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胜要出门搞副业了。
不是背煤,是去新疆贩菜!这消息是刘雪玲的妈说的,据说她是听有胜的嫂子秀儿说的。三兰子不信,跑去问秀儿。在村里,她最能合得来的就数秀儿了。这真是缘分,好像上天安排好了要她跟秀儿做妯娌。没想秀儿却说,这是真的。三兰子急了。有胜去新疆贩菜她不急,她急的是这么大的事有胜居然不跟她言传!秀儿笑着劝她,他就是跑到天尽头,迟早也是你的人,看把你急的,要不我当嫂嫂的先给你们圆个房。三兰子捣了秀儿一捶,更急地问,他人呢?死哪里去了?
走了,一大早跟麻杆儿走的,说是去麻杆儿家。麻杆儿?三兰子的眼一下瞪圆了。他咋还跟这号人来往!
麻杆儿她认得,那还是跟有胜订婚前。有胜家欠了她爹八千块钱,是给有胜爹看病借的。有胜爹让煤窑给砸了,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一年多,借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人还是没治好,瘫了。现在就躺在有胜家的破炕上。有胜家还不上钱,找人给她爹说情。没想找的就是这麻杆儿。
麻杆儿好像叫麻东山,长得就跟拉长了的猴子一样。起先三兰子还以为他是贩猴子的,一听是跑来说情的,当下就把麻杆儿顶回去了。不过麻杆儿这货人长得歪歪斜斜的,脑子里倒还有几个正主意。说来说去,竟把话说成让有胜上门当女婿,一辈子伺候她爹,权当还债。这主意损是损,可损到了正点子上,三兰子第一个站出来拥护。两家拉锯一样,拉来拉去,最后总算把孙根喜锯死了,把三兰子和有胜拉到了一起。三兰子本来对麻杆有点儿好感,他跟有胜是同学,比有胜高两级,就有这么好的说功,看来他不简单。没想有一次麻杆儿放了一个驴屁,把三兰子对他的好感一下给驴掉了。麻杆儿说,三兰子你放心,你只当让有胜当个垫背的,往后,你想要的我给你。这话是在背人处说的,三兰子瞅瞅四下无人,就说,麻东山,你过来,我有件东西给你。麻杆儿没想三兰子这么快就同意了,当下乐得脸成了猴屁股。他迅速靠近三兰子,还做了个电视里拥抱的动作,三兰子笑吟吟的,展开平胸迎接了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麻杆儿就蹲地下起不来了,三兰子也真叫毒,她腿一抬,膝盖狠劲一顶,麻杆就双手捂住要命处,爹娘老子地叫起来。
有胜这大头,居然还当麻杆儿是朋友,三兰子急得尿都出来了。不行,我得找他去。秀儿一把拽住她,说,麻杆儿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你上哪儿去找?三兰子一屁股瘫在地上,拉不起来了。
火还是刘雪玲的妈桂兰婶烧起来的。天还没亮透,桂兰婶就扯上嗓子在村巷里大呼小叫起来。桂兰婶是骂街的好手,她拖着长长的哭腔,左一声天呀我不活了,右一声地呀,羞死他家先人了。那声音比村里死了人报丧的还悦耳。一听桂兰婶呼天抢地,冯五爷就知出了啥事。他踹了炕上的老伴一脚,说,快拿衣裳,上有胜家去。
等冯五爷赶到有胜家,桂兰婶已将尿盆子扣在了有胜家的锅头上。有胜爹瘫着起不了床,有胜妈老眼昏花,还没翻起身就让桂兰婶吓倒在炕上。屋里屋外只有秀儿,她哪是桂兰婶的对手,眼巴巴望着桂兰婶掀开锅盖,将一盆子黄澄澄的尿泼进锅里,竟然连拦挡的动作都做不出。幸亏冯五爷及时赶到,要不,桂兰婶就跳到锅头上,扒下裤子拉屎了。冯五爷说,刘大家的,你先慢着,有啥话跟我冯五讲,不要欺负有根家的。有根是秀儿的男人,有胜的哥哥,一年四季在窑上,很少回来。
桂兰婶终于等到了观众,她拧了把鼻涕,往衣服上一抹,调整了下嗓子的音调,冲冯五爷哭喊,我不活了,我今儿个就死在你们冯家,天呀,让我咋个活呀。
冯五爷很镇静。他站在书房门前,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桂兰婶,脸上的表情平静得骇人。桂兰婶闹了半天,见冯五爷并不响应她,就一头撞向秀儿,秀儿本能地一躲,就听桂兰婶的头很响地撞在有胜家的墙上。
桂兰婶昏厥了。秀儿抖抖地想扶她,冯五爷说,娃你别动,让我来。说着便敏捷地走过去,很老练地双腿一叉,叉在了桂兰婶的身上。
