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姚讨了没趣,想走,但又舍不得地把脚步收住,默站一会儿,来到孙淑香面前。
“香,你听我说,哥哥我在大北口整下了一铺面,妈的,八十多平方米呢,大得跟车间一样。咱撤到大北口去,凭啥别人能挣钱咱们不能?破机修厂,耽误了爷们多少青春,现在不用耽误了,咱自己干,像报纸上说的,创业!”
跟孙淑香说话时,大姚从不称自己是姐,称哥,有时是哥哥,有时是哥们。总之,表现得很爷们、很男人,还带着保护神的味儿。
大姚说这种话一点儿不为怪,大姚生下来就像个男孩子,她爹她娘也是把她当男孩养的,直到她发育,直到第一次来例假,她娘才如梦方醒大叫一声,然后仓仓皇皇拿出一些自己穿旧的衣裳裹在了大姚身上,也不管大姚习惯不习惯,总之他们是把大姚的性别颠倒了过来。大姚有过男人,一汽车司机,按大姚的说法,那家伙很野,像头豹子,大姚喜欢他。可是婚后很快发现,这种喜欢不是爱,更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大姚把自己搞错了,她还沉浸在男性的幻想里,她对汽车司机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欣赏,暗暗还有一些崇拜在里面。汽车司机也发现错了,他只觉得大姚好玩,人高马大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大姚简直就是一玩具,能跟他喝酒能跟他一块骂脏话一块追着别人打架。但是婚姻是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里需要一些温柔、需要一些细腻,更需要小鸟依人的那种温存,大姚给不了他,大姚给他的永远是侠客般的快意恩仇还有没心没肺的干巴巴的日子,好像很缺少水分。于是不久,他身边就有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体重还不到大姚一半,据说他搂在怀中很缠绵。汽车司机也不怕这事让大姚知道,有次还公开搂在了大姚眼皮底下。大姚骂了句,没理他。但是当汽车司机无所顾忌地将小鸟带到大姚**时,大姚就爆发了,她真的拿出一把刀,差点儿把男人阉了,要不是那小鸟儿跪下求她放过她,大姚那次可能就把自己弄进了监狱。
大姚很快离了婚,离婚后的大姚眼里再也没了男人,按她的说法,男人是世上最脏、最垃圾的物种。
大姚说出的大北口让孙淑香心猛地一动,生活在白水的人没一个不对大北口心动,大北口什么地方,那就是深圳、就是香港、就是淘金者的天堂啊,那里黄金灿灿,那里四处是野心、四处也是机会!孙淑香脑子里迅速转了几转,突然又扫兴地垂下头。
大北口离家差不多八十千米,简直就在天涯海角嘛,就算那里有座金山,也轮不到她孙淑香去搬啊。
“香,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俩的未来,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拿那么大铺面得求多少人,那是大北口啊,不是冬瓜巷也不是青水巷,钱倒是不说了,反正将来还会从别人手里挣回来,关系,香,你知道我动用了多少关系,我他妈连前夫现在老婆的表舅都动用了。”大姚**饱满,显然她已经把大北口想成了她跟孙淑香创业的金沙滩。
“我不去。”孙淑香终于说。
“凭啥?”大姚吃了很大一惊。简直就像盯外星人一样盯住孙淑香:“你说你不去?你再说一遍,你没病吧,那可是大北口,一年下来他妈就认不得人了,钱,钱你懂吗?”
“懂。”孙淑香又说。
“我还以为你烧包呢,香,你听我说,我们在那干三年,然后……”
“不是我们,是你,大姚,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孙淑香起身,很认真地望住大姚。大姚伸手摸了一把她额头,发现没热,又奇奇怪怪看她几眼:“你中午吃啥了,没吃错药吧?”
