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李华凡还是一个浪子,说浪子是褒奖他了,浪子听上去怎么也有一层诗意,孙淑香上初中的时候,偷偷写过一段时间的诗,还在笔记本上抄过普希金、抄过歌德。歌德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着实让她烦恼过一阵子,好在写诗的日子很快过去,叫诗歌的东西并没在孙淑香心上留下太多印迹,只是偶尔苦闷或彷徨的时候,她会翻出海子啊、北岛啊读一读,孙淑香那个时候最爱读的是一个叫舒婷的女诗人,她写的那首《致橡树》孙淑香能倒背如流,大姚最喜欢听她背这首诗,还不止一次嚷着要让孙淑香带她去见这个叫舒婷的女人。孙淑香说我哪认识啊,她在天上,我不过臭水沟里一只癞蛤蟆。大姚惊讶地说,那女人死了啊。孙淑香呸了一声,骂大姚,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些啊,干吗要咒我的神?你的神?大姚眼里画出两个大大的问号,惊讶半天,吃不准地问,你的神不是李家老两口儿吗,怎么又换成了诗人?孙淑香本来还燃着火光的脸一下暗淡,心里也苦苦地泛上一层东西。呸呸,她连呸两声大姚,然后低垂着头很忧伤地远去了。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孙淑香最怕人们跟她提起李承恩和薛爱珍,那是她的痛,也是她心里最最深的两眼泉。可惜这两眼泉因为他们的儿子李华凡,快要变成两潭死水了,哪天干涸了也说不定。孙淑香只要一面对两位老人,心就忍不住往一起揪,往烂里揪。
昨晚李华凡回了家。在1987年的那段日子里,孙淑香是很少见到自己丈夫李华凡的。李华凡之前有份不错的工作,在白水这座县城,能吃上皇粮向来是一件体面而又光彩的事。李华凡虽然只念了高中,文化比孙淑香高不到哪里,但因为李承恩是白水的高级知识分子,是白水县志办主任,白水的历史还有白水历朝历代出过的名人以及发生过的大事,都在李承恩脑子里,白水人管他叫活字典。加上薛爱珍是老师,大家都说薛爱珍课教得好,对学生犹如子女,因此他们在县里很受尊重。李承恩和薛爱珍找县里领导,求他们为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县里领导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于是李华凡高中毕业不到一年,就到县博物馆当了一名文物管理员。文物管理员,多有文化的一件事啊,吃的又是皇粮,风吹不到雨打不湿,多少人眼热得要死。可偏偏李华凡不这么认为。李华凡在县博物馆上了几年班,天天嚷着枯燥,没意思,说整天守着一大堆文物就跟殡仪馆的人守着死人没啥两样,他还说了一句很有文化的话,我天天闻着僵死的味道,感受不到一点儿生命的气息。这话把李承恩气坏了,质问他什么叫僵死,什么又叫生命的气息?李华凡头一仰说,僵死就是你们把我打进了地狱,生命的气息就是我要为自己的快乐奋斗。
那个时候离1987年还远,孙淑香还没有嫁给李华凡,不过这一切已经在预谋。而那个时候的铁木冬已经有了老婆,是一个叫珠珠的女人。
1987年快要到来时,李华凡为自己干了一件自称是很漂亮的事,他通过不遗余力的争取,终于跟文化馆一名四十多岁的老干事对调了工作,那名老干事从骨子里喜爱文物,特想到博物馆去,李华凡投其所好,又利用父母的影响力,成功将自己掉包,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文化馆。李华凡到文化馆,并不是想从事文化工作,对“文化”两个字他压根没兴趣。他早就看中一件事:放录像。
1987年的中国街头,有两样东西非常风靡。一是台球,你到哪一座城市,几乎都能看到那种用绿色金丝绒做台面的球桌,男孩女孩们围在一起,拿长长的竿子往桌洞里打球。这种兴起在英国的室内游戏突然布满了中国的大街小巷,成了当时最最时髦的运动之一。还有就是录像。1987年你如果走在中国的街头,尤其到了文化广场或是文化宫、铁路宫一带,噼噼啪啪哼哼哈哈的声音会立刻把你的耳膜穿破。那个时候陈真、霍元甲、李连杰是少年、青年们心中久迷不衰的英雄。
