纹,可是出息了吗?

  李承恩问完那一句,不等孙淑香作答,默无声息进了另一间屋子。其实进门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屋里发生过什么了。接下来他要发呆,发呆是这些年李承恩常做的一件事。他在发呆里咀嚼一些东西,有岁月,有风霜,有爱,有恨憾,当然也有一种叫做忏悔的苦汁。

  把孙淑香嫁给儿子李华凡,李承恩最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当初妻子提出这个建议,他惊讶了一声,怎么可以呢,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是兄妹啊。薛爱珍笑笑,露出一脸的小聪明。薛爱珍这女人,别的方面都可以,独独爱耍小聪明这点,让李承恩受不了。李承恩曾语重心长告诫过妻子,人要有大智慧,不能老是陶醉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里,那样会毁掉你的一生。薛爱珍扑哧一笑,完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又不是哲人,我就一普通人,能耍点小聪明已经很知足了。李承恩长叹一声,知道是说服不了妻子的。不过在李华凡跟孙淑香这件事上,他还是坚决主张自己的观点。他跟妻子说,不行,这绝不允许,我李家不能做这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缺德事,那样是会遭人耻笑的。薛爱珍据理反驳,说怎么乘人之危了,又怎么落井下石了,我这是亲上加亲,亲如一家人。

  本来就是一家人嘛,难道你一直拿香儿当外人?李承恩搞不懂妻子,很多时候他是搞不懂薛爱珍的,但他装懂,他用装懂的方式尊重着妻子。薛爱珍抿嘴一笑,抛给李承恩一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就神神秘秘实施她的计划去了。事过半年,等再次跟李承恩说时,李华凡跟孙淑香已领了结婚证。

  那个时候的李承恩已经感觉出儿子有点儿不大对劲,但到底哪儿不对劲儿,一下两下还说不准。李承恩跟儿子交流不多,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跟他妈亲,李承恩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地方志上去了,儿子的成长似乎跟他无关,薛爱珍把一切都操劳到了。直到有一天,李承恩才发现儿子跟那个叫吕痞的搅在一起,而且,而且他还发现,儿子不但赌博,还暗中捣鼓文物。

  赌博能输掉一生,捣鼓文物可是犯罪,会毁掉一生。无论哪一种李承恩都不能接受。他觉得他的儿子应该很有文化,像个体面人一样活在白水城。但儿子现在离体面越来越远,李承恩怕了,一辈子跟学问打交道的他是无力应对这些事的,情急中,他就催促薛爱珍,快把婚事办了,快办啊。李承恩以为,只要给儿子娶了妻子,儿子的心思就会回到这个家,回到正路上。当年他想弃笔从戎不也是让父亲拿薛爱珍把他的心愣给拴住了吗?惊慌不定的他想如法炮制,同时暗暗祈祷,孙淑香能拯救得了他儿子!

  哪知结果会是这样,儿子没能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反把一个好好的女儿也给拉进了深渊。李承恩悔啊,要不是当年他抱投机心理,指不定……李承恩不能饶恕的是,当年他所以有那样的想法,说穿了还是心中只有儿子,而少了孙淑香这女儿。

  没把孙淑香当自家女儿看的,不是妻子薛爱珍,恰恰是他!

  李承恩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现在他最爱说的话就是,人是要遭报应的,谁的心里藏了鬼,鬼就会跳出来折腾谁!

  这天走时,李承恩偷偷往大鹏作业本里放了五百块钱,他只能放这么多了,这些年他和薛爱珍的工资都在替儿子李华凡还赌债,李华凡在博物馆借了不少公款,都赌了,现在这笔债转嫁到他们老两口儿身上,怕是他们还到老还不见得能还清。李承恩不敢把钱直接交孙淑香手里,孙淑香不会要的,一次也没要过。这是一个坚强得让人流泪的孩子啊,将所有的苦难都挑在一个人肩上,愣是不让他们分担。