“大姚我没心思开玩笑,你走吧,去你的大北口。”
“那你呢?”大姚不死心地盯住孙淑香,盯着盯着,忽然冷笑起来。“我懂了,你是为了那该死的铁木冬!”大姚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已握在了一起。
孙淑香说:“跟他没关系,我不会去他那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总之不去大北口,我舍不得孩子。”
大姚哄地笑了,孙淑香这话简直太逗了,她岂能不笑,她笑得肚子都痛了,好不容易直起腰,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说:“可爱死了,我说香你真是可爱死了,去大北口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关系很大。”孙淑香越发认真。
大姚还是没懂孙淑香的话,两人一起工作多年,孙淑香的心思大姚多半还是懂的,独独孩子这点上,她很难理解孙淑香,她觉得孙淑香有时候像一头犟驴,很不开窍的那种。她再次笑了一声,劝道:“把他们送到爷爷奶奶那边去,放心,他们不会害掉你孩子,他们比你更疼。”
“不!”孙淑香几乎尖叫了一声。她的表情吓坏了大姚,大姚紧张地问:“为什么不,你孩子又不是野种,怎么说也是他家的种。”
孙淑香忽然就叹气了:“大姚你不懂的,你真不懂。”说完这句,孙淑香丢下大姚,去院里了。
大姚的确不懂,大姚没生过孩子,没生过孩子的大姚根本体验不到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揪心。大姚体验到的是别的,比如错生女儿身的苦恼,还比如……一场横祸改变了许多孙淑香终于找到一份工作,1987年的工作远不像现在这么难找,只要肯吃苦,岗位还是很多的。孙淑香给一家纸箱厂当搬运工,那家纸箱厂是二轻系统的,其前身就是她父亲曾经当过画工的那家厂子。真是想不到,多少年后,孙淑香会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厂子。但她心里没一点儿感慨,真的没,她按车间主任的吩咐,推上单车,从生产线上装好成捆的纸箱,然后推进库房。这活是苦力活,以前只有男工人干,那段时间这家厂子活多,加班加点,人手显得吃紧,偏巧有个男工人又被乡下一家厂子挖走了,孙淑香就被临时抓来干了这份苦差。可她一点儿不觉得苦,当时给她的工资是计件制,也就是拉得多挣得多,她几乎不休息。连着干了几天,她手心里起了皮,开了十几年车床都没起皮,拉了几天单车竟然起了皮。
有天她正拉着单车,吃力地往库房去,车间到库房有一段距离,单车又很不稳,她装得多,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可能是太累,她居然没把稳车把,单车摇晃几下,真就给翻了,纸箱轰一声全倒在了院子里。恰巧让巡视的厂长看见了,厂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孙淑香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红着脸僵那儿,汗也不敢擦。
厂长盯着她望了一会儿,回头问跟在后面的车间主任:“她是新来的?”车间主任点头。厂长刚要说啥,忽然又像发现啥似的瞪大了眼,过了一会儿厂长问:“你就叫孙淑香?”孙淑香点头,厂长就说出了她父亲的名,问她:“你真是她女儿?”孙淑香再次点头。厂长唏嘘几声,道:“快呀,孙师傅女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我记得,还是扎两条小辫子的碎姑娘呢。”孙淑香这才抹了把汗,带着拘谨地问厂长:“你认识我爸?”厂长怔怔想了一会儿,似是自言自语道:“孙师傅是好人啊,我听我师傅说起过。”说完迈着伤感的步子走了。孙淑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纸箱。等她弯腰想抱纸箱时,才发现单车又装好了,站在车前的是大个子铁木冬。
“你为什么要这样?”铁木冬问。
孙淑香不说话。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青石河边,太阳即将落山,余晖映着河面,断桥在晚霞中显出自己的美丽轮廓,它太像一个断了臂的诗人,终生守着它的青石河。而它西边密密的林子就像它丰满的爱情,藏着神秘也藏着传奇。这是孙淑香第一次爱上断桥时就有的想法,那时她还读诗,算个文学女青年。现在尽管让岁月染了风霜,再也不诗啊梦啊了,可看见石桥,看见青石河,心里还是会涌出很多东西。
为了把她带到青石河边,铁木冬打发自己的工人带着大鹏小鹏去下馆子。大鹏小鹏乐得屁颠屁颠的,才不在乎孙淑香拿恶恶的眼神瞪他们呢。两个小家伙就是跟铁木冬亲,这点就连爷爷奶奶也没办法。
“说话呀,干吗不到我这边来,非要去干苦力?”铁木冬又问。
纸箱厂那一幕把铁木冬气坏了,他居然一气儿为孙淑香拉了十二趟,把车间里下线的纸箱全拉进了库房,拉得车间那些工人大眼瞪小眼。后来厂长打发劳资科科长给孙淑香送来一张表,说填了吧,填了把你手续转过来,这样你就成正式职工了。孙淑香惊讶中,铁木冬一把抢过表格,愤愤道:“填个头啊,正式职工有啥了不起,该扫地出门时还不照样扫地出门!”劳资科科长满脸不解地望住这个不明来历的男人,望了一会儿有点儿心虚,悄无声息离开了。孙淑香被铁木冬硬拽着上了车,轰轰隆隆就给拉到了河边。
“说话呀,你干吗不说话!”铁木冬等不到答复,有点儿急。
“说什么,你让我说什么?”
