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的机遇
战争把我从过去熟悉的生活中猛地扔了出来,可谁知道在战后那段奇怪的日子里,我竟把它差不多彻底忘了。
这么说吧,那样的一份工作我没有得到。似乎没人急着要付我每年两千英镑的薪水,而我只是坐在擦得锃亮的办公室里,向一位金发女郎口述信件。我发现,在退役军官中有四分之三的家伙都意识到了——从商业的角度来讲,部队上的收入要更多些,我们再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了。突然间,我们从肩负皇家使命的绅士变成了没人要的、没有工作的可怜虫。我期望的薪水很快便从每年两千英镑剧减为每周三四英镑。哪知道就是这样的工作也不好找。空闲职位早就被占满了,要么是年纪太大不能参战的,要么是年纪小几个月不够参军资格的。那些碰巧生于1890年到1900年之间的可怜虫变得无人理睬了。即便这样,我还是没有想起来要重操旧业,再干零售业这行。在某家零售店当个店员,这事还是很有可能的,老格里米特要是仍在世,还在干老本行(我跟下宾菲尔德一直没联系,对那儿发生的事没有了解),肯定会给我不少照顾的。可我早已滑进了另外一条轨道。就算是我的心没变大,也几乎无法想象,见了这么多的世面,增长了这么多的知识,结果还是要回到柜台后面,踏踏实实地干老本行。我想四处去旅行,挣大钱。我最想做的是旅行推销员,我知道这样的工作适合我。
可谁知道旅行推销员这样的工作也没有——也就是说,带薪类的工作没有。不过,提成类的工作是有的。这种生意正开始大规模出现。做法很简单,提高销售额,为你卖的东西做广告,还没有任何风险,世道不好的时候,这种生意总是很兴旺。他们控制着你,牵着你的鼻子走,总是给你一点儿暗示:再过三个月就有带薪类的工作,等你干腻了这行,早就有别的穷鬼在等着了。当然了,没过多久我便找到了一份提成类的工作,实际上,这样的工作接二连三地来。感谢上帝,我兜售的不是真空吸尘器或者字典什么的。我卖的是金属餐具、皂粉、获得专利的螺旋形开瓶器、罐头刀、开罐器,后来又开始卖办公用品——纸夹、复写纸、打字机专用色带等这类东西。我做得并不坏。我是那种只要有提成就能卖东西的人。我有这行的气质,我的服务态度也好。可我没有让自己过上体面的生活。当然了,干这样的工作是无法实现这一点儿的。
我总共干了一年左右的时间。那是一段奇怪的日子,全国各地到处跑,偶尔到达某个很邪门的地方,到达中西部某个市镇的郊区,就是再过一百辈子你也不会听到它的名字的地方。找个提供第二天早餐的小旅馆住下,床单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早晨吃的那煎鸡蛋,蛋黄比柠檬的颜色还要淡。你总会碰到别的穷鬼似的推销员,人已步入中年,有个家要养,穿着虫蛀的外套,戴着圆顶硬礼帽,总是坚信生意会有好起来的那天,到时候每周的收入就能有五英镑。从一家商店跋涉到另外一家商店,跟店主讨价还价,人家还不愿意听你说。碰到有顾客进来,你得赶紧朝后退,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渺小。你不要就此认为我总是在担忧中过日子。对某些家伙来说,这种推销商品的生活是一种折磨。有些家伙要是不再三给自己鼓劲儿,就不敢迈入店门一步,把装样品的箱子打开让人家看,那种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干什么大事似的。我不这样。我脸皮够厚,即便是人家不买我的东西,我照样说服他们买,哪怕是有人当着我的面摔门,我也不在乎。推销能得到提成的商品是我的爱好,前提是这种行当得有赚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学到的东西多不多,不过倒是忘了不少。部队上那些非常荒唐的想法在我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段清闲的战时岁月里,我读小说时获得的那些感悟。在路上的时候,除了侦探小说,别的书我没读过。我不再那么自恃清高了。我坠入了现实生活的真实性之中。现实生活的真实性是什么?最主要的是卖东西,这个过程是一种永久性的、疯狂的挣扎。对多数人来说,其实就是出售自己——得到一份工作,然后一直干下去。战争结束后,我想任何一个能叫上名的行当中都是人比工作多。这种现状让生活变得尤其讨厌。就像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有十九个人还活着,可救生衣只有十四件。你说,在这件事中有什么特别现代的东西吗?跟战争有关系吗?感觉是有的。这种感觉就是你得一直抗争,一直抢夺,不从别人那里抢,你就永远得不到。总有人在觊觎你的工作,下个月,或者人家裁人的那个月,被炒鱿鱼的可就是你了——我敢打包票,在战前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是没有的。