李华凡来文化馆最初的动机不是为了文化,是为钱。尽管文化馆那家录像厅是打着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创办的,但播放的录像一点跟群众文化没关。李华凡没费多少力,就把录像厅的承包权拿到了手。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放录像这种事毕竟不怎么体面,不能跟坐在办公室写诗做画相比,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是正经人干的差事,恰好李华凡不属于正经人,他是浪子。浪子放录像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文化馆的领导就说,还是让他专业对口吧,馆里多少搞点创收,这种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听听,馆里刚把他调进去,就用这种口气了,可见这些年,他给白水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放录像就可以彻夜不归,这是多么充足的理由啊。事实上就算不放录像,李华凡也没拿这个家当家。孙淑香嫁给李华凡也有好些个年头了,大约二十岁吧,她穿嫁衣的时候。那个冬天的阳光很美,白水的天好像从没那么蓝过,没那么透明过,蓝蓝的天空下,她穿着红嫁衣,在大姚的引领下,一步步朝婚车走去,然后,就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李华凡,弄得大姚好伤心,忍不住一次次啜泣,说我怎么这么傻呢,把这么好一个玉人儿,硬要交到一无赖手上。
那个时候人们就知道李华凡属于无赖了。只是孙淑香不觉得,李承恩两口子也不觉得,他们还认为这是天作之合呢,不住地跟前来贺喜的人说,看看,多么般配啊,老天不薄我李家,给李家送来一天仙般的媳妇儿。
现在天仙已不在,出现在李承恩夫妇面前的,是一朵凋谢枯萎的花,有时那凋零样心酸得让李承恩妻子薛爱珍偷偷抹眼泪,实在过意不去,她会在某个夜晚偷偷摸上孙淑香的床,一遍遍抚摸着孙淑香越来越干燥的脸,抚摸着她的鼻子,还有嘴,发出一些异样的甚至绝命的叹息。香啊,妈对不住你,妈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时候孙淑香会慌张得一把捂住薛爱珍的嘴,妈,不要,妈啊,不许您这么说。在孙淑香一声接一声的妈里,当过中学优秀教师的薛爱珍会泪流满面,哽咽得不成样子。
李华凡回家是来拿钱。从20世纪某一天起,孙淑香就成了丈夫李华凡的钱袋子,李华凡只要一缺钱,就会想起这个家,就会跑家里拿钱。李华凡总是缺钱,他在博物馆干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吕痞的男人。吕痞是个对文物着迷的家伙,他这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文物贩子,将那些值钱的文物贩来贩去,贩到马来西亚,贩到泰国,卖给一些喜欢文物的人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就会水一样流进吕痞手里。为了实现这一梦想,吕痞通过喝酒的方式认识了李华凡,并迅速称兄道弟,跟李华凡好得就像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了迷住李华凡的心,吕痞封李华凡为自己组织的老二,是的,20世纪80年代,在白水这样的县级小城,往往会有很多组织,吕痞就是一个叫白刀会的组织的老大。
李华凡认识吕痞后,人生志向一夜间发生变化,以前他还比较安于现状,认为有一份固定工作,不用风里来雨里去,还有一个娇美可人的妻子,又有一对儿子,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也挺滋润。吕痞骂他俗气,骂他胸无大志。怎么能停留在初级阶段呢,你看看现在,吕痞喝完酒后开导李华凡。你看看现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挣钱运动将像狂潮一样席卷全中国。等着吧,吕痞很骄傲也很前卫地说,用不了几天,万元户将成为穷光蛋,十万、百万不再是梦。见李华凡不信,吕痞像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脯,又猛击李华凡一掌,我说二弟啊,大哥的话没错,你这脑袋瓜要开窍,要挣钱知道不,有钱将会拥有一切,什么爱情,什么理想,什么人生,将来都会用钱打造。我吕痞这辈子的梦想,要成为千万富翁,千万知道不,你想想啊,千万票子堆你面前,那会是什么感觉?