“为什么要去纸箱厂,那里有多好?”
“没多好!”
“没多好干吗还要去?”
“我要挣钱,我要养活孩子!”
“我这边挣不到钱?你这是歪理,是故意躲着我!”
“我……我就是躲着你,不躲着你咋办,还想让多年前的那一幕发生吗?铁木冬我告诉你,我孙淑香不是你的女人,我有男人,有家!”
说完,孙淑香嗵嗵嗵走开了,铁木冬怔了一会儿,突然扑上去,一把抓过孙淑香,就要往怀里抱,边用力边说:“我知道你有男人,我知道你有家,但是我还是……”
“放开我!”
“不放!”
“放开我!”
“就不放!”说着一用力,完完全全就把孙淑香搂住了,嘴巴甚至凑过来,差点儿就把孙淑香给亲着了。孙淑香身子一片颤,抖得好厉害,几乎就要软到他怀里了,可孙淑香还是清醒了过来,一把推开铁木冬,朝树林那边跑了。
太阳这时候完全不见了,夜色已舒缓地铺在了青石河上,大地一片朦胧。
如果不是1987年初冬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孙淑香是不会去野果食品厂的,更不会扑在铁木冬怀里哭。冬天到来时,孙淑香的工作关系已转到了纸箱厂,成纸箱厂正式职工了。那个年代“正式”两个字还是很值钱的,除过一些能人有胆量的人,大多的人还是喜欢把自己安安全全交给一个单位。相比那些找不到正式厂子的人,孙淑香还算幸运,所以工作起来也更卖力,进厂不到一个月,就被厂长表扬了几次,厂长还在全厂大会上讲到了她父亲,说她父亲孙师傅是如何敬业、如何无私奉献的一个人,是纸箱厂的元老,纸箱厂现在用的很多图案,还是孙师傅当年留下的。这话又把孙淑香拉到了八岁以前,本来她脑子里关于亲生父亲的印象已日渐模糊,这下好,一触摸到纸箱,她就仿佛摸着了父亲的手,工作累了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盯住纸箱上那些图案,脑子里火花一般闪出父亲活着时做画的情景。
冬天不知不觉来了,孙淑香害怕冬天,因为冬天就要生炉子。尽管1987年的人们已经烧起了煤球还有蜂窝煤,孙淑香仍然觉得冬天就跟她的丈夫李华凡一样,充满暴力也充满凶险,她怕。她老在幻想,要是有一天能住上楼房多好啊,就再也不用担心煤气中毒了。
1987年的白水已经有了大片楼房,好多有钱的单位都在修建家属楼。孙淑香知道这只是梦,纸箱厂能发出工资已经很不错,哪还敢指望给你盖楼。李华凡的文化馆也是穷单位,办公还在几间破平房里,就算有钱修楼,也不会分给李华凡的,这点自知之明孙淑香还是有。
但是这次灾难却不是来自煤气,而是……那天是周末,厂子接了一笔急活,冬天了,各种包装物的需求突然多起来,纸箱厂就格外忙。厂子要求加班,孙淑香不能按时回家,中午就跟大鹏小鹏说让他们放学后去爷爷奶奶家。叮嘱完不放心,又骑自行车到公婆家,将加班的事说了,让公公下午早点去学校接孩子。
大约六点半钟,厂里传达室的老头突然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孙淑香,孙淑香是哪个,快出来,不好了,你家出大事了。”
孙淑香刚刚放下碗,厂里食堂给大家提供加班餐,红烧肉炖粉条外加米饭。工人们围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吃,边吃边说些荤话,工厂里女人们说起荤话来都一样,一点儿不害臊的,能把刚进厂的小年轻说得跑掉。孙淑香听见喊,放下碗急匆匆就走了过来。
“你是孙淑香?”老头盯住孙淑香,感觉这人他没见过。孙淑香刚嗯了一声,老头就说:“你家出大事了,你那个小鹏让摩托车撞了,快去医院。”
孙淑香天呀一声,跌跌撞撞就往医院跑。等奔到医院,就看见公公婆婆焦急地围在急救室门口。
