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胜收监的那天,火车站出了一件事。
一个乡下人被人用乱棍打死,扔在了货场里。打他的据说是个女人,有人又说不是,是那些来城里挣钱的民工。
死的人叫麻杆儿,他的真名叫麻东山。
雪玲好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她是从一个作家口里听到的,作家给一家小报写新闻,但他说他不是记者,是作家。
雪玲是在**听作家说的,床很脏,污污点点的,雪玲懒得洗。
作家说完就提上裤子走了,雪玲撵出去,一把拽住作家,说你先别走!
作家说,我还要跑新闻呀,刚刚收到的消息,一家桑拿房让警察端了,里面有不少乡下来的少女。
雪玲说,我对这个没兴趣,你少给了我十块钱。
作家惊愕地瞪大眼睛,不是说好三十吗?
雪玲冷冷地一笑,说,不,再加十块,是麻杆儿的纸钱。
秀儿收到一个包裹,拆开一看,竟是有胜的衣服。
他走时穿什么,秀儿就收到什么,一件不少,一件不多。
多的,只是一个存折。
秀儿看到一连串的数字,当下就惊吓得昏了过去。
而此时,三兰子正在怯怯地敲一扇门,开门的是一位很年轻、很白净的男人,一看就像大学生。他问,你找谁?
三兰子说,我找有胜,冯有胜,冯总。
男人眉头一凝,说,我们公司没这人。
三兰子说,不对呀,他是你们的老总。
男人说,以前吧,现在公司更名了,总经理是我。
这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响过来,女人的声音,懒懒的、软软的。
谁呀?不会是乡下来的吧?
双巷之争铁木冬或是大姚那天孙淑香正空开着车床发呆,大姚扯着嗓门儿走过来喊:“淑香,外面有人找,是个大老爷们!”孙淑香抬头瞅了眼大姚,大姚将“大老爷们”几个字咬得又狠又准,隐隐还带股醋意。孙淑香的心无端跳了几下,大姚呵呵笑着,往车间深处去了。大姚最近很忙,老是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走出个啥。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屠夫似的身架扭起来像一根粗壮的麻花,又像一只雪地上行走的企鹅。孙淑香盯了一会儿,也没从大姚身上盯出什么秘密,但她感觉大姚最近真是有秘密。她关掉车床,抖抖身上的尘埃,迈着碎步儿往车间外走去。
那个时候的红光机修厂已接近瘫痪,工人们想来就来,不想来假也不请,随便在大北口批点什么,拿去各街各巷卖,如果顺手的话,一天赚足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是神话。就算赔了,工人们也觉得快活,至少比闷在这半死不活的破厂里强。妈的,都半年不开工资,还要我们累死累活在车间里瞎折腾什么。孙淑香跟大姚算是少数几个坚守者,还按部就班任劳任怨挣扎在这小小的街道办厂子里。
那天阳光明媚,这座叫白水的城市大多的时候都阳光明媚,能看到蓝天也能看到白云,瓦蓝瓦蓝的天空点缀上几朵棉花般的白云时,孙淑香心里就会暖得生疼,她会利用一切机会,逃开嘈杂的车间,逃开闹哄哄的城市,偷偷跑到城外青石河那里,站在那座叫断桥的小桥上,或者把自己藏在小桥边那片密密的林子里,痴痴地望上一会儿天空。她不知道自己望啥,别人也不知道,大姚曾骂她是**了,春动了,想偷腥或者是想被偷了。孙淑香笑笑,并不生气,也不跟大姚争辩。她只知道那样的望能让她烦乱如草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像一个溺水者踏实地沉到水底,心不再疙里疙瘩地难受。真的,每当心里被一些事一些情搅得乌烟瘴气无法平静时,孙淑香就想跑到郊外,跑到青石河上,有时她会恶狠狠地哭上一场,直觉得把眼泪流干了,把憋屈和疼痛排泄净了,然后一甩头,冲明媚的阳光还有瓦蓝的天空恶恶地笑上一声,然后告诉自己,滚他娘的,该怎么活我就怎么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外面站着的男人是铁木冬。其实往外走时,孙淑香就想到找她的会是铁木冬。在这个叫白水的小城里,孙淑香并不认识太多人,就算认识也是闲的,有哪个男人会穿过曲曲弯弯肠子一般又臭又脏的青水巷,在这样明媚得令人心醉的阳光下站在破败不堪腐朽欲烂的小厂房前等她呢?等着去吧,除非下辈子。