人是昏了,这墙硬得像冯五爷。桂兰婶的嘴里就有白沫吐出来,咕嘟咕嘟的,像牛反刍倒沫时吐出的沫子。冯五爷亮了亮嗓子,冲空空的门巷喊,你们也别尽看热闹了,救人要紧,谁家的娃娃早上没尿尿,叫一个来。秀儿惶惶地望了望门巷,又惶惶地望了望冯五爷,纳闷地不敢乱吱声。冯五爷说,算了,来不及了,再迟要出人命哩。婆姨们背过身子去,我老汉来。说着,就解开裤带,真的掏出家伙,还没等桂兰婶躲,“哧——”一声,一泡热腾腾的尿飞泻而下,不偏不倚,直直射向桂兰婶嘴里。桂兰婶再想躲,迟了。她哇地一声,倒蹶尻子趴在地上吐起来。
行了,秀儿给你爹做饭去,这儿我挡着。秀儿正羞臊地不知脸往哪处搁,再咋说,冯五爷也是她的叔伯公公哩,当面亮出那家伙,以后还怎么叫公公?听冯五爷叫她走,脚下哧溜一声,不见了。
桂兰婶吐够了,才知吃了老贼的哑巴亏,趁冯五爷不注意,一头撞了过来。
冯五爷正往里放家伙哩,得意中难免失算,一个趔趄倒下去,险些把腰折断。桂兰婶正要跳上去,骑在五爷身上乱撕乱抓一通。桂兰婶以前就这么撕过德庆,让德庆一个月都出不了门。不料脖子让人一提,朝后摔出去老远。再哭喊就显得毫无意义了,桂兰婶和冯五爷几乎同时看见了三兰子,他们惊得不敢相信。
三兰子,你听着,你男人拐走了我家三女,我跟你没完。桂兰婶再野,村里她还是有怕的。冯五爷一听母老虎声音怯了,腰立刻不疼了,当下翻站起来,说,三兰子,这是我冯家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去帮秀儿做饭。
三兰子指住桂兰婶的鼻子,骂,有胜要真跟你家丫头睡了,我饶不了她。
桂兰婶咧了咧嘴,见三兰子的眼睛要吃人,心里一骨碌,翻起来溜了。
三兰子盯住五爷,盯了好半天,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她一字一顿地说,五爷,你评评理。
冯五爷一把抓住三兰子,说,娃,进屋说,进屋说,家丑不可外扬呀。
只要是丑,想遮都遮不住。这不,才半天工夫,整个村子就传遍了。
有胜拐了刘家的三女子刘雪玲,跑了!
这事要是孙根喜干的,人们还能理解,可拐人的是有胜,人们惊了。有胜是谁啊?他是念过大书的,是贩子的女婿!咋就也干这号事哩?
仅仅一天工夫,该来的就都来了。先是有根。他在近处背煤,闻见声就赶来了。他多急呀,连脸都没顾上洗,那模样,一路上不知吓死了多少人,就跟阴间里跑出了个鬼,除过牙白唇红,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人,倒像截烧焦了的木头。
有根一进屋,咕咚一声蹲下了,双手抱住头,没话。秀儿望了他一眼,五爷甚至根本就没望。五爷太熟悉有根了,打小到大,五爷就没见过哪次他不抱头,大事小事,好像一遇事最危险的就是他那颗头,必须得抱住。没话更是自然,他的嘴是拿针线缝了的,想听他个主意,就得拿指头去抠。秀儿能从鸡屁股抠出蛋,却无法从男人嘴里抠出半个字。为此,秀儿吵过,骂过,也吓唬着离过,顶个屁用。男人不说话,女人急上墙也是闲的,幸亏有五爷,拿这家当自家一样顶着,房才没塌,地才没裂。
得拿杖啊,娃们。五爷闷腾腾说,这回祸闯大了,怕是我也顶挡不过去。
五爷卷了个旱烟卷儿,冒开了。五爷极少冒烟,秀儿心里嗵一声,她想祸一定是很大了。
扒房子装粮食都不怕,我愁的是你爹呀。五爷吐了烟,又重重地吐出个“娃们”。
气氛一下凝重了,有根的头眼看着就要他给抱掉了。
随后来的是贩子。
贩子进了屋,也是没话。一根接一根抽烟,烟是上档次的烟,吐出的烟味更呛人。贩子先是躺在炕上抽,牛香香扫了又扫的炕还是爬满了蚂蚁,比虱子还厉害,他躺不住,坐,尻子底下又长了毛,偎过来偎过去,炕都偎了几遍了,还是坐不住。牛香香像是换了条狗腿,不停地走来走去,把厨房的暖瓶提到书房里,又把书房的杯子拿到厨房里,手里不停地忙着,忙到夜黑,还是连口水都没给男人倒上。
牛香香惶惶得要死了,她受不住,心一横,先说,这口气我咽不下,咽下就没脸了,他爹,你说个话……夹×。贩子扔了烟屁股,又挪一下,骂,斗大的麦子得从麦眼里下,咽不下就势大了?他空洞地瞅了一眼婆姨,像吐痰一样吐了个字:咽。
不咽!