“香儿,对不住啊,是我的错,香儿你骂我吧。”李承恩看见孙淑香,哭着嗓子就检讨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小鹏呢?”孙淑香眼泪早下来了,其实门房老头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这阵早成了泪人。
“手术室,香儿,手术室。”李承恩结结巴巴,脸上无半点儿血色。
孙淑香扑向手术室,很快被护士拦住,她再扑,婆婆一把拽住了她。“香儿你冷静点,医生正在抢救呢。”
“我冷静不了,我要我的孩子!”
“香儿你别急,香儿你别急嘛,医生……”李承恩一边讨好孙淑香一边不住地捶胸顿足。
据李承恩说,放学前他就站在校门口,可学校出来的孩子太多,他没瞅到小鹏也没瞅到大鹏,学生们都要走光了,还是没见到两个宝贝孙子。他有点儿急,就问后面的学生,见过他家大鹏小鹏没?其中有个孩子说,他们去河边了,青石河边。
大鹏、小鹏还有班上另外两个同学这天果真去了青石河边,其实他们常常溜到河边,夏天摸鱼冬天打鸟,两个人都是弹弓高手。四个孩子玩到六点,估计该放学了,不敢再玩,结伴往回走。刚离开青石河,一辆摩托车飞奔过来,骑车的是个时髦青年,留一头长发,还烫了卷,穿着喇叭裤,吹着口哨。小鹏冲路那边打了一弹弓,说是打着路边鸟了,飞奔过去抓鸟,摩托车正好冲过来,时髦青年扭了几下,没避开,车速太快,一头就撞向小鹏。几个孩子惊呆了,眼睁睁看着小鹏像小鸟一样飞出去,飞到路那边水沟里。等醒过神扑向小鹏时,时髦青年已经翻起身,摩托嗖一声,他逃了。
小鹏要输血,医生说孩子失血过多,得马上输血,让孙淑香去交钱。
“愣着做什么,快去交钱啊。”婆婆说。
孙淑香愕了一下,飞快地朝收费室跑,到了收费室,才发现自己身上没一分钱。公公李承恩也没带钱,婆婆身上更没钱。孙淑香急着又往家里跑,跑半路上才记起,家里也没钱,一周前李华凡来过,打了她一顿,把她在纸箱厂挣的工资夺走了。孙淑香瘫在了路上,医生把话说得明白,不交钱就输不了血。等她重新回到医院时,看见公公李承恩跟医生吵,原来公公知道家里没钱,要让医生输他的血,医生化验了说血型不合,公公不信,说自己的孙子怎么会不合?吵来吵去,医生烦了,说这样闹下去,会耽误孩子的,马上交钱,不然就让他们转院。李承恩一抹胳膊,说你抽吧,算我卖血总行吧,拿这钱给我孙子买血。医生不耐烦地看了李承恩一眼,冲赶回来的孙淑香说:“你是孩子母亲吧,快让他们走开,耽误了孩子谁也负不起责。”
孙淑香可怜巴巴望住医生,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
关键时刻铁木冬赶来了,铁木冬一听到消息,就急奔医院而来。他问孙淑香,小鹏到底怎么了?孙淑香说不出话。铁木冬又去问医生,医生抱怨道:“你们能不能先交钱,没有钱我们怎么输血?”铁木冬跑向收费室,利落地交了五千块钱。可是很遗憾,过了半小时,医生面色沮丧地说,血库没血,他们要从别处想办法。这个时候小鹏已经很危险了,医生脸上甚至有了放弃的意思。情急之下,铁木冬伸出胳膊,医生,抽我的吧,把我的血输给小鹏。
“你?”医生怀疑地瞪住铁木冬,感觉这人不像是孩子父亲。
“快抽,别磨蹭了,晚了孩子怕真会耽搁掉。”铁木冬说。孙淑香也伸出胳膊,坚持让医生抽她的。
意外的是,孙淑香的血不合适,铁木冬的血却非常合适。李承恩两口子十分感激,看着医生抽了那么血,恨不得要给铁木冬下跪。
小鹏得救了。可是还没出院,李承恩的脸就阴了。李承恩反复想一个问题,他的血不能给孙子输,铁木冬的血怎么就能给小鹏输呢?是啊,铁木冬的血怎么会跟小鹏的血吻合呢?