李华凡就会闭上眼睛去想,千万啊,那个时候的李华凡真是想象不出,一个人拥有一千万是个什么概念。但他却忍不住蠢蠢欲动,跟着吕痞做发财梦了。
他把自己所有积蓄还有孙淑香的工资全拿出来,跟吕痞去倒文物,结果第一次就失手,一下赔进三万,还欠了吕痞两万多。李华凡吓得脸色都没了,合起来五万多啊,对他简直是天文数字,吕痞却一点不在乎。放心哥们儿,天下哪有只赚不赔的,知道发财的规律吗,那就是先赔,等你赔得倾家**产时,滚滚财源也就来了。说完,扔给李华凡几张大票,拿去花吧,无所谓的,咱兄弟之间,认情,不认钱。李华凡还真以为兄弟之间不认钱,可是他错了,又跟吕痞合着倒了几次文物后,吕痞发话了,哥们儿,我说你能不能来点真的啊,知道我为什么要封你当老二,不就看你在博物馆吗?你守着那么大一座金矿,却让我们兄弟尽捣腾些水货,多不划算啊,要是你敢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哥们儿一定大发,所有的欠债一笔勾销,明白不?
李华凡吓得面色全无,弄半天吕痞原来是为这个!他慌神了,生怕吕痞会逼他去做,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博物馆的原因之一。可是晚了,有些路你只要踩进去一步,一辈子就不能逃开。李华凡虽然没表示反对,但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却在筹划中。就在某一天,李华凡被组织里的人叫去,大家玩一种扑克游戏,说好了不赌钱的,可是收场时,李华凡却被告知欠了一万二千块的赌债,对方把话说得明白,做生意欠下的钱可以不还,但赌债必须要还。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白刀会由吕痞罩着,但罩着赌博场的却另有其人。一番恐吓下,李华凡平生做出第一个冒险决定,利用跟博物馆的人熟这一方便,他还是顺手牵羊,将一件白水出土的明代陶罐偷了出来,亲手交给吕痞。吕痞替他还了赌债,说行啊老二,终于开窍了,往后胆子再大点儿,这种泥罐值不了几个钱,我给你一单子,上面都是让哥们睡不着觉的东西。
那单子李华凡藏在办公室柜子深处,每每想到单子上列的文物,他就心惊肉跳,为了麻醉自己,李华凡越来越迷恋赌博。那个时候麻将热正席卷全国,李华凡除了放录像,就把时间全熬在麻将桌上。
李华凡又输了钱,五千,赢家还等在麻将桌上,他来家里就是跟妻子拿钱。
“钱呢?”他问孙淑香。
孙淑香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丈夫,这个叫李华凡的男人常常让她陷入梦境,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丈夫啊,或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没钱。”她痛痛快快说。
“钱呢?”李华凡又问一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拿你就拿去。”孙淑香说着,就去厨房,两个孩子肚子饿了,嚷着要吃饭。
“妈的!”李华凡突然一伸手,撕住孙淑香头发。很有把握地说:“以为说命老子就不敢要了,信不信,老子一刀下去结果了你?”
