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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大地 许开祯 9062 2024-10-16 21:37

  

  一晃,鹿见喜和国民党二团副马鸿飞已经让女人在地窖里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鹿见喜不打二团副了,老打一个还不了手的俘虏让他无聊。他开始把二团副当俘虏,红军不虐待俘虏,他想起了这点。

  可是不打他更无聊。

  两个月没痛痛快快说过一句话,没响响亮亮放过一个屁,腰也没舒舒展展伸一下,他实在要闷死了。

  他冲二团副说:“你把头伸过来,我帮你把嘴取开。”

  二团副很听话,挣扎着挪动身子,把嘴递了过来。

  鹿见喜正要伸过腿,忽然又说:“不行,你要乱喊咋办?”

  二团副拼命摇头,那意思是说,我不喊,我真的不喊,你快帮我取开吧。

  鹿见喜瞪他一眼,说:“谅你也不敢!”

  鹿见喜抬起左腿,用脚指头撕开二团副嘴里的东西。二团副一下张大嘴,拼命吞吸了几口气。

  “快陪我说几句话吧,说啥都行,我闷呀!”鹿见喜说。

  “说个球!”二团副吸足了空气,突然骂了一句,紧跟着就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呀,这里有共匪!快来人呀,我是二团副马鸿飞——”

  鹿见喜一惊!

  “你个狗娘养的!说好了不乱喊,你敢耍老子!”他一脚踢过去,二团副躲开了。二团副一声高过一声,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鹿见喜再想堵住他的嘴,二团副就不听话了。

  窖门哗地打开,一个红影跳下来,吓得两人都闭了声。鹿见喜躲了一下,就听见女人野野地骂:“喊你爹哩,喊你妈哩。让谁救你哩!”二团副还要喊,让女人两个嘴巴封住了嘴!

  鹿见喜很解气!说女人:“打,往死里打这狗日的,说好不乱喊的,一取开就喊。”

  “你住嘴!谁叫你取的?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哩,没听见上头天天有人吗,没见过你这号不长脑子的!”

  女人骂完,往二团副嘴里塞了一块牛粪,又用破裤子封住他的嘴。说:“再不老实,老娘活埋了你!”

  鹿见喜刚想说话,就被女人愤怒地瞪住了。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块干牛粪,鹿见喜赶忙摇摇头说:“我是哑巴,我哑巴还不行吗?”

  女人看一眼他的左腿,狠狠踩了一脚。鹿见喜想喊,女人怒道:“你信不信,我敢把你俩都活埋了?”

  女人刚收拾好羊圈,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出圈门一看,天老爷呀,保长公公领着五六个兵娃,正贼头贼脑四处搜呢。

  保长祁满堂又一次夜闯泥巴屋。

  这一次他比往常更从容,也显得更有把握。

  女人刚奶完儿子,衣襟都还没系上呢。一对颤丢丢的奶子像早晨喷薄而出的两个大太阳,挡不住往公公眼里钻。女人看祁满堂眼傻了,索性不系了,老这么藏来藏去也不是办法。

  “你死了这条心吧。”女人大敞着衣襟说。

  “要我死心行,你把人给我。”保长祁满堂说。

  女人不知道,保长公公不是要她来的,是要她藏的两个人。新上任的二团副酒后对他说,只要能找到共匪头子鹿营长,就保他到县里去做官。古浪城里有多少女人呀,就是想要马鸿飞的姨太太,新任二团副也答应给他。至于马鸿飞,新任二团副说了,人已死了,他不想看见他活着。

  保长祁满堂就是跟媳妇儿商量这事来的。

  “呸!亏你说得出口,人我没见过,就是见过了也不会给你这种人!”女人听完就是一肚子气,他真是弄不明白,马家兵这是咋了?一会儿要活的,一会儿又要死的,马鸿飞还指望着让人救他哩,真是没脑子!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保长公公阴下脸说:“我白日里明明听见声音来着,我是为你好,才替你遮掩了过去,要不人早到了我手上,还犯得着商量?”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猛子了。”女人想,他要不是自个儿的公公,真想叫猛子一口咬死算了。

  “你是说那畜生啊?”保长祁满堂极阴邪地笑笑,“它正吃肉哩,畜生就是畜生,多喂几根骨头它就听话了,哪像你?”