铁木冬几乎天天来医院,而小鹏的父亲李承恩的儿子李华凡却找不见人。录像厅关了好几天了,文化馆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馆长无不遗憾地冲前去找人的李承恩说,你这儿子,你这儿子啊。连续啊着,却不往下说。李承恩从馆长脸上看出许多担忧,还有深深的失望,长叹一声道,我对不住你啊,真是对不住馆长你啊。后来李承恩才听说,李华凡跟着那个叫吕痞的人去了深圳,据说这次他们干的是一笔大买卖。
铁木冬的热情很快遭到李承恩两口子的排斥,看着他对小鹏好,李承恩的眉头就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皱,妻子薛爱珍也聪明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开始她还强迫着不把怀疑和不满流露出来,这天看到铁木冬像丈夫一样关心和体贴孙淑香,薛爱珍忽就忍不住了,脸一拉说:“淑香,放尊重点儿!”
孙淑香被婆婆这句话戗住了,自己哪儿不尊重了?碍着铁木冬面,孙淑香没发作,只是略带不满地瞥了眼婆婆,然后扭过头望住了窗外。窗外天灰蒙蒙的,一到冬天,白水的天就不好看了。后来铁木冬走了,婆婆给她吊个脸,公公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启开他那张庄严的嘴说:“淑香啊,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但又忍着没说。”
“爸你说吧,没事的。”孙淑香见公公说得那么艰难,就想替他减轻点儿负担。
“好,我说,你告诉这个姓铁的,我们老李家不欢迎他。”
“什么?”孙淑香完全惊住了,到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另一个灾难已悄悄朝她袭来。
李承恩还不甘心,又坚持说了一句:“你们过去有过什么,我跟你妈不计较,往后,再不要有了!”
“爸!”孙淑香震惊中喊了一句。
“你喊什么,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凭啥他要对我家小鹏好?我说淑香,你不要恩将仇报,难道你还想让那年的事发生,我和你爸受不了!”薛爱珍在一旁帮腔道。
“恩将仇报?”孙淑香已经把嘴唇咬烂了,只有咬住嘴唇,她才不会乱说话。
那年发生过的一件事那件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孙淑香不想提,李承恩夫妇也不想提。对李承恩夫妇来说,那件事是耻辱,奇耻大辱。对孙淑香来说,那件事真是个意外。
那时的铁木冬已经离了婚,不算离婚,是他老婆珠珠嫌他穷,跟着一河南人跑了。其实珠珠跟那个河南人已经勾搭了好多年,明着是铁木冬老婆,暗中却老给河南人当被子、当褥子,让人家随心所欲地用。后来让铁木冬抓住,差点儿把她打死,珠珠一怒之下,就跟河南人跑了。
那年铁木冬的娘还活着,当年人见人爱、爱了就想彻夜地想的小寡妇天天空瞪着一双眼,站在冬瓜巷里,望住青水巷的方向。没有人明白她在望啥,只有儿子铁木冬知道。
那年大鹏和小鹏还不满两岁,李华凡已经开始打孙淑香了。赌了钱打,不赌钱也打。外头找了女人打,外头找不到女人也要打。总之,打成了家常便饭。孙淑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了,可李华凡的拳头还是不停下来。拳头不够用时,他还动用家伙,火棍、炉盖、酒瓶、手钳子,操起什么就用什么打。
那天李华凡喝了酒,是跟叫吕痞的一块喝的,喝醉后吕痞嘲笑他,你算哪门子爷们啊,输几个钱就垂头丧气,让你拿几件宝贝出来,你他哥的比拿你老婆还舍不得。只要外人一提他老婆,李华凡打的瘾就发作。回家后他喊了一声孙淑香,孙淑香刚侍候两个孩子睡下,正洗脚呢,没理李华凡。李华凡一脚将洗脚盆踹翻,骂:“耳聋了啊,老子喊你听不见?”