孙淑香脸色变化着,她信,原来她是不信的,现在她信。她咬住嘴唇,任由李华凡扯着自己头发而不作声。作声没用的,刚开始时她喊、她叫,甚至向两位老人求救,以为这样会让他良心发现,停止手上动作,可是她错了,他在她的叫声里反而会变得越发兴奋,越发目空一切。
“钱呢?”撕扯着她头发的李华凡又叫一声,眼里露出凶光。
“没钱,半年没发工资,哪来钱?”孙淑香回答得很镇静,头发的剧痛并没让她说出男人喜欢听的话,那样结局会更糟。
“那你还在那破厂里混什么,出去挣啊!”李华凡一把推开孙淑香,他懒得在她身上费力气,他扑向放钱的地方,开始寻找。家里没几样家具,值点钱的都被他卖了,就算不卖,也会有债主主动上门来替他抬走。一张桌子,还有打架时让烟灰缸砸破的桌头柜,平常放钱的地方就这么一两处,很快,李华凡绝望了,居然连一毛钱都没搜到。
他恶狠狠瞪住孙淑香,骂:“你去死吧,一分钱都挣不到,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时候,躲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孩子出来了。孙淑香跟李华凡生有两个孩子,双胞胎,大的叫大鹏,小的叫小鹏。虽是双胞胎,性格却完全不一样。大鹏结实,还隐隐带点剽悍,性格也开朗,一看就是男孩。小鹏却腼腆,白白净净的皮肤里,藏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怎么看怎么像女孩儿。孙淑香曾经还跟大姚说,老天本来是想送我一对龙凤的,可惜生时我心里念叨了一下,把小鹏念叨成男孩了,可惜死,要是不那么念叨多好啊,一龙一凤,开心死。
她说话总爱带个死。
“李华凡,不许打我妈!”先出来的是大鹏,一看他母亲头发乱了,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八岁的大鹏一点不畏惧恶煞一般的李华凡,理直气壮说。
“滚开,小心老子连你一块揍。”李华凡恶狠狠臭了句大鹏,眼睛四处搜索,好像这屋子里到处藏着钱。
紧跟着探出来的是小鹏的头,小鹏已经比大鹏矮下半个头了,胆子就更小,怯怯地探出半个头,刚看了一眼,就被他爸的目光吓得缩了回去。很快,小鹏钻进了床底。
这是孩子用来自救的办法。一开始打架时,孙淑香护着孩子,宁可自己多挨几下,也不让两个孩子被拳头或者飞起的硬物殃及,但是她护不到的,打架这事,不打则已,一打全家遭殃,两个孩子常常也是遍体鳞伤。大鹏还好点,挨了打顶多哭几声,小鹏就糟了,一旦受到惊吓,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通体高烧。后来两个孩子就想出一个办法,一看见李华凡打母亲,马上就往桌子或柜子里钻,钻进去就看不到也殃及不到了。但是现在柜子被抬走,那张桌子下又不能钻人,只好往床下钻。小鹏还利用玩耍的机会,在床下弄了一个窝,能把小身子严严实实裹在一纸箱里。
那个小窝让孙淑香崩溃。
李华凡这天没要到钱,大约是惦着录像厅的事,也没多闹,气呼呼走掉了。
孙淑香扑进卧室,一把拉出小鹏,又搂过大鹏,眼泪就像倾盆大雨,再也控制不住。这时门外响来铁木冬的声音:“在吗?快出来拿东西。”
铁木冬、小寡妇,还有孙淑香1987年的铁木冬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铁木冬有过妻子,他妻子叫珠珠,是他寡妇娘一眼相中的。本来寡妇娘看中的是孙淑香,寡妇娘说她喜欢香儿喜欢得要死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她未来媳妇儿俊俏的模样。“瞧瞧那身段,一看就是小蛮腰儿,将来要是扭起来,可**了。”寡妇娘冲跟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儿子说。见儿子两眼白瓷瓷的,没一点那种光,又道:“儿子,你这样子可不行,香儿漂亮是漂亮,可那丫头性子野,长大说不定会跟你娘一样,**得让你管不住。我的儿子啊,男人光有力气是不够的,拴住女人心靠得不是力气,是什么你懂吗?”铁木冬摇头,十几岁的铁木冬根本搞不懂这些。寡妇娘又教导他:“儿子你听好了,男人要有两样宝,这两样宝要是用好了,再野的女人也会服服帖帖跟你过一辈子。”
“啥宝?”铁木冬老实巴交问。一看他的眼神,寡妇娘就失望了,叹息道:“算了儿子,你跟你爹一样,也是个只开卯不开窍的家伙,香儿这女人你要不住的,迟早要给你戴绿帽子。”
“啥叫绿帽子?”铁木冬又傻呵呵地问。寡妇娘生气得不行,都多大人了,居然这也不懂,遂拍他一巴掌,非常气愤地道:“问你爹去!”
