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完很久,他们在公园里吃过饭都有一阵时间了,按计划就要离开儿童乐园往回走了,孙淑香的步子突然不想迈了。铁木冬以为她累了,让她坐下休息会儿,她说:“不坐!”铁木冬搞不清她怎么了,笑着问:“是不是有啥心事了?”
“有!”她很坚定地说。
“啥事,说出来吧。”
“不说!”她道,随后又跟一句:“就不说,你猜!”
“妈妈是不是也要玩啊,妈妈还没飞呢,铁叔叔,你带妈妈飞吧。”小鹏在一旁喊。
“小鹏,小坏蛋,住嘴!”孙淑香斥责道,但脸上很快飞过一道红,少女的红。铁木冬一下明白了,再次拍了下脑袋,是啊,他咋这么傻,真是个大傻瓜,大木瓜。他一把抓过大鹏小鹏,掏出一张票子,让他们去看电影,再三叮嘱一定要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然后抓过孙淑香的手,拉着就往过山车前奔。
孙淑香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怦怦狂跳,但脚下生风,跑得比铁木冬还快。边跑边在心里说,傻木瓜傻木瓜傻木瓜啊!
后来她就飞了起来,真的飞了起来了啊!
1988李华凡绑架了铁木冬很长时间,孙淑香都觉得自己在飞,那天的一切定格在了心中,她紧紧地抱着大木瓜的腰,飞得惊心动魄,飞得灵魂出窍,飞得都不知道她是谁了。
那天他们飞了两次,哪能够,孙淑香还觉得自己在空中呢,过山车就停了。她恋恋不舍,不想下来,铁木冬牵着她的手要往下走,她站着不动,像被什么定住了神。铁木冬说,吓坏了吧,这东西不好玩,我们再也不玩了。发着呆的孙淑香突然哼了一声,你才吓坏了呢,要走你走,我不走!
铁木冬这次明白得快,一把将孙淑香按在原位,跑过去就跟管理员补票。管理员不明就里地望住他,又望望上面坐着的女人,心道,天下还有这号傻瓜啊。
二次飞时,孙淑香就不愿从后面抱着大木瓜了,她要坐前面,让大木瓜抱着她。孙淑香很久没尝过被人抱着的滋味了,那天她尝了个够。
那种感觉真美,孙淑香幸福得要死。
这之后,孙淑香就觉自己一直在飞。在地上飞,在天上飞,在梦中也飞。他们的事业也在飞。
野果食品厂发展很快,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出了白水,产品开始销往外地。孙淑香在跑业务的过程中,意外得知一个消息,有家叫益民熏醋厂的小厂不行了,管理混乱,职工人心涣散,厂子就在市区,是白水商业局办的,商业局想把这包袱甩掉。商业局局长正好是孙淑香母亲的学生,他还记得孙淑香母亲,也很想替早逝的老师做点什么,就问孙淑香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可以把厂子承包给她。孙淑香一听兴趣就来了,益民熏醋以前销售很好的,白水人爱吃醋,更爱吃自己地方酿的醋,味儿正劲道绵,离不开啊。孙淑香毫不犹豫就应下了,还跟局长商量了承包办法。这事她先没跟铁木冬说,啥都定妥了她才找铁木冬。孙淑香还担心铁木冬不同意,她把退路都想好了,要是铁木冬不答应,她就单干,大不了拉上大姚。没想铁木冬还没听完,就给了她一拳,当然是很轻的一拳。“行啊香儿,这事你都能谈下,太了不起了,知道不,那家厂子我垂涎好久了,就是人家厂长不放手。”
“干!”铁木冬很快表了态,从账上划出一笔钱,让孙淑香全权负责那家厂子的接管。
就在孙淑香忙得根本停不下来的时候,白水城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刚一出,就把白水城震惊了。
野果食品厂厂长铁木冬失踪了!
