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给地窖取了个天窗。
稀薄的光亮刚漏下来,鹿见喜一个激灵挪过去,抢在二团副前头,霸住了那片光。
二团副马鸿飞涩涩地开眼,就看见鹿见喜正仰起头贪婪地吸气。
多好的光啊!二团副伤心地闭上了眼。
空气这才跟着流动起来。两个人连吃带拉,地窖里早已臭气熏天。二团副觉得自己就像只臭虫,掉进屎坑里,动也动不了。他估摸着共匪鹿见喜吸便宜了,想挪过去也冲着光亮吸几口新鲜鲜气,不料却让鹿见喜一脚踹开了。
“老实待着!再动老子拧断你脖子!”鹿见喜的声音比刚进来时有力多了。
二团副一惊,他的嘴啥时取开的?女人每次喂完饭,不都要给他们堵上嘴吗?
鹿见喜自己也觉得惊奇,刚才那句话,他真是下意识喊出的。他只当嘴还是堵上的,怎么一下就说出了话?鹿见喜太惊讶了,连喊了几句,结果全喊了出来。哈哈,他冲二团副马鸿飞高叫一声,又踹他一脚。“听见没,老子能喊出声音了,哈哈,狗日的马家兵。”
二团副马鸿飞非常懊恼地扭过头去,他觉得女人不公平,太不公平,不公平又没有办法。他的手仍被捆着,四肢动弹不了,这点上女人显然是带着偏心的,就是对共匪好。他快被女人绑成一根木头了。
鹿见喜笑完,觉得奇怪,怎么嘴里没堵的东西了呢?他细细想了想,是昨儿,女人昨儿喂完饭的确没往他嘴里塞东西。天呀,一夜他都没感觉出来。接着又想,女人是疏忽了,还是有意?
嘿!这女人……
鹿见喜心里甜滋滋的。他终于明白,女人的心思是什么。
这让他一下兴奋,再也不觉待地窖有啥不好。
二团副马鸿飞心里却更加黑暗。他想不明白,堂堂国民党一个团,加上全县的保安队,咋就还找不到他呢?这都多少日子了,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他被女人绑了,捆了,丢地窖了?
我不是明明奔自己六姨太来了嘛,把这个牧场翻个底朝天又能费多大事?
二团副马鸿飞真是不敢多想,要是团长不找他或找不到他,他该咋办?他可连一天都活不过去了……
二团副马鸿飞不会想到,他的失踪会在国民党军队中引起恐慌,消息传到青海马步芳那里,马步芳沉思良久,后来说:“给老子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鸿飞来!”
于是,一场比搜捕红军更为严酷的大搜捕开始了。
整个古浪山区,凡是红军路过的地方,都响起马家兵哇哇的叫声。村子里的牛棚倒了,草垛烧了,地窖里灌了水,面柜、面箱全给捣烂了。更糟糕的是女人,兵娃们趁火打劫,看见亮眼的女人就上。一时之间,女人都躲山里去了。只能躲到山里去!
二团副马鸿飞是在保长家里喝酒时失踪的,保长祁满堂便成了最大的疑犯。次日,他挨了一顿毒打,被五花大绑捆进古浪城的大牢。
保长祁满堂好生疑惑,他明明瞅见二团副是提着裤子进了媳妇儿的泥巴屋的,咋就失踪了呢?他清楚地记得,二团副钻进泥巴屋的一瞬,他的心里还很疼地响了一声,咋就……
难道媳妇儿会把他一枪崩了?
难道是那个哑巴?
种种可能都有,就是不能说。说了就完了。媳妇儿是他祁满堂的媳妇儿,孙子是他祁满堂的孙子,说了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保长祁满堂发誓不说。
马家兵一面加紧搜寻,一面对保长祁满堂施以重刑。
祁满堂不怕死。说了是死,不说大不了也是一死,所以保长祁满堂只能不怕死。但祁满堂怕国民党的老虎凳。第一次他顶住了,很像共产党。第二次他又顶住了,也像共产党。狗日的马家兵又要让他坐第三次,祁满堂尿裤子了。祁满堂坚信自己把毅力都用尽了,第三次说啥也顶不过去。他索性不顶了。他说,让我想想,让我细细想想……
马家兵就让他想。
这期间马家兵又从沿途搜出了五个红军。他们不是哑巴就是聋子,但还是让马家兵识破了,识破了就得死。古浪城的万人坑又多了五个英魂。
那些窝藏了红军的山民,一个也没活下。他们让保安团当活靶子练了。
女人的牧场同样遭到盘查,二团副一丢,女人便没了靠山,再想拿二团副吓唬兵娃,连女人自己都觉得心虚。女人先是装疯卖傻,冲兵娃们骂:“哪个害了老娘的男人?老娘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老娘都成寡妇了,你们还来问老娘,我的好男人呀,你可害苦了我呀……”女人这样,兵娃们就齐齐地哄笑,笑完背上几只羊走了。兵娃们一次次来,女人一次次演,后来兵娃们烦了,女人也烦了。不就是死吗,怕个啥,女人不怕,女人豁出了。从公公被抓走的那天,女人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她已经把干草都备好了!一旦败露,她先烧了地窖。
女人做这些的时候,很为窖里的死鬼难过了一阵子。
马家兵每次空手而来,却是实手而去。他们抓走的当然不是鹿见喜,而是羊圈里的羊。后来女人才明白,马家兵这么勤地来搜,并不是捉到了啥证据,而是闻见了羊肉味。
这帮畜生!女人骂。
就在保长祁满堂打算抢在第三次老虎凳之前说出真相的空儿,奇迹发生了。
马家兵在条子沟抓到了真凶。这个真凶装哑巴装得真像,瞒过了马家兵的几次盘查。马家兵几乎就要放过他了,他自己却站出来找死。
马家兵像犁地一样把条子沟犁了个遍,除了抓到几只鸡和几只羊外,他们一无所获。在抓最后一只鸡时,马家兵发现了一个猎物,一个模样儿水灵,胸脯又高又软的小媳妇。当时小媳妇正在揉面,夕阳下她揉面的姿势像一幅**四射的画,随着身体的一起一伏,胸前两只兔子像是跳出来又缩回去,看得兵娃们上光痴呆,涎水四射。她的哑巴男人蹲在灶火口烧火,那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软蛋,兵娃们领教过,前两天还吓唬他喝下去一泡牛尿,趴地上喝牛尿的样子傻极了。兵娃们叫他傻子。
小媳妇是条子沟刘二的丫头,原来招过女婿,死了。最近又招了这个傻子。傻子傻福,居然有那么好的一对奶子吃。兵娃们看着看着就不服气了,其中一个说:“抢傻子的奶吃,你们敢不敢?”