那个时候铁木冬的爹已死,不是被绿帽子压死的,是捍卫集体财产时被坏人拿刀捅死的。寡妇娘为此很伤心,认定自家男人是个不开窍的老傻蛋,典型的二百五。哪有不管女人孩子只顾着集体财产的。妈的,一辈子老实,害得老娘年纪轻轻就守寡,戴绿帽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寡妇娘原想教给儿子的两件法宝一是别犯傻,二还是别犯傻。男人要用心去爱女人,尤其自家**的女人,那是要用全部的心去爱、去疼的,绝不可为了别的东西丢下自家女人,那样女人会伤心致死的。可一看儿子这孬样,就知道说啥也是闲的。跟他爹一个样,也是个有福不知咋享的傻蛋,大傻蛋,二百六。铁木冬,当初就不该叫这名!
铁木冬最终没能娶到孙淑香并不是寡妇娘变了主意,关键是孙淑香八岁那年她家出了事。
那事出得莫名其妙,但又让人伤心欲绝,就连被孙淑香仇恨着的小寡妇,那年也结结实实落了一场泪。
那年月白水城是没有暖气的,冬天取暖靠的是火炉子。火炉子烧的不是煤球也不是蜂窝煤,这些都是后来的事。那年月白水人买了煤,是要自己抹成煤块的,冬天白水人烧自己抹的煤块。
那年月白水城没有楼房,住的是清一色平房,冬瓜巷是出了名的烂巷子,比青水巷这样的官巷子要差出许多。青水巷住的全是像李承恩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或者是白水城里的大干部,像小寡妇还有孙淑香她爹她娘这样的人家,就得挤在破破烂烂的冬瓜巷。
当然,孙淑香的娘比小寡妇有文化,人家是老师,跟李华凡的母亲一样在学校教书,可她爹太差,老早就被打成右派,去甘肃一个叫酒泉的地方改造了几年,快三十岁时回来,被政府安排在一家纸箱厂,专门为纸箱厂画图案,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专业搞包装设计。摊上这样一个右派老子,孙淑香家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虽然她娘是老师,但老师跟老师差别很大,她娘就比李华凡的母亲低好几等,日子也难出许多。好在两位女老师关系不错,据说孙淑香的娘很有才,诗文懂得尤为多,讲起课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而且声情并茂,十分吸引人。薛爱珍正是冲这些,才跟孙淑香的娘拉近关系的,两个女人好得不是一般,除了男人不能分享,怕是其他的都舍得。
问题就出在煤块上,孙淑香家出事之前,冬瓜巷已经出过几起类似的事故,不过没死人,但也足以让人害怕。那个冬天格外冷,雪一场接着一场,把整个白水城都冻僵了,冬瓜巷更是让雪掩埋了起来。不只有雪,还有刺骨的寒风,广播里说,白水城遭遇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那些破旧低矮的房屋根本抵挡不住寒流,许多人家的屋墙上已经挂起了冰凌子。这么说吧,那个冬天冬瓜巷的男人女人们是不敢在被窝里行好事的,再亲热的夫妻也怕,就连小寡妇这样耐不住寂寞的女人,那年冬天也表现得格外老实。“不敢哟,被窝风会冻死人的,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小寡妇在**发出这样的叹,说这话的时候她娇嫩的身子是瑟瑟抖着的,就像收缩的皮筋。唯一抵挡寒流的方式就是拼命给炉子里添煤块,孙淑香的娘怕把宝贝女儿孙淑香冻着,半夜都要起来往炉子里添煤块。可那晚就添出了事,一家人让煤烟熏倒了。
巷子里的人都说孙淑香命大,那么一屋子的煤气,把她爹她娘都熏死了,她居然没死,只是头栽地昏过去了。也有人说是她娘救了她,她娘挣扎着把她推到了床下,她家屋子是土地,不像李华凡家的地铺了青砖,她家铺不起,地便很原始地**着,地上是结了冰的,这样孙淑香一头栽地,嘴巴和鼻孔就对在了冰上,是冰救了她。第二天中午人们砸开门进去时,她爹她娘的脸都黑青了,中了煤毒的样子十分害怕。人们惊讶地发现她还有气,就有人天呀一声,抱起她往巷子里跑。恰逢这天中午薛爱珍老师到冬瓜巷找孙淑香的娘,上午她没去学校,耽搁了学生一节课,薛爱珍是跑来问情况的。薛爱珍一看见被人抱着的孙淑香,心里就生出一股不妙,一问,果然是出事了。薛爱珍顾不上悲痛,接过孙淑香就往医院跑。