  “你给我出去!”女人突然抡起了猎枪,她有扣动扳机的心了。

  保长公公走后,女人想狠狠教训一顿猛子,等猛子来了,竟一把抱住它,摩挲它长长的毛说:“你说我咋弄呢,他天天带人来,迟早要出事的呀!”

  猛子泪眼汪汪盯住女人,很久,才把头砸到女人怀里。

  女人连夜下到地窖,对鹿见喜说:“往后我不能下来了,我再想法取个天窗,夜里我把饭吊下来,你们想法儿吃。”

  鹿见喜不语,他知道女人的难处,带给她这么多的麻烦和危险,他还能说啥?

  二团副幸灾乐祸地一笑,好像女人一下来他就有了希望。

  女人扇他一个耳刮子。“让你笑!你笑个脚后跟哩。你的家完了,让马家人分光了,你五个老婆也让别人睡了,他们还让我杀掉你呢!你笑呀,你以为他们会救你?你死去吧——”

  二团副的笑僵住了。他相信这是真的!以前他就这么做过,他的五姨太还是他上司的丫头哩。

  他一头撞在洞壁上,眼里滚出两串豆大的泪。

  二团副成了条狗,怎么踢他都没反应。终日闭着眼,眼角的眼屎积了一大堆,都懒得往下擦。

  鹿见喜开始同情这个老男人,给国民党卖了半辈子命,临完落这么个下场,活该!鹿见喜想跟他说会话,用眼神说。二团副不理他,鹿见喜憋闷极了。

  他开始想女人,从头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想。他想得很慢,又很细微,连当初的一个眼神都不放过。生怕想快了,日子就没东西打发了。

  鹿见喜想的头一个女人,叫蓝妹儿。

  蓝妹儿是鹿见喜东家的小老婆。十年前他杀了仇人,一路夺逃,后来让东家收留,让他做了长工。鹿见喜很感激东家,发誓要报答东家一辈子。东家娶了第五个老婆蓝妹儿后,鹿见喜动摇了。东家太老,快六十了,蓝妹儿太小,还不到二十。鹿见喜想这不公平。蓝妹儿也说不公平。他跟蓝妹儿就有了共同语言,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谁都放不下谁了。无奈东家看得紧,要不然他早就把蓝妹儿拐跑了。鹿见喜是个有胆量的男人,啥都不怕。要不,当初能杀得了仇人?那可是保安队队长啊!他强奸了鹿见喜的妹妹,鹿见喜一刀把他结了,很利落,手都没抖一下。惊得保安团那帮人渣四下逃命,连身上背着家伙都不记得了。等醒过神再去追时,鹿见喜早没了影。

  东家看得再紧,还是让鹿见喜逮着了机会。

  十年前鹿见喜就有了一身好功夫,是跟学武的父亲练的。他像猴子一样攀树,毫不费力就跳进西院,两条狗被他攀树时扔进来的毒肉毒昏了,无法给南院四老婆屋里的东家报信。他吱溜一声钻进做梦都想钻进去的西厢房,蓝妹儿早热腾腾地在被窝里等着他。鹿见喜趴上去,就再也不想下来了。

  鹿见喜低估了东家。他跟蓝妹儿了完一桩心愿正相拥着说第二桩心愿时,东家领着七八个家丁包围了西院。通红的火把映得夜晚的西院如同白昼,东家狡猾地笑笑,天罗地网已撒下,就等鹿见喜来投。他手里的刀已咯咯作响,急不可待地想抢先一步割下鹿见喜的鸡巴,替主人洗刷这耻辱。刀得意得有些过早,它清晰地听见那个硬要长工也不要脸面的婊子喊了一声:“亲哥哥,你走哇!”就看见一条黑影闪电般闪了一下,跃过房顶就不见了。刀很泄气,它诅咒主人蠢,为啥单单要在西院屋后栽那么一棵歪脖子树呢?