铁木冬已是政协委员,白水城正好在筹划召开政协还有人大会议。铁木冬年前还当选1987年白水能人办厂的典型,被评为优秀企业家。县长书记天天找他说事呢,他却突然失了踪。
一开始孙淑香并不知道,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了什么也听不到,只想快快把熏醋厂理顺。孙淑香已经为熏醋想出一个新名字:淑香牌熏醋。孙淑香已经不满足只接过一个厂了,她太想创出一个牌子,自己的牌子。跟着铁木冬打拼了半年多,孙淑香忽然意识到牌子比厂子更重要。她发现南方人怀里揣一个商标就敢跑白水这边来跟人办厂,还敢讨价还价。也发现不少本地人办了厂,却在为南方人加工产品,那些产品市场上要卖很不错的价,本地厂子却只挣加工费。这中间有些东西启发了她,也刺激了她。
孙淑香现在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心里就有想法,就有冲动,就想折腾出些动静来。她这样子跟以前完全成了两个人,很多人对她已经刮目相看,包括她的婆婆薛爱珍。
是婆婆薛爱珍惊惶失措的样子引起了孙淑香警觉,进而知道铁木冬失踪的真相。一连两天,婆婆薛爱珍都跑到厂里来,婆婆薛爱珍很少到厂子里来,再说之前她并不知道孙淑香已经承包了熏醋厂。孙淑香问婆婆有什么事,薛爱珍说没事,哪有事啊,真没事。孙淑香就去忙了,安排人给婆婆泡了茶,让她们陪婆婆聊天。薛爱珍哪能喝得下茶,她又哪是聊天的人。一次次往孙淑香这边跑,孙淑香感觉不妙,停下手头工作问,出啥事了,是不是大鹏跟小鹏?婆婆慌张地摇头,没啊没啊,他们都好好的。那是不是我爸?爸就是李承恩。薛爱珍说没啊没啊你爸也好好的。缺钱,你是不是来拿钱?孙淑香自以为猜中了,忙打开抽屉,给婆婆拿钱。薛爱珍猛地扑过来,抓住儿媳妇拿钱的手,不是啊,是小凡,小凡——
据公安讲,一开始出面的并不是李华凡,是三个留长发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卷毛。他们埋伏在野果食品厂附近,铁木冬刚一出现,卷毛就走过去跟他搭讪,问他是不是铁厂长,他从河南新乡来,想跟他谈笔生意。铁木冬说我就是铁厂长,欢迎欢迎,我们到厂里谈吧。说着转身指了下自己的厂子,有点儿自豪地说,瞧,那就是我的食品厂。“食品厂”三个字还未落地,铁木冬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摇晃几下,倒在了卷毛怀里。
卷毛他们把铁木冬带进一仓库。铁木冬醒来后,就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卷毛恐吓他,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铁木冬没说话,他在研究这三个人到底是何方高人,敢对他铁木冬下黑手。铁木冬没欠别人的账,也没抢过同行生意,他做生意凭的就是“诚实守信”四个字,生意场上没树下敌人,这三个显然不是冲生意而来。再一看卷毛,似是在哪儿见过,细一想,猛地明白过来。
“你是吕痞的人?”铁木冬问。
“算你有眼光,还认得我们老大。”卷毛很得意,叼着烟卷,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过他又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老大的人,但这次我们不是为老大办事。”
“那是为谁?”
“一个跟你有仇的人。”
“我铁木冬没仇人。”
“有!”卷毛忽然扔了烟卷,狠狠用脚踩扁、踩碎了,呸一声:“你他妈抢人家老婆,还说没仇,知道这叫啥仇吗,这叫夺妻之仇!”
“对,叫夺妻之仇。”两个穿喇叭裤的长发青年跟着道。
“知道怎么摆平不?”不等铁木冬反驳,卷毛又道:“拿钱!哥几个看不惯你这种人,你不是有钱吗,睡了人家老婆就得赔钱,睡一次五万,说,前后你睡了多少次?”
“我没睡!”铁木冬知道这三个是何人派来的了,气愤地骂了一声。
卷毛一点不计较铁木冬的态度,道:“没睡是不,好,给他点儿记性,不见阎王不落泪,我让你嘴硬!”