孙淑香得救了,医生说要是再晚半个小时,她会随了她爹娘去,救不下的。
八岁对孙淑香是个劫,大劫,浩劫。八岁那年的孙淑香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家,毫无争议地成了孤儿。
围绕着孙淑香的抚养,那年冬瓜巷和青水巷展开过一场斗争。冬瓜巷的人们起先是不肯抚养孤儿孙淑香的,这怪不得他们,那年月多一张吃饭的嘴就多了一份危险,还多了一份艰辛,没人愿意平白无故背上这么一份累。倒是小寡妇有这个心,一再说,多可怜的人儿啊,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往后可咋个活啊。边哭边偷看众人的脸,见众人对她发出的悲恸很木然,也没有人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到底这个孤儿该咋办。小寡妇就大了胆,当着一巷子人的面说,我豁出去了,有我吃的就有香儿吃的,有我穿的就有香儿穿的,你们不养,我养!说着快快抱起孙淑香,想走。这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慢条斯理,这声音又带着那么一股子威严。
“慢!”
说话的是冬瓜巷很有权威的一位老者,他问小寡妇:“你有资格养吗?”
小寡妇结了舌,这话有点欺负她。其他不说话的人一听老者发了话,纷纷道:“是啊,你有啥资格养?”也有人偷偷呸了一声,悄声道:“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你养,将来不定又给养出一小娼妇来。”
七嘴八舌中,老者又开了口:“我看还是送孤儿院吧,让国家养。”
“对,让国家养。”众人异口同声,小寡妇的那点儿心计一下让整条巷子看穿,没得逞。
八岁那年的变故改变了孙淑香的一切,也让铁木冬彻底失去了娶孙淑香为妻的机会。但这场变故却在铁木冬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当时并不知道是爱,那年毕竟他才十三嘛。后来他娶了妻,生了子,这粒种子却一个劲儿发芽,怎么也抑制不住,等铁木冬意识到那就是爱时,一切已经晚矣。孙淑香成了别人的妻子。
1987年的那个下午,孙淑香正在屋子里抱着大鹏小鹏落泪,铁木冬来了,他亮堂的嗓子一响,大鹏率先嗖地飞了出去。
“铁叔叔来啦,铁叔叔,我想你啦。”
“是大鹏啊,铁叔也好想你。”铁木冬一把抱起大鹏,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口,悄声问:“妈妈呢?”
“她被那个男人欺负了,正在哭呢。”大鹏说。
“他是你爸爸,大鹏怎么说话呢。”
“呸,我才不叫他爸爸,铁叔叔,你说要带我去坐过山车,啥时去啊,铁叔叔说话不算话。”
“算话算话,等你妈休息了,一块去好不?”
“大鹏。”门口响来一声,孙淑香出来了,拿眼瞪着儿子,大鹏从铁木冬怀里跳出来,跑向巷子。
“铁叔叔有车了,铁叔叔不再骑自行车了,铁叔叔,这车我认得,叫江铃是不是啊。”大鹏已经跳到了车上,他的声音很兴奋,小家伙打小就对四个轮子的东西感兴趣,还说长大要当飞行员,嗖一下就上天了,谁也找不到。
“真是你买的?”孙淑香一双泪眼扑闪着,她被儿子的激动感染,脸上浮出一丝喜悦。
铁木冬老老实实点了下头,道:“本来想买辆便宜点的,经不住他们的劝说,我就狠了心,五十铃。”
孙淑香盯着崭新的白色五十铃望了好长一会儿,抑制不住地说:“铁木冬你真行啊,像个男人,说话算数。”
铁木冬得到了表彰,显得跟孩子一样兴奋,跑回车前,拿出一大堆东西,有大米,面粉,一袋子蔬菜,还有半片猪肉。大鹏惊了眼,跑过来要帮忙,孙淑香说话了:“怎么,真发大财了,拿我们一家当救济对象?”