  七八个家丁像七八条疯狗赶着野兔一样的鹿见喜。鹿见喜很不明白,他们那么卖力干吗,偷的又不是他们的老婆。他自然不会知道,要是知道,或许他就不逃了。因为他值八个老婆!东家亲口说,抓回那畜生我给你们一人娶一个老婆!对于一直想有个老婆而又总也娶不上老婆的穷家丁来说,鹿见喜就已不再是鹿见喜,而是他们下半辈子的热被窝。想想看,家丁能不死逼吗?

  鹿见喜被逼上了绝路,因为地形不熟,他跑到了悬崖上!

  往回走,无异于死路一条,往前看,又是一条死路。家丁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几步路,来不及深思熟虑。他想,反正跟蓝妹儿睡过了,死也值!就在家丁手伸过来的一刹那,纵身一跳,跳下了悬崖。

  家丁们已经抓到老婆一只脚了,一松手又变成了空气。

  鹿见喜没有死,他挂在一棵树上,昏迷了几天。醒来后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对着他,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鹿见喜当时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对女人的眼睛有直觉。

  救他的是女红军姚兰。当然姚兰只是其中一位,鹿见喜不管,他只记住了姚兰,别的男红军他一个也没记住。伤好后,姚兰问,你当不当红军?

  鹿见喜说:“当红军做啥?”

  “打土豪,分田地。”

  “打不打保安队?”

  “打!”

  “那……是不是跟你一起打?”

  “是。”

  “我当!”

  就这样,鹿见喜当了红军。他英勇善战,雄猛无比,天生是一块好料。几年下来,他高升为营长,连姚兰都归他管。脆生生地喊一声:“报告,鹿营长!”鹿见喜整个人就成了一块木头。

  鹿见喜想的第二个女人,就是姚兰。等他把姚兰想完后,天又一次亮了。天一亮,天窗就让女人盖了,到了夜里才敢取开。一开始鹿见喜还能分出是白天还是夜晚,后来他也糊涂了。糊涂了就不管它是白天还是夜晚,反正都一样。地窖里黑咕隆咚的,除了二团副的呼吸声让他兴奋,再也沒有可听可看的了。

  女人果然又挖了一个天窗,一大堆土落下来,又把鹿见喜砸活了。可这次的天窗是斜的,除了风能感受到,光啊啥的就只能闭上眼睛去想了。鹿见喜把自个儿的女人想了几遍,想的最细心的还是姚兰。打救他那天一直想到他去找水,姚兰的山山水水都让他想遍了。记得一次他负了伤,子弹穿过肩胛,穿出一个洞,姚兰抱住他,一个劲儿问疼不疼。当时真没疼过,姚兰给他包扎,棉条没有了,姚兰撕的是自己的衣衫。“哧啦”一声,那声音至今很清晰。布是撕下来了,可姚兰的一片粉肚皮儿也撕给了他。他当时就傻眼了,哪里还顾得了痛?他真想让姚兰那么一直给他包扎下去,直到他把那粉肚皮儿望够了。可敌人的炮火催着姚兰,还没包好姚兰就扔下他,抱着枪扑了出去。

  当时他想,江山打下来,一定买好多好多的衬衫儿,让姚兰穿,穿个够。那件衬衫姚兰穿了五年啊!

  后来再想,山里红这女人就细了起来,而且比姚兰更细。细得都让他惊,让他难受。鹿见喜想,我咋是这样一个男人,见一个想一个,还像个红军吗?

  可不想由不得他呀!

  想完自个儿的女人,鹿见喜就想听听二团副的女人,二团副前后要了六个女人,一个老婆五个姨太太。哥哥,要是全能说出来,这日子还愁打发不了?二团副这狗日,真能把人憋死,越是让他说,他越是不说!

