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爱情有一张哭坏了的脸
1
年底,杜建成从吊铺上拿下本破破烂烂的作业本,让杜天河帮忙算算,还有多少帐没还。杜天河一笔一笔地加起来,又一笔一笔地减掉,开心地说还了一千了。
正趴在缝纫机上给杜甫做肚兜的赵桂荣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说这还上的一千块钱,差不多都是杜沧海挣的,除了上班挣工资,他晚上十点以前也没回来过,礼拜天更不歇,像骆驼祥子似的,白天骑着自行车满大街送信,晚上拉着板车满街跑,这都一年了,白天家里就没见着他人的时候。说着,赵桂荣擦了把泪,说再熬一年就差不多了。又想起了米小粟的一千块,就小心翼翼地问杜天河:天河,你和小粟,没再联系?
杜天河低着头,没吭声,是的,一提起米小粟,他的心脏就会痛。在上海时,他想过给米小粟写信,也真写了,但都没勇气往外寄,期间何春熙给他来过几封信,说郭俐美去找过她,毛衣的事,她知道了,也明白杜天河的心了,但不怪他,本来么,就是她自作多情,希望杜天河不要怪她,也希望他以后还能把她当朋友。
看完这封信,杜天河有点愧疚,就给她回了封信,很自谦地说觉得自己不够好,在何春熙面前没自信,所以,请她原谅自己的退缩,再说,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前途未明,他不敢贸然考虑终身大事,也怕耽误了她,请她谅解。
何春熙又给他回了封信,说理解他,她会等到他大学毕业,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遇上比他更好的,她不会耽误自己,会结婚,但他们一直要做好朋友。
这封信,杜天河没回,因为不知回什么好。从那以后,何春熙就没再来信,直到他快放寒假,才来了封,问他几月几号到家,方便的话,可以见面叙叙旧。
杜天河不想见她,不是因为讨厌,是不想无故地生出些纠葛来,故意在临回家的前一天才给她写回信,说毕竟上学的时候单位还给发着工资,放假他要回厂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恐怕是见面的时间不多。
寒假,他从上海回来,没直接回家,而是拎着大包小包,特意从中山路绕了个圈子,兜到红星电影院门口,张望了一会,依然没看见米小粟。后来又去了几次,也没见到人,就怀疑,米小粟是不是调走了?想问当值的售票员,他和他们不仅认识,还很熟,他和米小粟恋爱她家反对的事他们也都知道。可又怕自己问了,别人不知会怎么想,怎么传,就很犹豫,去了几次,都开不了口,直到遇上和米小粟关系特别好的顾姐当值,才鼓起勇气上前去问。顾姐冷冷看着他,像看仇人,看得他心里虚虚的,像踩在地雷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了半天,叫了声顾姐。顾姐看看他,不无讥讽地说:干什么呢?考上名牌大学了,故意来气我们小粟?
杜天河忙辩解说不是。
顾姐说:什么是不是的,告诉你,杜天河,我最瞧不上你这种男人,该你勇敢的时候你萎萎缩缩,该你有气度的时候,你小肚鸡肠,现在后悔了吧?晚了!
杜天河心里,春雷轰隆,遍地狼烟,想顾姐说现在晚了,是米小粟另有男朋友了的意思吧?他默默地看着顾姐,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说:顾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她最近怎么样。
顾姐没好气地说:她啊,傻!谈了场惊天动地的恋爱,差点把命搭上,现在刚缓过来,你要真心为她好,就别招惹她了!
杜天河说好,谢了顾姐,转身走了,走到栈桥,望着东面米小粟家方向,情不自禁地沿着海边往那方向走,走了一个多小时,竟然走到了米小粟家附近。
他站在树下,远远地张望着,看见米小飞的儿子和米小樱的女儿在院门口跑进跑出地疯玩,眼睛就潮了,想原本,他可以成为这两个小小的孩子的亲人之一的,正怅然着,就见一个穿着海军大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自东向西过来,两个小孩子欢快地喊他莫叔叔,年轻军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两个孩子抱上自行车前梁,亲亲热热地说笑着进了院子。杜天河看得呆呆的,想起了顾姐的话,想或许这就是米小粟的新男朋友吧,看上去挺阳光的,也很开朗。
杜天河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摁死了心里最后一朵火苗,转身走了。
今天赵桂荣问,把他心里的痛又搅起来了,沉默了片刻,说:都散了,还提这个干什么?