我过得并不算惨。我挣了点钱,银行里还有不少存款,将近二百英镑吧。对于未来,我不担心。我知道迟早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也的确是这样,大概过了一年,我的运气突然就来了。我说我的运气突然就来了,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我对自己有了信心。我不是那种会让自己饿肚子的人。我可能会在救济院中了却残生,也可能会在上议院中身居要职。我是那种不上不下的人,注定要过上每周有五英镑收入的生活。只要有工作,我就肯定能得到。
“你好啊!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到嘴边又忘了。”
“保龄,先生。过去在后勤部工作。”
“哦,我想起来啦。就是那个说自己不是绅士的小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本想告诉他自己正在推销打字机专用彩带,这样一来整件事就没下文了。不过,我突然灵机一动,有时候你也会有这种灵感,这是一种要是把事做对了就会有结果的感觉。我是这么说的:
“哦,先生,其实我在找工作。”
“找工作,呃?嗯,这年月,可不好找啊。”
他用一秒钟的时间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那两个“托着下摆”的人闪到了一旁。我看着他那张年老却依然帅气的脸,花白而浓密的眉毛,透露着睿智的鼻子,他又将我细细打量一番,我知道他要帮我了。这些有钱人能力极大,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带着一身的权力与荣耀从我身旁经过,后面跟着大批手下,然后心血**,走到我旁边,那派头就像皇帝突然把一枚硬币扔给了某位乞丐。
“这么说你想要份工作了?你能干什么?”
再把刚才那套耍一遍?再来个灵机一动?没用了,像他这种大人物能瞬间看出你是否在撒谎。所以还是说实话吧。我说:“干不了什么,先生。可我想找份旅行推销员的工作。”
“推销员?嗯。目前我还不太确定是否有这样的职位。让我想想。”
他朝上噘噘嘴。有那么一会儿,可能有半分钟,他的确在深思。这事还真怪,即便是在当时,我也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大人物,身价很可能超过五十万英镑,却在为我的事费心。他正赶着去做事,我却把他拦下,耽误了他至少三分钟的时间,而这一切仅仅源于几年前的一次偶然交谈,我留在了他的记忆中,所以他才愿意费点心思帮我找份工作。我敢说,就在同一天,他至少解雇了二十位员工。最后,他说:
“你想进保险公司吗?绝对有保证,知道吗?人们都得买保险,这跟吃饭是一个道理。”
当然了,那还用问,我巴不得要去保险公司上班呢!约翰·切姆爵士在“飞翔的蝾螈”这家保险公司有点儿股份,天知道他还在多少家公司有股份。其中一位手下拿出一个便签本,走上前来,切姆爵士当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金笔,唰唰几笔,为“飞翔的蝾螈”高层写了张条子,然后递给我。我谢过他,他继续朝前走,我朝相反方向溜了出去。从那儿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这么说吧,我得到了那份工作,或者像我之前说的,工作得到了我。我在“飞翔的蝾螈”干了将近十八年。刚开始我在办公室工作,可现在我已是检查员了,或者说得更漂亮点,已经是销售经理了。一周有几天,我在分区办公室工作,剩下的时间四处旅行,拜访客户(当地销售专员早已把客户名字呈递给我了),对店铺和其他的财产进行估价,不时自己做几个单子。我每周的收入差不多七英镑。严格来说,我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回首往事,我意识到我的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如果我的确有的话,在我十六岁那年就已终结。真正对我产生影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在十六岁之前。从某种意义上讲,事情仍在发生——比如战争,我去“飞翔的蝾螈”上班时,它仍在继续——这么说吧,他们都说快乐的人是没有过去的,在保险公司上班的人也没有过去。从那天起,在我经历的事情中,再没有哪一件是能用“事件”这个词来描述了,除了大概两年半之后,也就是1923年初,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