其他几个早就熬不住了,一听抢奶吃,说不敢是孙子!
他们根本就没把傻子当回事,齐齐扑向媳妇儿,三下两下就放倒在揉面板上。媳妇儿染成了一个面人,脸也让面染白了,很恐怖。兵娃们不管,奶子染白他们照样抢着吃。刘二跑出来,跪在院里磕头求饶,兵爷们,放过我们吧,可怜可怜我娃。兵娃们不满,朝后扔过一句:“谁可怜我们,上三十了,还没摸过个女人。摸——”
兵娃们又摸,五六双手哪!有那么多奶子吗?有个猴急的兵娃一把撕了媳妇的裤子,把一大片粉白暴露在刘二眼里,刘二惶惶地捂了眼,捶胸顿足,作孽啊,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哪……
谁也没注意傻子的表情,那是一张脸啊,那几乎是被愤怒烧焦的一张脸,不见半丝血色,但早满脸杀气!
兵娃们正在狂摸,就听屋顶咋响一声惊雷。
“日你奶奶的!老子憋不住了——”
还没等马家兵醒过神,那个脱了裤子的兵娃已丢了命。其他的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傻子抢过一条枪,左挑右挑,地上就是一摊血肉。领头的兵娃还算有点力气,抵挡中放了一空枪。枪声惊动村里其他兵娃,刘二家的院子很快被包围。
傻子原来是二营一连连长王铁柱。还没到古浪城,他就全认了。
马五是老子崩的,嘣!过瘾呀!马鸿飞狗日是老子杀的,老子把他剁成了肉酱,吃了。哈哈!老子够本呀……要杀要剐,你们冲老子来呀。老子是红军连长王铁柱,老子不是哑巴。哈哈!
枪杀连长王铁柱的这天,万人坑四周围满了人。少部分是自己去看热闹的,大部分却是马家兵用枪押着去的。他们要让人们看看当共匪和私藏共匪者的下场。
刘二丫头最终也没逃过劫难,她让马家兵一个排的士兵轮番糟蹋,最后死在马士兵的肚子底下。
刘二一头撞了墙。血染红了墙壁。
连长王铁柱被枪杀后,头被砍下来,挂在了城门上。
保长祁满堂回到青石岭,自己给自己摆了酒,他要压惊。
好悬呀,就差那么一丝丝。他想。
差点儿就招了,招了不就没命了,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他又想。
惊险过去后,保长祁满堂开始回味。不对呀,王铁柱在条子沟,离青石岭还有几十里地,他咋知道二团副在我家喝酒?再说了,王铁柱就算会飞檐走壁,他还能飞到泥巴屋去?
祁满堂想了几天,终于明白,王铁柱是替红军揽脏,死他一个,救活一片。够种啊!
保长祁满堂决定探个究竟,探个虚实,必须探清楚。他不喝酒了,不压惊了,他要去牧场。一想牧场,保长祁满堂浑身又痒痒起来。
保长祁满堂摸进泥巴屋,一眼就瞅出了破绽。
女人正在做饭。锅是那口锅,水添的不一样。儿子活着的时候,这锅从来没添满过。今儿个却是满满一锅。一个女人领个屁大的娃,做这么多的饭谁吃?
“来亲戚呀?”保长斜着嗓子问。
女人脑里一闪,情急中说:“后晌有两个买羊的要来,得给他们顿饭吃。”
“你想卖羊?”保长祁满堂不露声色。
“不卖咋养,不卖咋养吗?狼多肉少,再不卖,全入黑尻子了。”女人很生气地说。
保长听出女人是在比住箩儿骂簸箕,连他也捎带上骂哩。保长不恼,恼了就不像公公了。
“二团副让人杀了。”保长祁满堂说。
“我听说了,活该!”女人直起腰,顺手操起擀面杖,她要擀面了。
“你真信?”保长祁满堂不想让媳妇儿擀面,他想让媳妇儿跟他说话。说话多好,说话多好嘛。
“信不信都是你说的,你是公公,嘴里长着牙哩。”媳妇还了他一句,这句话有点呛人。祁满堂并没被呛住,多少年了,媳妇儿呛他的话好多,但他一次也没被呛住。
“我知道二团副去了哪里,那夜里我送他过了山梁……”
保长盯住女人,话说得很损。这时候他不想当公公。其实打女人娶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后悔当公公了。
女人肩膀动了一下,心也动了一下,她知道接下去能听到啥话了。她瞅了瞅屋外,放开嗓子:“猛子!猛子——”
猛子虎视眈眈跃进来,伸出红红的舌头,怒瞪住保长,就像女人手上的一支箭,随时都会放出去。
保长往后退了退,他不知道媳妇儿啥时又养了条狗,他吃过狗的亏,大亏。保长祁满堂不想再吃狗的亏,仓皇夺门,一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