赵桂荣就唏嘘着掉眼泪,说:小粟多好的姑娘,人家还借咱家一千块呢。
杜天河说:我还她了。
赵桂荣吃了一惊,说你拿什么还的?杜天河就把借遍了车间同事的事说了一遍。事已至此,赵桂荣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就哧溜哧溜地哭,说她原本指望着先把这些要紧的账还上,等转过年来攒了钱就让他还米小粟的,也当是个见面说话的理由,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毕竟他身份和过去不同,大学生了,还名牌大学,米家多少也该高看一眼吧?
杜天河不愿母亲难受,就说:妈您别难过了,已经过去了。
赵桂荣泪眼婆娑的,不一会,就把眼搓红了,又问何春熙和他联系没?杜天河就知道,在母亲心里,米小粟还是她儿媳妇的第一人选,米小粟没可能了,才是何春熙,就说联系了,他跟何春熙把话说明白了,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赵桂荣知道,她的儿子们虽然都有孝心,少有忤逆她和杜建成,可在婚姻上,个个都有自己的主见,怕是不会听她的摆布,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叹了口气,说何春熙这姑娘不错,可就是心眼多点。
杜天河就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赵桂荣,是的,何春熙人挺好的,可和她相处,杜天河总觉得不放松,好像不知哪个地方藏着玄机,可这种感觉,他不知母亲是怎么来的。赵桂荣就说他对何春熙不来电,她早就看出来了,何春熙未必不知道,可她傻呵呵的,一次次往家跑,就是使心眼,跑趟数多了,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就是众口铄金也把她说成是杜家的大儿媳妇了。
不由得,杜天河就佩服母亲对世事的洞悉,但还是替何春熙说了句话,说何春熙未必有这心思,咱别自作多情想多了。
赵桂荣叹气说想不想多你都不打算要她,我还想什么想?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来,杜天河觉得何春熙毕竟女孩子,人家主动说寒假里要见一面,他要不提,显得不大气,就主动约了她一次,去图书馆看书。
杜天河觉得和何春熙约在图书馆最好,一人抱一本书,不用说话,因为说话有失公德,这样,既约她见了面,又不用顾及着话要怎么说才不会一不小心滑到敏感地带。
何春熙对看书不感兴趣,这无形当中,让杜天河对她又失望了一层。在图书馆坐了半下午,何春熙就看了两本编织杂志,抄了几种毛衣的新潮织法。不像米小粟,她会看看小说,看看诗歌,还会把触动了她内心的词句抄下来,和他分享。单从这一点,何春熙和米小粟的差别还是挺大的,米小粟注重灵魂生活,而何春熙注重柴米油盐,虽然过日子少不了柴米油盐,但杜天河喜欢有灵魂的柴米油盐。
夜里,杜沧海回来,哥俩说话,又说起米小粟,杜沧海说他在街上看见过一次米小粟,坐在一个穿海军军装的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看样子应该是谈恋爱吧。
杜天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难受,就没搭他这个话茬,问杜沧海以后有什么打算。
杜沧海说反正我不想当一辈子邮递员,也不想晚上拉一辈子车,可眼下还得干两年,图的是邮递员下班早,可以去货场拉车,一个人能挣两份钱,先把债还完了再说。
杜天河也说,他也是这意思,靠力气生存,是最原始的生存手段,人都是高级动物了,活这辈子,得有点追求才不算枉来这世上走一趟,然后问杜沧海将来打算往哪个方向发展。
杜沧海想了想,说看看所里能不能推荐他去进修吧。
杜天河说也成,进修完肯定能给个文凭,有了文凭,他就不是普通工人了,肯定会提拔,他有前途,父母脸上也有光。
杜沧海嘿嘿笑了一下,觉得未来有无限可期,挺美好的,像躺在春季的沙滩上,感受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芽,长出生机勃勃的新生命。
突然,从吊铺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翻身和沉闷的咳嗽声,杜沧海忙冲哥哥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该睡了,别说了。
2
虽然经常出去干私活,可工作上,杜沧海从来都不含糊,除了送自己辖区的邮件,还经常替同事的班,因为服务态度好,经常帮不识字的人念信写信,所里收到好几封群众来信,都是表扬他的,所以,杜沧海信心满满,觉得这一切,所领导一定都看在眼里,到了年底,说不准会评他个先进,或是把送他去进修的事,再承诺一遍,这样的话,他心里踏实,也有个奔头。
可事与愿违。