两个喇叭裤扑上来,冲铁木冬下了一顿狠手,干他们这行的,打人最拿手,修理了你还让警察看不到太明显的伤。铁木冬裆里狠狠挨了好几下,痛得他差点儿昏死过去。
就这样,三个人将铁木冬折腾了两天一夜,不给吃也不给喝。他们跟铁木冬要二十万,二十万拿来,他喜欢睡孙淑香那贱女人只管睡,睡一辈子也行。但前提是,他们二哥的一应花销,都由铁木冬负责!
孙淑香赶到库房时,铁木冬已被警察救了出来,卷毛跟两个喇叭裤手上全戴着铁铐子,卷毛大叫:“不是我干的,是老二欠了大哥钱,让我们来索债。”
此案影响极坏,县里紧急开会后,决定对藏在暗处的李华凡予以抓捕。薛爱珍扑通一声跪在了孙淑香面前:“求求你啊,我就那一个儿子,他要是进去了,我跟你爸都活不成。求求你啊,让姓铁的放过我家儿子吧,你们的事我跟你爸睁一眼闭一眼。”
我们的事?我们有什么事!孙淑香恨得牙齿咯咯响,但一看跪在地上的婆婆,还是心软了。她去找铁木冬,铁木冬正要协助警察去抓李华凡,他知道李华凡藏在哪儿。孙淑香一把拽住他道:“放过他吧,只当这事是我干的,行不?”
铁木冬犹豫再三,狠狠叹口气,冲警察说:“算了吧,这事我自认倒霉。”
李华凡逃过了一劫。
李华凡如果就此回头,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可是李华凡已经回不了头。他哪里能想到,去年冬天他跟吕痞去广州倒卖文物,是吕痞跟对方设的计,他找的那人吕痞早就认识,为了逼他就范,吕痞跟那人合演了一场苦肉计。吕痞说被骗近七十万,七十万啊,天文数字都不止。吕痞给李华凡指两条路,一是还钱,把被骗的七十万还给他。这条李华凡显然做不到,他原想让铁木冬当冤大头,可铁木冬愣是不当这个冤大头。另一条路就是文物,吕痞说帮我把文物弄出来,放你一条生路。李华凡哭喊着说,我弄不到啊大哥,你饶过我吧,念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分儿上。吕痞呵呵一笑,说行,念在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漂亮老婆的分儿上,再给你一条路。李华凡一喜,忙问啥路?吕痞浪笑着说,这路很简单,让你老婆陪我,睡一夜少掉一千,行不?李华凡说不行啊,想想又说,一千太少了,睡一次一万,一万行不?吕痞呸的一声,你他妈走第四条路,立刻去死!
李华凡没死,逼上绝路的李华凡终于铤而走险,答应吕痞,为他搞文物了。
李华凡终于进了监狱如果不是李华凡做出那样浑蛋、那样荒唐、那样可怕至极的事,孙淑香是不会想到离婚的,压根就没想过。铁木冬是对她好,在接管熏醋厂的日日夜夜里,铁木冬要么陪在她身边,要么就在电话里鼓励她,教她方法给她信心。每次电话快要通完,铁木冬总要多上半句,香儿……其实就多这一个字。这一声香儿喊得她心里格外暖,却也格外难受,她知道铁木冬这一声里融着什么,更知道铁木冬在期待什么,但她能那样吗?
不能的!
好长时间,孙淑香都在想,她这辈子到底该交给谁?李华凡,铁木冬,她觉得都不能。从她含着泪替婆婆也替她自己向铁木冬求情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跟李华凡之间完了,啥也完了。过去十几年恩也罢仇也罢,那一刻都抹尽抹平了。她再也不欠他什么,也不欠李承恩薛爱珍什么。但她却欠下了铁木冬一笔债,过去她就欠过,她以为靠自己的努力会还清,现在发现错了,旧债未还,新债又添,她是还不清了。有些债能还,有些债压根就不能。铁木冬为了不告李华凡,不让公安追究李华凡刑事责任,付出了多大努力啊,那绝不是他说句放过就能放过的,人家县长都拍了桌子,公安局局长发了话的,你一句话不抓就不抓了?铁木冬四处求人,反过来给人家说话,好像绑架人的不是李华凡,而是他铁木冬。
这事也让白水人看清一个事实,铁木冬跟李华凡的老婆孙淑香果真不干净。想想看,要是干净,铁木冬能这样做,不能啊,他定是觉得睡了人家老婆,心里亏,才这样变着法子还债的。
孙淑香无嘴可辩,就连公公婆婆都那样认为了,她还跟谁辩?