牛香香脖子梗着,像家里那只老母鸡,做出一副跟公鸡决斗的架势。
你个驴日,懂个球!贩子又点了一支,口气不像是骂,像是给草驴赏了个儿马,还笑着摸了一下驴脸蛋。
牛香香没在意。在意了又能咋?她只管眼下的事,说,我家兰子咋了?是没人样儿,还是不会过日子?他冯家娃子算个啥,也敢辱人!
你说算啥?贩子瞪着牛眼,显然他很不高兴。
他个王八,也不撒泡尿照照。牛香香一下就得意了。
放你妈的贼屁!贩子恶狠狠道。蠢,蠢驴!他恨死这个婆娘了,石灰脑子。他都没信心再跟她说了。他在对婆娘的极度失望中,又一次为自个儿在外头的作为找到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顿觉自己在她面前越发理直气壮了。他像是对别人的女人说一样,很磁性地说,冯有胜是个人精!
这话一出,牛香香立刻傻了。就那么个窝囊废,还让男人说成个人精,她刚想嘲笑,见男人恶毒地瞪着她,头一缩,不敢了。
贩子说,我问你,这么大的事,你们听到风声没?
牛香香脖子一扎,咋没听到,三天前兰子就听见了。
听见啥了?
说冯家娃子要上新疆,卖菜。
听谁说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秀儿了。
贩子闷了声,抽,狠劲地抽。末了,一吐烟圈,沉沉道,高啊,他连秀儿也瞒了……三兰子进来了。没有人注意,她今天在哪里。贩子望了一眼女儿,觉得她脸上扣了个锅,他把话咽下去了。
三兰子蹲下了,三兰子很少蹲,平常出事她都是跳着、凶着,她一蹲,说明这事连她也给难住了。
屋子里静得要死人。驴日的空气,压在心上这个重法。
贩子怕倒是不怕,愁也不愁,不过他还是有想法。他的想法是,冯有胜是个人精,这娃狠着哩,贼着哩。别看这想法简单,其实它不简单,尤其对贩子,这想法简直重要得很。
贩子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冯有胜,就像他在牲口堆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匹不被众人看好的牲口,迟早有一天,这牲口会身价倍涨。贩子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的眼光总会有独到之处,这在多年的贩子生涯中被反复印证。别看贩牲口是个简单活,可是你去试试,不把你赔死才怪。贩子在貌似简单的活中迅速地丰富着他的智慧,他认为他的智慧已相当多了。钱多了累,智慧多了更累。累啥?没对手。活人要是没个把对手,真叫没味。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总也找不到猎物一样,没劲。贩子只好用女人来弥补、来缓冲。可女人这玩意儿,真他妈贱!贩子爱嫖女人,这谁都知道,可没人知道他的苦,他嫖不到好女人呀……贩子瞪了一眼婆娘。蠢,都蠢。贩子渴望思想,渴望智慧,他太需要跟人较量了。老跟牲口在一起,他的思想都成牲口的思想了。有时候,他用贩一匹牲口赚的钱,就能顺顺当当睡三个女人,三个还全是城里的。妈的,你说这世道,你说这女人。
贩子胡乱想着,最后他只有兴奋了。他想到了有胜,那个拐了刘家三女乱跑的有胜!
他是我贩子的女婿。他得意地一笑,冲锅脸女儿问,兰子,爹问你,还想不想要这个男人?
三兰子狠狠地道,要。
那就好。贩子道。他点了烟,抽,又掐灭,说,好。
三兰子觉得一点都不好。不是有胜不好,是刘三女那**,再有就是麻杆儿。三兰子问过秀儿,是在跟五爷哭过之后。她反反复复问一句话,是谁出的主意?秀儿张口结舌,秀儿不是不想说,秀儿实在是不知道。秀儿一向对有胜不错,比对有根要好,这点三兰子也清楚,不过三兰子对秀儿很放心。秀儿说不出,就急,就哭。三兰子说你哭个啥,跑的是我男人,你不哭,我也不哭,找!秀儿抹干泪,说,找得到吗?见三兰子不说话,又说,找着又有啥用,抱了娃娃来,你能咋?还不得认。
他敢!三兰子腾地立起来,一脚把一只公鸡踢上了天。
找!三兰子脑子里只有这个字。掘地三尺,她也要把有胜找回来,不,还有那**,还有麻杆儿。找回来就由不得他们了。
牛香香望望这儿,望望那儿,见他们脸上都怪怪的,她越发蒙了,干坐着顶屁用,她倒是巴望着大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