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村文书冯小志到底睡没睡上望秀这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先交代一下。
按文书冯小志的说法,他没睡上。不是他不想睡,是望秀不让睡。冯小志还说,像望秀那么好的女人,谁不想睡谁就是骡子。
就是这句话,一下惹恼了德胜爷。德胜爷当时正在茅厕里屙屎,一听儿子说这话,夹了屎便跳出来,冲冯小志骂,你个牲口,说这话不怕让雷神爷劈死呀!
冯小志说,我说的是实话。德胜爷骂,你给我夹×。夹×是冯家洼最常用的骂语。老子骂儿子,男人骂婆姨,媳妇骂公婆,骂到一半时总会骂出这个词来。所以冯小志听了并不真夹,他望了一眼德胜爷,笑着说,你的裤子……嘻嘻……德胜爷一低头,才见裤子掉到了半腿里,整个屁股暴露在儿子的视线里。他当然不羞,有什么羞的,老都老了,还怕露屁股。一听儿子嘲笑他,德胜爷不依了,说:你有多俊?你再俊还不是它弄下的。
文书冯小志立马觉得德胜爷太没素质了,顺口道:球,跟你说不清,不说了。我去村委会,要收粮哩,年年这个时候,他妈的就没个安闲。
一听“收粮”两个字,德胜爷立马严肃起来,边提裤子边说,收粮,收个毛哩,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当叛徒。
文书冯小志早没影了,他拐进一条巷子,鬼一样消失了。
德胜爷望着阴沉沉的天,心一下暗下来。交粮,狗日的,又要交粮。他喃喃自语道。
德胜爷穿过干话台子,下了坡,在回家的半道上,碰见了望秀。
望秀挑着水桶,很明显是要去挑水。德胜爷挡住望秀问,望秀你做啥去?望秀瞅了眼德胜爷,说是三叔呀,有事吗?
德胜爷让望秀给问住了,一时记不起要跟望秀说啥,干咳了两声,才说,有闲话哩,望秀,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干话台子上早就嚷翻了。
你是说跟小志?望秀问。望秀问话的表情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做了啥丢人事。
不是我说,是干话台子上说哩,望秀,你去听听,话淹死人哩。
望秀笑笑。望秀居然笑了,这太出乎德胜爷的预料。在德胜爷的意识里,望秀应该立刻否定,说她跟小志压根就没那事,是人们乱嚼唾沫哩,或者望秀应该跳起来,冲干话台子骂上一阵,这样就能证明她是清白的,冯小志也是清白的。
望秀没。笑完之后,望秀捋了捋头发,德胜爷发现,望秀的头发稀了,稀了好多。德胜爷的记忆里,望秀是有一头好发的,又长又黑,浓浓密密的,望秀一洗头,全村男人的眼睛都能亮起来。
现在稀了,就像遭了冰雹的青稞地,稀零不啦插着些麦秆子,一望眼就疼。
德胜爷揉揉眼,说,算了,不说这个了,大志呢,大夫咋说了?
还能咋说?望秀一下子声音暗了,她将水桶换了肩,眼睛使劲地盯住远处的泉。德胜爷说,去吧,挑水去吧。望秀走了没几步,德胜爷又说,要交粮哩,望秀你得心里有个底。望秀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没嗯。她没再理德胜爷,蹰蹰地挑着水桶走了。
德胜爷怔怔地站在那儿,他的样子显得很孤单。
在冯家洼,你不要指望啥事儿能瞒过干话台子,除非你不干。有时你不干在干话台子上照说。望秀的公公德庆一辈子总是个清白人吧,不抽烟不喝酒,好人一个,可在干话台子上照说,闲话久了不是真的也成真了。德庆听了,大骂干话台子的娘,还赌咒发誓说,我德庆要是真那样,让车碰死,让雷劈死。
你瞧瞧这话说的,没干就没干么,赌个啥咒,发个啥誓?真是的。众人的妈妈是能胡日的吗?德庆发过誓的第二天,就给摔死了。你说这事,玄还是不玄?
那匹马是德庆一手经管大的,从马肚子里掉下来,德庆就像亲儿子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抓养它,直到它能犁地了,德庆还是舍不得抽它一鞭子。可就是这匹马,最后还是把德庆的命给要掉了。
也真是怪。好端端犁地哩,德庆当时还说,等这驾地犁了,我就给你放假,我们到后山去,后山的草好,美美地吃它几天,抓点膘。说这话的时候,德庆的眼里是浸了东西的,嗓子还有些湿润,他一定是发现马的膘分又掉了。话刚落地,一只蚊子飞过来,到底是只啥蚊子,谁也说不清。要说冯家洼是没啥蚊子的,即或有,也根本不会把马蜇惊。可那只蚊子一蜇到马身上,马立刻就惊了,四个蹄子一甩,就直奔山下而去。德庆当时还双手扶着犁头,明晃晃的犁铧从地里跃起的一瞬,他知道要出事了,犁铧要是砍到马腿上,这马就完了。德庆死死地抱住犁头,说啥也不让犁铧飞起来。马是飞奔着的,德庆也是飞奔着的。到后来,其实也没啥后来,就一眨眼的工夫,德庆就倒在地上了,他抱着犁头,死死地抱着,马拖着他,就那么下来了。
具体的过程谁也没见过,干话台子上谁说谁的,没个统一。唯一统一的,是德庆死了。死得很惨,人被犁铧劈成了几截子,对了一天还对不到一起。
比德庆更惨的,是那匹马。它活活地载断了脖子,就像树一样插到了山坡上。
干话台子上一说这事,众人的牙缝里都有了凉气。所以他们不说了,他们说望秀,说德庆家落到今天,全都因为望秀是个丧门星。
在冯家洼,你宁可打光棍,也千万别讨丧门星啊!你要是讨了丧门星,德庆家就是例子。
众人说这话的时候,村文书冯小志就站出来反对,你们有啥证据说望秀是丧门星?