  一张嘴鼓着,像是里面又让牛粪堵死了。

  难熬,真难熬啊。鹿见喜感觉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非憋死在地窖里不成。

  女人往下吊饭时,鹿见喜喊:“你让我出去吧,出去死了也甘心。”

  女人这次没有骂,很久很久后才从天窗里摞下一句话:“你当我不想呀,你个死鬼!好好儿待着,哪天松了,我让你上来……”

  马家兵并没有松。新上任的二团副是个比马鸿飞还野心勃勃的军官,他的志向是彻底灭掉残留的共匪,绝不让红军的火种点起来。就连女人山里红也觉得,他比二团副马鸿飞残忍百倍。

  保长祁满堂更像个幽灵,为了到古浪城享福,他宁肯不睡觉,也要不时地到牧场去嗅嗅。他的鼻子越来越尖,目光越来越毒,有几次他都快要找见地方了,猛子冷不丁冒出来,一阵乱咬,才将他轰出牧场。

  畜生就是畜生,翻脸就不认人。祁满堂恨猛子,他弄了好几块带毒药的骨头,猛子居然闻都不闻。这挨刀的,迟早要收拾掉它。

  女人不敢大意,饭两天送一次,话是决然不敢说了。女人想,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他俩的命了。

  又过了两个月,鹿见喜对二团副一点儿恨都没了。他蹬一下奄奄一息的二团副,说:“我把你放开吧,你喊也行,打我也行,只要能让我活着就行。”二团副一动不动,他连饭都懒得吃了。鹿见喜说:“我们打一架吧,打架总比等死好。”鹿见喜就在心里跟二团副打架。打了几天几夜,还分不出胜负。他说:“我们交朋友吧,我们不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交了朋友就是一家人。我西边也不去了,你团副也甭当了,我们种地、放牛,我们娶女人,娶好多女人,陪我们说话,生好多好多娃娃,将来让他们当红军……”

  “行吗?”

  “你放个屁呀!”

  下雪了!冷风斜斜地刺进来,鹿见喜知道冬天到了。

  他脑子里一下充满鹅毛大雪,雪下得滋润极了,覆盖住了山川覆盖住了草原,覆盖住了泥巴屋。女人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女人穿着红红的棉袄,像一团火,跑啊跑啊,他怎么也追不上……

  他冷极了!

  他多想让女人把他一把火点燃,那样他就可以追上女人了。

  他看一眼二团副,二团副更冷,见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身子死命地往一起缩,鹿见喜怕了,心想他不会染上啥病吧?他把自己的棉被递过去,想给二团副添上。二团副不让。二团副的脸色难看急了,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不会死吧,你可不能死啊,死了,谁陪我,谁跟我斗?”

  二团副不说话,继续抖。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僵了,眼珠子快不动弹了。鹿见喜赶忙把身子底下的麦草扒拉过去,使劲挪到那边,一下子抱住二团副,用身子暖他。

  好长一阵后,二团副终于不抖了,鹿见喜这才放下心。

  雪花从天窗里飘下来,打到他脸上,也打在二团副脸上。雪花让他们冷,雪花又让他们兴奋。毕竟,他们在地窖里看到新的东西了啊。

  雪落雪融,草枯草绿。直到第二年的夏天,马家兵搜捕的风声才小下去,女人犹豫再三,才将他放了出来。

  鹿见喜费了半天劲才把眼睛睁开!天啊,睁个眼睛这么难。夺目的阳光朝他扑来,刺出他两眼清泪。山风也朝他扑来,要把他一口吞掉。他揉揉眼,张大嘴巴,用劲往肚子里吸气。美啊,真美。爽啊,真爽。奶奶的,我鹿见喜总算出来了,出来了!