孙淑香咬着牙,把心里所有的苦还有难全发泄到厂子上。熏醋厂很快投产,孙淑香高薪请来已被别人挖走的原熏醋厂两位老师傅,又从乡里招来一批肯吃苦的年轻人,在铁木冬的帮忙下,从银行贷了一笔款,香喷喷的熏醋就生产出来了。也许是她的狠劲打动了上苍,也许是她真有办熏醋厂的天分,反正同样工艺酿出的醋,“淑香”牌就是比以前的“益民”牌味浓色正,醇香且绵长,白水人喜欢得了不得。第一批投放市场,就赢来无数好评。尤其冬瓜巷的人,一听这醋是他们的淑香酿出的,到处做宣传,逢人就夸“淑香”牌多么多么得好。对了,孙淑香已把冬瓜巷那些没地方挣钱没地方上班的人全吸收到熏醋厂,乐得铁木冬直冲她扎大拇指。
第二批熏醋生产出来的时候,铁木冬拉她来到青石河边,季节已到了初夏,初夏的白水城美丽极了,四处疯长着绿色,四处盛开着鲜花。青石河清凌凌的,蓝得透明,鱼儿在水下游动,鸟儿在林间啼鸣。他们先是站在断桥上,铁木冬跟她讲了一个故事,关于断桥的,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对恋人,恋到分不开,但财主愣是要让他们分开,就在财主家的大花轿将要抬到女子家门前的头天晚上,这对恋人偷跑到了桥上,他们抱着,他们哭着,他们的哭声震断了桥,他们的泪让青石河的水溢出了河堤,他们仍旧抱着,死死地抱着,第二天天亮时,人们就发现,青石河变了,石桥成了拱桥,拱桥上多出一对石狮子,那便是这对恋人化成的。自此这条原来叫青河的河变成了青石河,原来叫石桥的桥变成了断桥。
爱情在河下滚滚,流淌了千年。
孙淑香眼里有了泪,孙淑香眼里早已有了泪。铁木冬尝试着,想学千百年前那男人一样抱住他的人儿,可孙淑香坚决地把他推开了。
孙淑香说了一句话,下辈子吧,下辈子让你抱我。
铁木冬跟着说了句,下辈子吧,下辈子我抱着你。
两个人便痴痴地站在河边,仿佛站在河边,河里的幸福就是他们的了。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铁木冬和孙淑香决定联合成立青石河食品有限公司这一天,白水城突然爆出一条新闻,白水博物馆珍藏了多年的三十六件文物不见了。
孙淑香马上就想到了李华凡,她火急火燎回到家,不见自家男人,也不见公公李承恩,只有婆婆痴痴地坐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发呆。婆婆发这样的呆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开始孙淑香并没当回事,后来见婆婆发着发着,会猛地抓起一样东西,扎进自己的胸。孙淑香就害怕着告诉公公,公公李承恩望她半天说,她在扎心,她的心疼。孙淑香说去医院啊,让大夫看。李承恩苍凉地笑笑,用一种极老的语气说,大夫看不好的,让她扎吧。说完,公公就躲屋里翻他的书去了,公公在翻一本很破旧的线装书,据说那书是一位圣人留下的。
孙淑香没敢惊扰婆婆,家里转了一圈又往外跑,这个时候坐在院里的婆婆说话了,我扎死你,你个害人精!孙淑香步子蓦地止住,随后,她的心痛得出血了。她看见婆婆怀里抱个小草人,草人的样子很像她,婆婆拿一根尖利的针,在扎草人的眼睛。
案子几乎不用侦破,公安就开始通缉嫌疑犯李华凡了。
从博物馆底下找到一条地道,顺着地道走,结果就走到了李华凡的录像厅。李华凡已经好久不放录像了,文化馆的人没想到,他不放录像原来是在挖地道。他用挖地道的方式盗走了三十六件文物,让两个馆的人都大吃一惊。
半天后,公安从离白水很远的一处煤窑里抓到了李华凡,李华凡早已不是文化馆那个李华凡,他变成了一窑客,也就是替私人窑主背煤的,他用背煤的方式给自己找了条活路,没想这活路只为他开通半年。
吕痞没抓到,确切消息是,吕痞拿到文物后就坐上一辆高级车跑了,眼下他可能在马来西亚,谁能说得清呢。有了三十六件文物,他去哪儿不成。
孙淑香抱着两个孩子,扎扎实实哭了一夜,就把李华凡哭进了监狱。能有什么办法不让他进监狱呢,真的没有,如果拿她的厂子能把他换回来,她是情愿的,但公安不愿意换,孙淑香真是没办法。
也就在同一夜,李承恩扑通一声栽地,死了。
铁木冬闻声赶来,帮孙淑香发丧,一直呆坐地上的薛爱珍突然弹起来,手里拿一根长针,追着要扎铁木冬。边追边喊,我让你抢我家香儿,我让你抢我家儿媳妇!