有人不服气,冲冯小志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呀,一个文书家,你得摆事实讲道理,对不?
就是,冯文书,你是小叔子,望秀是不是丧门星,你最清楚,你给大家说说。
村文书冯小志一听众人又想套他,气呼呼地说,你妈是咋,望秀就是咋,不信,问你妈去。
众人吃了亏,就气冯小志,就觉村文书冯小志一定对望秀没安好心。大志瘫了两年了,就是木头也该裂出缝了,何况是望秀,她能受住?
关于村文书冯小志睡望秀的事,我想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另一个重要的情节是,冯小志看不上他老婆。他老婆马**为这事还跑到村委会闹过。支书冯家驹是马**的叔伯公公,一听侄媳妇告状,脖子一下红了。他低下头呵斥道,被窝里的事,被窝里说去,掀开被窝你脸不臊我尻子还臊哩。
马**当然不服气,听说她最近正打算到乡政府去闹哩。
乡政府的副乡长冯有志是冯家洼长大的,他爹死得早,是他妈含辛茹苦养大了他。当然,冯有志能读完大学,能吃上公家饭,全亏他生在了冯家洼。冯家洼至今还有一本账,记的全是东家帮两升麦子,西家借三个鸡蛋。债主是冯家洼整个村子,还债的只有冯有志一个。他妈也死了,棺材钱还是村里凑的呢。他老婆是县城的播音员,长得跟演员一样,人家才不认这个账哩。
因了这一层关系,冯家洼的人才不怕乡政府哩。在他们心里,乡政府就像是冯有志家的那个空院子,他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压根就用不着跟谁打招呼。如果遇上个愣头青,想阻止他们,他们就会理直气壮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冯家洼的!原来有个乡长,不信这个邪,说屁大个冯家洼,牛吹得比天爷还凶,我就不信制不住它。乡长骂完就来制,把大家召集到干话台子上,乡长就很牛逼地讲起了话,你们都给我听着,我是乡长,今天专门就是来整顿你们的,你们冯家洼这些年欠了多少粮,你们知道么?众人不吭声,乡长心想他们一定是给镇住了,就拔高声音说,今年的公粮一斤都不能少,谁家少交,我让他到派出所里吃饭。乡长讲完,又让派出所的马所长讲。马所长清了清嗓子,讲,刚才乡长讲了,不交粮的到派出所里吃饭,派出所里吃饭的,可都是些贼娃子、打砸抢,还有耍赌的、嫖娼的,总之,都不是些好人,我的话讲完了,到底吃不吃,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乡长嫌马所长讲的没水平,接着又讲。乡长还没开口,村里忽地爆响出一声驴啸,这时候一个村民站起来,说,报告乡长,有人给你汇报工作哩。谁?站出来讲。那个村民蹲下了,远处的驴啸一声接一声,吵得乡长没法讲话。乡长很生气,骂,怎么光有驴的声音,人呢,说话呀?干话台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应声。乡长很尴尬,喝道,谁家的驴,给我拉来!
这时候,村道上晃晃悠悠地闪出两个影子来,原来是德胜爷牵着毛驴,一边打,一边骂,慢悠悠来到干话台子边上。乡长刚想说什么,就见德胜爷拿棍子狠狠揍了毛驴一顿,毛驴一下仰起脖子,扯上嗓子直叫。德胜爷边打边骂,这个狗日的,走到哪里乱叫到哪里,你当你是乡长呀。乡长脸唰的红了,德胜爷又骂,讲完也就行了,你听听,他还想唱卡拉OK了,人群哗地爆出一阵子笑,乡长气得一跺脚,想走,德胜爷又骂,你瞧瞧,你瞧瞧,唱完卡拉OK他还想洗桑拿。驴被德胜爷折腾得浑身是汗,不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不动弹了,德胜爷又骂,洗完桑拿还想按摩呀,你还真当你是乡长了?乡长早气红了脸,他指着德胜爷,想骂,又骂不出。德胜爷不理乡长,专心致志地对付驴子,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警察了,你想等小车接你呀,没门儿!
到了这儿,乡长才知道啥叫冯家洼了,气冲冲对马所长讲,我们走!马所长犹豫着,说,这不好吧,正事还没办哩!乡长一摆手,你留下,我走。
乡长的小车刚发着,德胜爷的毛驴也起来了。德胜爷无不骄傲地说,看,看,还真是个坐小车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