  等一切适应下来,鹿见喜定定地望住女人。天呀,女人变了,外面的女人跟洞里看到的女人判然不同,真的不同嘛。女人脸儿白,粉,还透着红。一双眼睛毛茸茸的,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两汪清泉里有水。鹿见喜嗓子立刻发痒,渴,真渴。目光像焦灼的兔子,不管不顾就往女人身子上扑。天啊,她,她……

  女人果然穿一件红衫,红衫下裹住的,是草原,是河,是山。哦,不,是真真切切的女人!他想扑过去,一下子抱住女人。但是他却步了,一双脚颤颤地搁在地上,居然迈不开。

  “你咋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啊!”半天,他说了这么一句。

  女人羞羞地垂下头,说:“死鬼瞎说啥哩!”

  女人还没望够,鹿见喜就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远处,他要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站在草坡上,鹿见喜发现天竟是那样的蓝,白云带给他飞的感觉。风是透明的,五脏六腑一下都给吹干净。脚下的草地,眼前的群山,原来是这样一种颜色,巍峨竟然是这样的壮美。鹿见喜想扑上去,把看到的一切都揽在怀里。

  女人站在他身后,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他。

  鹿见喜展开双臂,把飞的姿势留给女人。然后就朝羊群扑去了。

  这一刻,他的心里是不带战争的,打仗已被扔在了地窖里,他想到的只有自由、蓝天、白云、羊群、还有……女人!

  女人望着他,心一下宽展了。宽展得如同这草原,能让他奔跑一辈子。

  女人的目光后来定格在鹿见喜腿上,她不是故意的,她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鹿见喜跑了一圈,扑向她时,她突然喊:“腿,你的腿?”

  鹿见喜怔住了。他几乎要抱住女人了,却被她一句话猛地推开。

  “我腿咋了?”他不解地甩甩腿,他发现腿还长在身上,一条也没少。可女人的目光像是告诉他,腿不是少了就是长错了地方。

  “你的腿?”女人又重复一句,声音明显比刚才还恐怖。

  鹿见喜这才意识到不是女人出了问题,一定是自己的腿出了问题。

  于是他在原地跳几下,想证明女人阻挡他是不对的。

  女人傻望住他,像是遇到了难题,一下解不开,所以她说:“不要跳,你再跑……”

  鹿见喜又跑。才跑两步,他就得到了答案。他像一个提早交卷的学生,突然中止了考试。

  “我的腿?”他的恐怖远远甚过女人。女人扑上来时,他已抱着自己的腿蹲下了!

  “咋能?”

  “咋能真……?”

  鹿见喜一遍遍说着,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女人怯怯地站他对面,不敢说出答案。后来见鹿见喜哭了,哭得像是要死去,才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出问题的地方。

  “瘸了?我的腿瘸了是吗?”鹿见喜不相信地盯住女人,他渴望女人能在这时候摇摇头,最好再骂上一句“放屁”。

  女人却突然地捂了脸,肩膀抖动着,半天后用劲点点头。

  “瘸了?我瘸了?真让你说准了……”鹿见喜哇哇大叫,声音似狼嚎,似鬼叫。

  鹿见喜瘸了!地窖里窝了八个月的鹿见喜重新回到地窖后,颓然接受了这一现实。他怒气冲冲对仍捆绑着的二团副说:“老子瘸了!你该高兴了吧——”

  二团副并没有高兴。他对鹿见喜的瘸无动于衷,连起码的一点表示都没有。

  鹿见喜愤怒了,反手甩了二团副一个嘴巴:“老子瘸了,你听见没有!”

  二团副木然地望了鹿见喜一眼。仿佛扇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鹿见喜泄气了,颓然坐下,喃喃自语:“瘸了就瘸了,有什么好炫耀的。”

  次日上午,女人在天窗里喊鹿见喜。女人经过一夜的思考,已完全不把他的瘸腿当回事了,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站在天窗口,声音很脆地喊:“瘸子——出来了,外头没人,出来干活!”

  鹿见喜听见喊,并没马上明白是在喊他。等第二声喊响起时,他才忽然一下联想到自己的瘸腿。斜斜地从天窗里扑上来,像只恼羞成怒的豹子,一出洞口就撕住女人。

  “你刚才喊啥!”

