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副乡长冯有志要提乡长的事,我觉得也有必要交代一下。
副乡长冯有志确实要提乡长了。
按书记马堂的话说,这是车轱辘上绑驴球,轮也轮上了。冯有志23岁大学毕业,分在县政府里做秘书。做了两年,就很有名气了,他写的稿子好,做的秘书也好,不像现在有些秘书,架势比领导的还大。冯有志不,他脸上永远挂着冯家洼式的谦卑,见了谁都弯腰、点头、微笑。县长很赏识他,不是因为他能给县长洗脚、按摩,是他给县长写的稿子好。县长不仅重用他,还答应提拔他。县长还把自己的外甥女(后来又说不是外甥女,是干女儿)介绍给了他。冯有志在县城里娶妻、分房、做头号秘书,一切看上去很顺利,如果一切这么发展下去,冯有志现在就成县长了。
冯有志没有当上县长,主要怪那个县长。那个县长爱喝酒,喝完酒又爱自己驾车,一不小心就把小车驾到山底下去了。县长死后,副县长成了县长,副县长对县长一直有看法,为这事县长还在干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副县长。副县长就对冯有志有了看法,原因是那个讲话稿是冯有志写的,等于冯有志批评了他。副县长当上县长后,第一个开涮的就是冯有志,他把冯有志从头号秘书降到末号秘书,专干些倒水、扫地、收收发发之类的活儿,冯有志干不好这些,所以老挨批评。
冯有志的妻子叫杨雪梅,雪中怒放的梅,给人的感觉老是那么傲气。平日她是不把谁放在眼里的,县长死后,杨雪梅一下傲不起来了,就像开败了的梅。更糟的是,新县长一个电话,她的播音员让别人顶替了,杨雪梅也干上了收收发发、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儿。这时杨雪梅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嫁错了人。她毫不客气地冲冯有志发火,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了你这个农民呢?
床下的火还好受,**的火真叫难受。杨雪梅是那种啃了骨头还要吸骨髓的人,一旦狠起来,能把男人的自尊呀、自信呀全给翻过来,撒上盐拿到烈日下暴晒,没上两个月,冯有志自己就累得想缴械了。
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冯有志主动打了报告,要求到乡里面工作。按常规,县政府的秘书到乡上工作,起码也得戴个帽儿,当不了副书记,还不能去当副乡长?冯有志居然是平调。乡政府文书,比秘书又低了一截。
冯有志自己倒不在乎,他图的是清闲,图的是远。远能生静,静能思过呀!
冯有志在乡上一干就是五年。一起参加工作的大都提了,冯有志像是从组织档案上消失了,没有人记得还有个冯有志该提拔。
乡上要换届选举,幸亏是换届选举,否则,冯有志至今还是个冯有志,一个穷乡的小文书。德胜爷找到冯有志,问,想不想当官?
冯有志说,不想。
德胜爷说,为啥?
冯有志说,不为啥,就是不想。
德胜爷恨了半晌,一跺脚,你这个窝囊鬼,软包。
那时德胜爷还是村支书,是支书就得有所作为。德胜爷开始奔波。庙山乡是个大乡,掌管着12个村委会。德胜爷跑了8个,就已稳操胜券了。
别看冯家洼不长粮,但冯家洼出特产,啥?德胜爷嘿嘿一笑,姑娘。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冯家洼出美女。冯家洼的小伙子讨不到老婆的,有,但冯家洼的姑娘能养到二十的,少!
德胜爷一口气嫁掉了八个姑娘,那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呀。到了选举那天,德胜爷卷着莫合烟,远远地瞅着八个攀了亲戚的支书,目光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骄傲。
冯有志一开始是不在候选人名单上的,等到发现不对劲时,组织部门的人已无能为力了。民选就是如此,比上面指定似乎更有说服力。冯有志以绝对的票数遥遥领先之后,一个再没水平的领导也不会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拿他们私下的话说,不就一个副乡长嘛,给球掉算了,正好弄个典型哩。
冯有志就这样成了典型,他上了报纸,县上的电台还为他做了专访,面对突然而至的机遇,冯有志反复强调着一句话,我是喝冯家洼的水长大的。
德胜爷气得连连跺脚,软包,连个话都讲不来。在德胜爷看来,冯有志应该大讲特讲民选的好处,大讲特讲为民做官,做个好官。他不该这么没出息呀!
冯有志出名后,冯家洼也跟着火了一把,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说,冯家洼,厉害着哪。
杨雪梅破格到了乡里,她说,有志,祝贺你。
冯有志冷漠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呀?
杨雪梅一把搂住冯有志,撒娇道,你还生气呀,小心眼儿。夜里,杨雪梅表现得温存极了,她主动替冯有志宽衣解带,然后小鸟般偎过来,柔柔地说,想我吗?