  大姚来了。很长日子没见到大姚,原来大姚是去了大北口。1987年的大北口,已经很成规模很有点儿王者味道了,虽然不能算是全国最大的批发市场,但在孙淑香所在的省份,甚至包括周边几个省,已经是最大的了。况且随着大办第三产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力发展个体经济、民营经济等口号的提出,大北口的热火劲一天赛过一天,真可谓如火如荼,发展势头极为凶猛。

  大姚一进门就说:“累死我啦,快给我拿饮料。”说完一屁股把累得散架的身子甩到孙淑香**。等半天没见动静,大姚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家,这是孙淑香家,她骂了句脏话,起身拿起一只大碗,往水龙头上一接,咣咣当当就把一大碗自来水灌了下去。

  孙淑香像根木头,傻呆呆坐在门槛上,大姚不用看,也知道她脸上写的全是“愁”字。

  “那畜生呢,又欺负你啦?”大姚问。

  孙淑香没吭声。这些天她天天出去,想讨一份工作,她去了不少厂子,人家不是嫌她啥都不会就是她嫌人家给的工资太低,总之是对不上号。昨天倒是有家小厂给的工资高,也不嫌她只是一开车床的,老板还热情地留她吃饭。孙淑香冲老板说了声谢,还非常真诚地冲人家露齿笑了笑,正欲转身离开,一只大手就摸到了她肩上,随后一个被烟熏得已经变味的声音响在了她耳边:“你要是天天能住厂里,我给你工资翻倍儿。”紧跟着,那双粗黑的大手就野蛮地抓到了她胸上。

  昨天孙淑香差点儿废掉那土鳖子老板,妈的,想吃我孙淑香豆腐,你丫养的还嫩了点儿。骂这话时,孙淑香脑子里猛然又冒出铁大个子的身影。该死的铁木冬,大木瓜,大冬瓜,大傻瓜,这辈子我是不会到你厂里去的!骂过之后,孙淑香就茫然得没一点方向了。她原以为世界上的厂子都像机修厂一样,原来不。机修厂虽然小虽然不好可它近,离家近,照顾儿子容易,上下班也不用费太大事。孙淑香轻易不把两儿子交给公公婆婆,她要自己带,她要让大鹏小鹏永远不离开娘,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那也顶多几个小时或半天,很快,她就会催着他们把儿子送回来,好像在爷爷奶奶那儿多待一会儿,两个儿子就会变坏。她心里真没这个想法,但她心里有另一个想法。她老是怕分开一会儿就见不到她的两个儿子,大鹏小鹏刚上学那阵,她会冷不丁从车间里冲出去,疯了一样跑进学校,直到看见两个儿子乖乖坐在教室,脸上才会绽出放心的笑。

  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这些村办厂、个体厂,没一家在城中心,全都离白水城远远的,最近的一家中午也回不了家,有些甚至就到了乡村。这是断断不能的,孙淑香绝对不会去乡村上班,那样她的两个儿子咋办,中午谁给做饭,下午放学谁又会在家里等他们,要是被同学欺负了咋办,万一再有啥事呢?不能的,断断不能。哪怕不上班,也不能抛下我的大鹏小鹏!孙淑香很坚定,过去她没抛下过两个儿子,现在更不能,将来更不可能!

  可是不去上班拿什么养活两个儿子?

  她急得想哭,但她知道不能哭,眼泪这东西其实是个贱货,一次让它冲破了,以后就会没完没了。孙淑香必须得咬住牙。

  “你咋不问这些天我去了哪儿?”大姚站着无聊,孙淑香老是对她不冷不热,弄得她极不舒服。

  “问你哪,听见没有!”

  孙淑香仍就痴呆呆地坐木槛上,似乎大姚的到来跟她没一点儿关系。

  “妈的,小**,一定是被男人偷了心。”大姚心里骂了一声,走过来,一把提起孙淑香。“聋了还是哑了,我进来你看不到吗?”大姚声音很大,怒味儿已经飘到了巷子里。

  孙淑香一把推开大姚,换了个位置又坐下。她在考虑,如果实在找不到去处,是不是该跟公公婆婆说,让他们不要怀疑铁大个子,更不要怀疑她,不要恨她,她得去挣钱呀,不挣钱她的一对儿子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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