孙淑香怕吵闹声让公公婆婆听见,起身把门掩了。那时他们还跟公婆住一起,打架声常常会惊到公公婆婆,第二天薛爱珍就会数落她,香儿,你要知足啊,能嫁给我们小凡,是你前世修的,你可不能干昧良心的事,人活着是要讲良心的,想想我们拉扯你,多不容易。孙淑香只好咬住牙讲良心,是的,她不能忘了她是谁拉扯大的,更不能忘了李家对她的恩,她要报恩。
掩上门后,孙淑香就做好挨打的准备。她是不会反抗的,李华凡打再狠,她也不反抗,以前多少还挣扎,现在连挣扎都不会了,挨打对她来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李华凡最生气的就是她这样子,妈的老子打你你动一下啊,你他妈死挨着有屁意思。还是欠揍,李华凡认定孙淑香这样子就是欠揍。贱货,烂女人,看你动还是不动!
噼里啪啦,一阵拳脚相加,李华凡打得气喘吁吁,胳膊都痛得摔不动了,孙淑香居然还是不动,站在原地任他打。妈的,这贱货是在找死啊。李华凡回首一看,就看到一样东西。
他家的塑料暖水瓶!
李华凡阴险地一笑,身体兴奋得不行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赶着他,让他马上做点什么。孙淑香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有所恐惧地抖了一下,旋即就又坦然。她心里响出一个声音,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们一家就都平衡了。李华凡一把撕过孙淑香,把她从门边撕扯到**,三下五除二,就将孙淑香扒光了。他曾在很早的时候,就偷窥过这具身子,那个时候的他就想占有她,但心中又怕,毕竟是他妹妹啊,他妈要是知道,会打死他的。后来母亲居然鼓励他,一个大男人,想做什么就做啊,别怕。那之后,这具身子就由着他摆布了。他记得第一次占有她时,他才十七岁。母亲替他隐瞒着事实,孙淑香哭,母亲就训她,这有什么啊,女人迟早都有这一回的,况且我家小凡一直拿你当亲妹妹,你可不能乱说哟,乱说会毁了我李家名望的。
他们李家有名望。
现在,这具身子早已引不起他兴趣,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撕烂她。孙淑香像具木偶一样躺在**,李华凡稍稍犹豫一下,就坚定了,他走过去,狠狠地提起暖瓶,暖瓶每晚都会装满开水,这是孙淑香的生活习惯,因为早上她要给两位老人还有两个儿子做早饭。听见提暖瓶的声音,孙淑香本能往一起缩了缩,这个缩的动作刺激了李华凡,你也会怕啊,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妈的,老子烫死你!
于是,那个夜晚,一壶滚烫的开水浇在了孙淑香身上,位于青水巷的李家,发出了撕心裂肺一声叫,叫声惊动了四邻。
叫声过后,李华凡往**一躺,扎扎实实睡着了。薛爱珍隔着门问了一句,做什么呀,吵得还让人睡不睡?然后披着衣服又回去了。
孙淑香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医院,不送怕真出事,不过薛爱珍很聪明,没跟医生说是儿子烫的,她说是孙淑香不小心,打翻了暖水瓶。医生什么也没说,望着浑身溃烂的烫伤,医生已经说不出什么了。他建议马上住院,不然感染了会出人命。薛爱珍说,住什么院啊,不就开水烫了吗,开点药回去抹,我家淑香挺坚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