可孙淑香并不大喜欢这个叫铁木冬的男人。所以她出来后,并没像铁木冬向往的那样,飞他一个媚眼,或者冲他盈盈地笑笑,然后启开樱桃小口,喊他一声铁大哥。她木呆呆的,就跟开了多年的那台旧车床一样,嗵一声就立在了他面前,脸上也是生锈的表情。
铁木冬憨实地笑了笑,孙淑香已不止一次这样“嗵”他面前了。他没说话,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包烟来。孙淑香斜眼一瞧,他还是抽一块钱一包的“大青河”,头一扭,望住了远处的云水庵。
云水庵苍苍茫茫,上面总是浮着一层紫气,那是五棵千年古树生成的,它是这个城市最能捉住孙淑香目光的地方,当然,除过蓝天之外。
铁木冬没敢点烟,只把掏出的烟拿在手里,僵硬了一会儿,脸上硬是撕开一道笑。
“淑香,干吗还要熬在这里啊,没前途的。”他说。
“有前途没前途不用你管!”孙淑香并没扭过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云水庵,话却是冲铁木冬说的。
“前天你们车间副主任带着两个徒弟去找我了,说是想跟我干,还有原来跟你一个小组的小兰花。”铁木冬结结巴巴,想通过一种别的方式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表达出去。可是没用,孙淑香甚至还没听完,就臭梗梗道:“那你收下他们啊,干吗还跑来烦我?”
铁木冬呵呵一笑,多的时候,铁木冬挨了孙淑香的戗,都会这么发出笑声,听不出他是无奈还是毫不在意。
“是啊,我要是能收下他们,还跑来找你做什么。”笑完,铁木冬又把孙淑香打断的话接上了,他的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毫无方向地**着自己的头,两只脚别扭地纠缠一起,忽而左脚骚扰一下右脚,忽而又拿右脚欺负一下左脚。
“你有羊癫疯啊,站也站不稳。”铁木冬这站姿曾被大姚她们无数次嘲笑过,孙淑香尽管不喜欢他,但还是希望他能站得稳一些,站得挺拔一些,免得回车间后再让大姚她们嘲笑。
铁木冬果然就站直了,他一站直,看上去还真挺拔。其实铁木冬长得也算帅,一米八的大个,就算大姚站她面前,也得矮下半个头。他的身体很结实,磁磁墩墩的,浑身都充满着劲。至今孙淑香脑子里还残存着铁木冬小时的样子,好像他小时总缺衣服穿,大冬天都光着膀子。那个叫冬瓜巷的巷子里,跟孙淑香差不多年纪的小崽子们都挨过铁木冬的揍。因为整个巷子里就铁木冬的娘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小时的冬瓜巷总飘**着他寡妇娘的一些闲些碎语,小孩子嘴不牢靠,冷不丁就会把自家大人床头饭桌上说的事说到铁木冬耳朵里,包括家里女人们撕抓男人脸时说的一些过头话,什么是不是瞅上骚寡妇了啊,什么你这只贪嘴的猫,也不怕腥死,或者就赤祼祼地骂一声自家男人,然后轻蔑地道,小心他家野种啊,迟早有一天小野种会把你淹死在他家水缸里等。孩子们的本意是想嘲笑这个高高大大眼里总藏着仇和恨的家伙,没想会换来比嘲笑更可怕的一顿揍。当然,冬瓜巷那些小屁孩子挨揍,不光是为了这些闲话,多的时候也是因为孙淑香。只要谁个敢对孙淑香多看一眼,或者伸出欺负的手,那揍便是铁定了的,就算趴在自家床下,或者虚张声势地跟在大人后头,铁木冬照样会把你揪出来,很结实地揍肿你半张脸,然后质问还敢不敢再碰他的女人?