铁木冬最后想了一个办法,要把薛爱珍捆绑起来,在铁木冬看来,当年的老师如今的薛爱珍已经疯了,必须要把她绑起来,谁知他刚拿了根绳子,孙淑香就炸雷一般喊起来,你给我滚,滚出青水巷,我不要看见你!
铁木冬跟孙淑香有一年时间没联系。孙淑香两个儿子大鹏小鹏天天喊他们的铁叔叔,孙淑香说,他死了,再喊我把你们扔到街上去。后来他们虽然能见面了,但孙淑香已完全拿铁木冬当陌生人,顶多也就是生意伙伴。目光里已经看不见当年的东西,更看不见过山车上那种痴痴热热的爱。
我要飞,我要飞,每每这时候,铁木冬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年,本来故事该结束了,因为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事,大姚。
大姚有天突然跑到孙淑香面前,一把拉住孙淑香说,跟我走吧,香儿,跟我走吧,我们再也不活在这白水了。孙淑香轻轻推开大姚道:“你疯了,我没疯,好好挣钱吧姚姐,你干那份生意不容易。”
大姚的生意已经干得很大,那个叫大北口的地方成就了生意人大姚,大姚已经身价百万了。
身价百万的大姚那天被孙淑香推出去,就跳进了青石河里,大姚跳河的地方,就是两年前孙淑香跟铁木冬站过的地方。
故事结束的时候,李华凡从狱中逃了出来。
他是来报仇的。李华凡在狱中早就做好了报仇计划,他要杀的人一共四个。第一个是吕痞,第二个是铁木冬,第三个是孙淑香,前三个谁都能想得到,也想得通。独独第四个,让人想不通。李华凡最后要杀的人居然是他母亲薛爱珍。
他怎么能杀他母亲呢,薛爱珍多爱他啊,可他还是要杀她,坚决杀。他说是薛爱珍害了他!