冯有志觉得这声音很遥远。他发现自己在杨雪梅面前一点**都没了。他说,我们分开吧。
杨雪梅一把拧住他的下身,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才当个弼马温,就想抛弃我呀。
冯有志疼得嗷嗷叫了几声,等杨雪梅放开后,他边揉搓边说,你比我还毒呀。
杨雪梅一骨碌翻起来,穿好衣服,指着冯有志的鼻子骂,你给我听着,想甩我没那么容易,别以为我干爹死了,你就可以欺负我。我干爹那时,也没欺负我……一想起干爹,杨雪梅的嗓子就哽咽了。
冯有志这才知道死去的县长原来是自己老婆的干爹,不是舅舅,干爹没欺负过杨雪梅,那就是对她好了。
冯有志一下觉得自己原来是只猴子,让耍猴的耍了。他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如果那里有个洞,冯有志会立刻一头钻进去的。
冯有志和杨雪梅自然没离婚。没离婚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是杨雪梅跟人说,冯有志喜新厌旧,想抛弃她另寻新欢。杨雪梅还说,她不会让冯有志的阴谋得逞。
冯有志想给众人证明,他离婚并不是为了新欢,因为他没有新欢。有没有新欢是需要时间证明的,冯有志想证明一段时间再说。
他对杨雪梅是彻底地淡了,淡得他都不知道杨雪梅是谁了。一次他回到县城,住在一个老同学家,老同学问他,听说了吗,杨雪梅最近又红了。
杨雪梅是谁呀?冯有志很认真地问。
是你老婆呀。你这人,有了新欢也不至于把老婆忘了吧。
我有新欢?我冯有志有新欢?冯有志像是要解开一道很复杂的数学题,表情严肃极了。
老同学一笑,说,算了,有志,有就是有,我又不是跟你抢,你急什么呀,再说了,现在谁没有呀。
老同学像亮财宝一样把自己新欢的照片亮了出来。
冯有志突然觉得老同学很卑鄙,一拍屁股,说,我住招待所去。夜里,冯有志睡不着,躺在**想。他当然是在想杨雪梅,想着想着,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电话嘟嘟几声后,传来杨雪梅陌生的声音。
是我。冯有志拿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你是谁?杨雪梅的声音像个接线员,好像随时准备把冯有志的声音传送到另一条线里。
我是有志。冯有志内心开始潮动,声音一下湿了,电话里出现短暂的静默,如果这时杨雪梅稍稍有点暗示,冯有志会毫不犹豫地跑回家去。
可是杨雪梅没有。杨雪梅说,你打错了。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冯有志的心一下子像是钱塘江退潮,所有的暗礁都跳了出来。他气愤地扔了电话,冲自己发火:你要再打就不是人。
冯有志果然再没打过。不过,关于杨雪梅的消息,他还是时常能听到。
杨雪梅真正红起来,是江上游当了局长以后。江上游跟冯有志很熟,冯有志做秘书的时候,江上游是政府办副主任,他很关心冯有志,不止一次在冯有志面前夸过杨雪梅,说:有志,你真幸福呀,哪像我,找个平板玻璃厂的。当时冯有志并不懂江上游的意思,后来他问杨雪梅,杨雪梅无不骄傲地说,你们江主任的老婆是个平胸呀,我跟她洗过澡,妈哟,吓死人了。
杨雪梅一指点,冯有志算是茅塞顿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平胸不平胸跟幸福有关系吗?
这时候你应该明白,冯有志其实是个很古板的人,不然,他也不会管死去的县长大人叫那么长时间的舅舅。
江上游喜欢的,大约正是冯有志的古板。不过他说他很爱有志的才气。他说,老弟,你将来必是大有作为的呀。
就这句话,让冯有志感动了好几天,知己可遇不可求呀。冯有志做秘书的时候,就把江上游当成自己的知己了。现在江上游当上了广播局局长,关照杨雪梅自然是在情理之中了!
杨雪梅是作为人才让江上游挖掘出来的,他在有关会议上力排众异,将搞收发的杨雪梅一步到位提升为电视台主播。这时候县上已有电视台了,电视台在县上是个很新鲜的事物,人们从屏幕上一下子领略到杨雪梅的风采,几乎众口一词道,咱们穷县也有人才呀。
就连冯有志看了电视,也无不诧异地问自己,她是我老婆吗?她啥时变得这么亮眼呀……冯有志这才发现,作为丈夫,其实他是根本不了解杨雪梅的,连她的美都忽略了,还有什么不能忽略的呢?
冯有志感到自己很后悔。
他带了些土特产,回到县城的家里。
家里一切照旧,除过墙上多了幅杨雪梅的照片外,几乎看不出有啥变化。可冯有志却是百感交集,心里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冯有志洗了澡,换了衣服,开始等杨雪梅。
杨雪梅没有回来。
冯有志问了许多地方,才从广播局一个小秘书处问到杨雪梅的手机号。冯有志暗自叹道,她都有手机了。那时候,手机在很多人心目中,可是件奢侈品呀。
冯有志打过去,是忙音,又打,通了,但没人接。再打,电话里一个很悦耳的女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请用其他方式联系。
冯有志一时想不起来,还能用什么方式联系到杨雪梅,他真想问问电话里的那个女音。谁都知道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有谁知道,冯有志等老婆的滋味更不好受呢。
半夜的时候,电话突然叫起来,冯有志一把抓起电话,没顾上喂一声,就问,是雪梅吗?电话那头出奇地静,除过一丝细小的叹息外,冯有志没听到任何想听的声音,电话就给挂断了。
冯有志看看表,已是午夜的1点,他想,打电话的是杨雪梅吗?
次日一大早,冯有志就站在广播局的大门口。天气很阴冷,冯有志的脸冻得有些发红。眼见着人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冯有志就是瞅不见杨雪梅的影子。后来他跑到办公室去问,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告诉他,杨主播跟江局长去省上开会了。女孩子还问,你是杨主播的啥,她回来我转告她好吗?
冯有志说,不必了。他本来很想问一下江局长电话的,可不知咋的,他突然就问不出来。
冯有志回到了乡下,他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