孙淑香八岁之前是铁木冬的女人,这是由大她五岁的铁木冬一个人决定了的。那个长得娇滴滴一碰就会出水的小寡妇也这样认为,只要在巷子里碰见孙淑香,就会两眼放光,老母鸡一样伸出两只胳膊,嘴里同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哎呦我的媳妇儿,娘疼死你了,快到娘的怀里来。”大约是他娘名声太臭,才记事的孙淑香就知道讨厌这个女人,进而讨厌她家霸道无比的儿子。她会呸上一口,将一些接近唾沫的东西啐到寡妇脸上,在寡妇无比的失望里,迈开两条小腿儿往自家跑去,边跑边用稚嫩的声音喊:“娘,狐狸精又要欺负我。”
狐狸精是孙淑香母亲跟小寡妇骂仗时孙淑香听到的,母亲的话总是真理,因此,小寡妇跟她家野种就成了八岁之前孙淑香最恨的人。
“淑香,到底去不去嘛,给我句话啊?”铁木冬终于还是把烟点着了,烟雾缭绕中他像是有些烦躁地问。
“我说大木瓜,你是不是做梦啊,整天缠着我家宝贝做什么?”孙淑香还在怔想,这些天她脑子里总是以前的事,包括八岁以前的很多记忆,也不时地跳出来折磨她,弄得她常常神经恍惚。她还没来得及作答,大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嘲讽的语气挖苦铁木冬。
铁木冬一见大姚,立刻将烟掐灭,脸上也闪出一些慌张,这个个头跟他差不到哪里的壮女人,总给他一些不好的感觉。他急着想把孙淑香从厂里带走,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他不敢明着把理由说出来,那会惹恼孙淑香的,他给孙淑香的理由是,这厂子马上要倒闭了,过不了三五月,就会关门大吉。到那时再想出路,怕就为时已晚。而他的野果食品厂刚刚起步,生意注定会兴旺。“看看吧淑香,这是啥年月,大集体不吃香了,国营都要完蛋,将来占领天下的会是我们这些人。”这话他说得相当豪迈,却惹来孙淑香呕吐似的一阵狂笑。“野果食品厂,你咋那么喜欢这个‘野’字啊。”一句话把他伤的,感觉心上让人钉了一颗钉子,幸亏说这话的是孙淑香,要是大姚这帮臭娘们说了,指不定他的铁拳会把她们的嘴揍肿。
“出纳、会计任你挑,要是嫌待在厂里闷,好办,跟我一块跑销售,我马上有车了,到时你来开。”他激动不已地又说,好像那颗钉子扎在心上一点不疼。
“你是不是发烧啊,你抬头看看天,到底是不是蓝的?”孙淑香这次没笑,而是一本正经问了句。铁木冬就老实巴交地抬起头,他发现这天的天的确很蓝,蓝得透明,蓝得心醉,蓝得让人想飞。
等从蓝天中醒过神,孙淑香已经没了影,身边立着恶煞般的壮女人大姚。
“怎么,是不是少了娘们你不能活,那好,我给你介绍几个。”大姚说着就要招呼车间姐妹,铁木冬吓得落荒而逃,他已经让大姚还有那帮胆子奇大的车间女人们扒了不止一次裤子。他怕这些跟车床还有焊机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女人。
1987录像厅还有李华凡1987年的秋天,铁木冬三十五岁,孙淑香三十岁。跟他们小时一起在冬瓜巷度过的那段日子,已经很有些距离了。
那年白水发生了不少事,有的很新鲜,有的很能让人掉眼泪。先是一批企业纷纷关门,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街道没办法,镇上也没办法,就连白水县政府,也放出话来,要优胜劣汰,要让一批活不下去的企业死掉。天啊,要让死掉,这话多可怕。企业里可全是大家的饭碗啊,让企业死掉不就是让大家没了饭碗?对头,上头已经发下话来,要砸掉铁饭碗,要让大家有危机。孙淑香压根想不通,好好地活着干吗要让大家有危机。别人有没有危机她不清楚,反正她家的危机是显显的了,如果厂子再不开工资,她和她家两个宝宝就会饿肚子。而另一个情景是,白水突然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子,有私人办的,也有从乡下赶来的农民办的。农民进城办厂,还都是些大厂,至少比孙淑香他们的机修厂大,这让人不可思议。后来孙淑香才知道,这些厂子叫乡镇企业,也有部分叫第三产业,县里或省里正在大力扶持。当时冒出一个说法,鼓励能人办厂,后来又说要发展能人经济。孙淑香不是能人,她只是一个踏踏实实干活拿工资养家的女人,她感觉时代要抛下她了,坐在车床前,孙淑香无比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