“淑香你怎么说话呢,今天不是买了车嘛,怎么也得庆祝一下不是。”
“庆祝也不能跑我家啊,铁木冬,你这样做我不高兴,知道不?”
铁木冬脸上的笑容褪尽,傻站在那里,不知是该把东西放回车里还是?正犹豫着,孙淑香又笑了。
“进来吧,铁大个子。”孙淑香屁股一扭进了屋,铁木冬跟大鹏相视一笑,脸上旋即又乐出花儿来。大鹏高叫一声:“铁叔叔,我妈终于欢迎你了。”
孙淑香一直拒绝着铁木冬,这些年来,铁木冬对她的关心不止这些,只要她家有困难,铁木冬准会第一个知道,第一个把关怀送过来。但孙淑香不能要,更不能接受。不是说她对铁木冬还怀着仇恨,事实上从八岁开始,孙淑香就不再恨任何人了,更不会去恨铁木冬。八岁以后的孙淑香生活中少了一个“恨”字,多了一份感恩,那是生活教会她的。孙淑香当年并没进孤儿院,尽管一个冬瓜巷的人都希望她进孤儿院,以防落入不良女人小寡妇手中,但她还是没进孤儿院。女教师薛爱珍闻知消息后,冒着大雪来到冬瓜巷,将冬瓜巷那些无情少义的人们训斥了一顿,然后抱起孙淑香说:“跟妈妈走,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妈,你就是我宝贝女儿。”冬瓜巷的人望着这位体面活得蛮有尊严的女教师,心里全涌上一股暖意。他们承认自己自私,但他们也承认女教师薛爱珍过得比他们好,至少人家住在青水巷啊,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富人区、贵人区。冬瓜巷的人们都知道薛爱珍跟死去的淑香妈妈的关系,所以薛爱珍抱走八岁的小淑香,谁也没往坏处想,都认为是好事,人家行大善呢。独独小寡妇,站在雪中望着薛爱珍的背影,说了句让冬瓜巷的人心寒至极的话。
“阴谋,这才是阴谋,等着吧,迟早有一天,香儿会让她家儿子毁掉!”
小寡妇这句话不幸成为谶语,也最终因为这个事实要了她的命,气得她吐血而死。
一个让别人当亲生女儿养大的女子,心里真是没有仇恨的,包括对丈夫李华凡,孙淑香也恨不起来。她的内心里堆满了债,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去还债。
孙淑香拒绝铁木冬,其实是怕再背负上别的债,她背负的已经够多,这辈子怕都还不清,铁木冬这样,等于是把她往绝处逼。可这天孙淑香迎接了铁木冬,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迎接他,但她不说,说不出口,家里真是一点吃的都没了,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她不能跑到两位老人面前诉苦,更不能再让他们接济,她的日子她得想办法过。
铁木冬如坐针毡地坐在了孙淑香家的凳子上,大鹏跑过来,嚷着要跟他玩开火车,孙淑香骂了一句大鹏,大鹏不高兴地走开了,其实家里哪有什么火车,别人家小孩子有的玩具,她家一样也没有。大鹏是想让铁木冬当火车。小鹏仍然蜷缩在屋里,这个可怜的孩子,见到陌生人就怕,吓得话都不敢说。
铁木冬瞅着四壁空空的家,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过,不过脸上仍然强挤出笑。孙淑香给铁木冬倒了一杯水,铁木冬捧着杯子,不喝,眼睛傻傻地搁在孙淑香脸上,后来又挪到她身上,再后来,那目光就变得迷迷蒙蒙,茫茫苍苍。孙淑香瞥见了,吓了一大跳,尔后,孙淑香就被一种久远而又古老的东西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