  “瘸子!”女人故意说,声音既高且重,山石一样砸到鹿见喜心上。

  “你再说一遍!”鹿见喜抡圆了拳头。

  “瘸——子——”女人将双手卷成个喇叭,冲山野喊。鹿见喜的拳头重重砸下来,落到自己的腿上。

  女人胜利地笑:“咋?瘸了还怕人喊,怕就甭瘸呀?”

  “我——”鹿见喜又抡起了拳头。

  猛子忽地扑过来,英雄救美似的护住女人。

  “小心,它可没瘸,咬了人可不管。”女人得意地笑。

  “它敢!老子撕了它!”

  “有本事撕呀,我看到底谁撕了谁?”女人粉面桃红,既可气又可爱。鹿见喜望一眼,心里的气全消了。

  鹿见喜决定向西的这天,女人把自己关在泥巴屋不出来。鹿见喜想,再怎么也得跟女人打个招呼,叫魂似的在外面一直喊。女人成了聋子,女人更成了哑巴。鹿见喜喊啊喊啊,天终于让他喊黑。他望望西边,苍苍茫茫的祁连山,巍峨而又神秘,暮色下的群山峻岭,忽而充满无限伤感,忽而又**勃勃。最后,竟幻化成西进的金戈铁马,呐喊着、呼啸着。他看见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见战友在炮火中匍匐前行。他看见姚兰,看见警卫员尕五子,还看见……

  鹿见喜热血沸腾。

  他像一头憋足劲的公牛,草地上转了一圈,最后泄气在泥巴屋前。算了,不叫了,免得死拉活扯一番,又走不成。

  他响亮地咳一声,算是给女人道了别。背起褡裢,用力拔开了步子。身上除长枪外,又多了两双布鞋。是女人夜里一针一线给他纳的。鹿见喜瞅见过女人纳鞋底的身影,那一刻他觉得女人像母亲。

  鹿见喜自以为走得很坚定,有种义无反顾的气概。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猛子像箭一般射过来,横在他前头。猛子狡猾地看他,想逃,没那么容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两束强光射过来,烧得他脊背一阵灼热。又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住了他。他不能动了,仿佛脚踩到雷区边上,再前行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几近歇斯底里。

  “你走!你走哇——你走了我就跟他睡觉,做他的女人!”

  鹿见喜头里轰一声,觉得整个青石岭压在了背上,压得他心打战腿打弯!但他仍不回头,回头就没有退路了,真的没有。他必须向西,必须!鹿见喜很坚强,坚强的鹿见喜觉得快要顶过去了。

  哗——山塌下来,严严地堵住鹿见喜的路。

  他扔了褡裢,恶毒地扑过来,他没扑向女人,绕过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羊圈,跳进地窖,一把撕住二团副。

  “我让你睡,我让你要女人。”

  鹿见喜想一刀了结掉这死人,这样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忽然,他的手停下来。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算哪门子英雄?

  他撕开二团副的嘴,扯上声问:“说,我走了你会不会睡她?”

  二团副傻傻的,模样挺可爱。任凭鹿见喜怎么咆哮,他只有一个表情:傻笑。

  “你说呀,你哑巴了?老子是哑巴,老子都敢说话,你为啥不敢?”

  喊着喊着,鹿见喜心里突然一黑。他分明发现,二团副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天呀,他叫喊一声,更猛地扑向二团副。

  二团副果真成了哑巴。

  鹿见喜费力地把他抱出地窖,放到羊圈里,才发现他不仅哑了,连手腿都僵了。

  鹿见喜使劲搓他的胳膊,搓他的腿,边搓边骂女人:“让你杀了你不杀,这下可好,当爹一样养活吧!”

  女人呆呆地立在边上。女人这段日子只顾了鹿见喜,根本就把二团副忘了。好几个夜里,她都忘了地窖里还有二团副这个人,女人想不顾一切跑进地窖,跑进……有两个晚上,女人故意把天窗的盖子拿开,心里充满期盼,就等着他来。可该死的男人,真成了死鬼,居然在地窖里呼呼大睡。女人把爱和恨都给了鹿见喜,就是没想到,地窖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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