李华凡逃出来后才发现,他杀不了吕痞,吕痞到现在都没找到,公安都抓不到吕痞,李华凡怎么能杀得了他呢?李华凡叹气一声,就把目标放在了铁木冬身上。可是他很快又叹气,这个时候的铁木冬已经很强大了,他成了白水最大的民营企业家,他早已离开冬瓜巷,搬到新修的楼上去了,那楼很高,门外还有保安,李华凡根本杀不了铁木冬。
他能杀的只有孙淑香了。
孙淑香等着他来杀。得知李华凡逃出监狱的那一刻,孙淑香就知道自己跟李华凡清算的时候到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是恩怨就得了结。孙淑香很坦然,一点没有惊惶失措。她把大鹏小鹏托付给冬瓜巷一对老人,跟他们叮嘱,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大鹏小鹏送到孤儿院去,千万不能让别人领走。两位老人听得莫名其妙,老太太还呸了一声,骂,香儿你说啥啊,看你现在光彩的,都赶上街道办的领导了,又是上报纸又是上广播,咋会有三长两短呢,去吧去吧,孩子交我们手中,你只管放心。孙淑香还真放心,只要不把大鹏小鹏交给婆婆,她就放心,这想法真是怪诞,但她真就这么想的。
她把厂子的事安顿好,就去河边等。孙淑香不想在家里等,她觉得在家里了断这些事太让人伤心,再说她现在搬家了,搬在离冬瓜巷不远的一幢新楼上,那楼跟铁木冬搬的新楼遥遥对着,站在她家阳台上,能看到铁木冬家的花。有天夜里她在阳台上站着站着,就做出一个飞的姿势,感觉自己只要一张开双臂,就能飞到铁木冬家窗户里。她怕李华凡找不到她的新家,李华凡是在逃犯人,哪敢到楼上找她,她只能去河边,河边李华凡一定能找到的。
她等了三天,李华凡果然来了。
李华凡揣着刀子,刀子在夜色下发出寒寒的光,跟青石河水面上泛出的光相衬着,很美。
来吧,李华凡。孙淑香说。
贱人,你还敢等在这里。李华凡说。
我不在这里等又能在哪里等,别处你找不到的,我不想让你找得太累。孙淑香说。
我出来就是为了杀你,你个贱人,婊子!李华凡说。
我不贱,也不是婊子,我做了你二十年女人。孙淑香说。
放屁,哪有这么长时间?李华凡被她说愣了。
孙淑香呵呵笑笑,你算算,掰着指头算算,从第一次你干我,到现在是不是整二十年,快呀,时间真快,我都三十五了。
你这贱货,打那时就贱,现在更贱。李华凡骂。
骂没用的,你骂了半辈子,有用吗?来吧,你想咋了断,快点。孙淑香有点急不可待。
老子要杀了你!李华凡恶狠狠说。他把刀子亮了出来。
杀吧杀吧,你杀了我二十年,我死过无数回了,不在乎多这一回。孙淑香站得很直,一点也不退缩。
她站得很直。如果她不是站得很直,如果她不是面无惧色,如果她能怕一点,或者求饶,李华凡是杀不掉她的。可她没,她像以前那样,表现出很冷、很不在乎的样子,就把李华凡激怒了。李华凡是见不得她这样的,她这种冷傲的姿势刺激了他十多年,一步步地把他刺激到了现在,他真是不能容忍了,他要让她死在这种不屈的姿势里。
李华凡抡起了刀。
李华凡一步步朝孙淑香走去。
这时候月亮上来了,淡淡的月光打在河面上,青石河发出亮灿灿的光。
河水哗哗,风儿轻吹,夏日的夜晚真迷人。
孙淑香闭上眼,她闻到了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其实这样的气息一直纠缠着她,纠缠了她将近三十年。她知道自己是属于这种气息的,从爹娘离开的那一天,她就属于这种气息。现在她终于要拥抱这种气息了,她好激动,仿佛心已飞了起来,飞到遥远处。
李华凡望住孙淑香,有那么一丝儿犹豫,但仅仅是一丝儿,旋即,他就坚定了,他举起刀,狠狠骂了声婊子,就无所畏惧地捅了出去。
李华凡听到了惨叫声。
孙淑香也听到了惨叫声。
李华凡看到了血。
孙淑香也看到了血。
大片大片的血,从胸口渗开,从刀子跟胸口接触处喷出来,喷到天空,喷到河里,喷到河边的草地上。
了断了,一切都了断了,孙淑香终于喊了一声。奇怪,她怎么还能喊出声音呢?
这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她突地睁开眼,猛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不是她,胸口流血的不是她,天呀,竟是,竟是她婆婆,她的养母!
不要啊。孙淑香喊了一声。
不要啊。薛爱珍也喊了一声。
其实薛爱珍这一声喊得比孙淑香早一点,所以她挨了刀,是她主动扑上去的。她挨了刀,就很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警察带走李华凡的时候,孙淑香还漂在血中,是的,她漂在血中。她在血中漂啊漂啊,却终也离不开断桥,离不开青石河。这时她看见了过山车,看见了蓝蓝的天,还有醉死她的几朵白云,她挣扎着,想从血中逃出来,可她逃不出来,不过她的心已经在唤,我要飞,我要飞,带我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