本应顺理成章到来的表扬没来,批评反倒横空出世。年终总结会上,所领导表扬了所里的工作积极份子,他并不在其中。然后,所领导又不点名地批评了有些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仗着年富力强,不安心本职工作,两眼盯在钱上,一下了班就跑出去干私活,一点思想觉悟也没有,给邮政所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他这次就不点名了,算是给个回头的机会,如果还执迷不悟,就不要怪他不给留面子了。
所领导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往杜沧海这里瞟了好瞟,然后,又点名表扬了几个工作态度端正也积极的,说将来会在他们当中选一个推荐去进修。
杜沧海心里拔凉拔凉的,话说这份上了,推荐他去邮电大学进修的可能,是没有了。
3
转过年来的冬天,杜沧海发现了一个比拉车更挣钱的差事,那就是在中山路北头的李村路和即墨路一带帮人卖拉毛围巾。
那几年,拉毛围巾一直是青岛地区的时髦货。可这么抢手的东西,国货和利群这些大百货商场愣是不卖,因为太贵了,压货成本高,索性不进货。
那些爱时髦的人,就不得不像猫找老鼠一样满街满巷地找卖围巾的。
那会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了,可政策到了下面,大家还吃不透,除了正规的商场商店,根本就没有农贸市场、更没有个体户这一说,做买卖挣钱就跟现在的游摊浮贩一模一样,要随时做好撤退逃跑的准备,因为文革时期沿袭下来的投机倒把罪还在。联防队员们要哪天勤快了,就会上街清清场子,撵得满大街逃窜是轻的,厉害一点,给没收东西,再厉害一点,连人提到派出所去蹲两天。
这是零售都要三块钱一条的拉毛围巾啊,谁让他们没收得起?
卖拉毛围巾的贩子也聪明得很,出来之前,先找地方把围巾藏好,就拿一条出来吆喝,一旦看见联防来了,撒腿就跑。可每次只带一条围巾耽误生意,有时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人,还有的时候人家要别的颜色,一趟趟跑藏围巾的地方去拿,既耽误时间也耽误买卖。尤其是午饭时间和傍晚下班的高峰期,忙不过来,也很苦恼。那几天傍晚,杜沧海往冠县路的土产店送货,每天都路过那里,就看到了这一幕,想出了一辙,踅摸了一个看上去还比较好说话的贩子,跟他商量说:我看下班这阵,你一个人跑来跑去地忙不过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卖围巾,卖一条,你给我提成。
贩子当他是想忽悠条围巾的小骗子,不答应。杜沧海就说:要不这样,我把一条围巾的钱压你这儿。
贩子觉得这还差不多,说:行,你卖一条我给你提三毛。
杜沧海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但回家没敢说。因为父母老早就说过,他们不反对他下班去拉货挣钱,可这活哪儿都得去,什么人也得接触,坏人扎堆的地方少去。
即墨路和李村路一带,在父母眼里,就是坏人扎堆的地方。那些溜溜达达、贼头贼脑地在那儿卖包、卖围巾、卖帽子的,差不多都去李村监狱报过到。用杜建成的话说,这些人进去之前要么偷要么抢……不务正业的行当里,多少总要会一样,可等他们从李村监狱出来,基本就会全了套。
说到这里,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贩子。他是杜沧海经商路上的第一任老师,姓夏,叫夏敬国,进去之前是剧团的保管,个子不高,模样周正,浓眉大眼,有些女里女气。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流氓。混熟了以后,他经常跟杜沧海吹嘘自己睡了多少多少女人,但他最喜欢睡的,是剧团女一号,人漂亮,身材窈窕。每次说到她走路的样子,夏敬国就要情不自禁地学一下。对,她走路的样子就像舞台上的轻移莲步,你感觉不到她是在走,而是地和她的脚之间,有一团柔软的云,托着她,婀婀娜娜地往前飘,似是千回百转,又是一径向前。
学女一号走路,是夏敬国的拿手好戏,虽然他矮而胖,可一旦学起她来,就轻捷得像只氢气球,让杜沧海叹为观止。
杜沧海问他是不是很爱女一号,要不然怎么会把她学得这么惟妙惟肖?
夏敬国想了想,说:差不多吧,应该说最喜欢睡她。
夏敬国是保管,管着剧团里所有的东西。所以,总有人要因私想借点啥,男的,给好处就行,女的,给好处不要,他只要身子。杜沧海说万一对方又老又丑呢?杜沧海就龇着牙笑,说别管模样和身材,每一个女人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许久没沾过酒的酒鬼在回想多年前的一壶好酒,当然,最让他回味无穷的,还是走路像贴地飞飘的女一号,也是因为她,他才进了监狱。女一号有名,社会应酬就多,不是找他借服装就是借行头,有时候连彩妆都借。只要开口,夏敬国都给,但得她自己去库房里拿。
库房的角落里,有一张行军床,是他特意放在那儿的。女一号进去,他就会把她推到那张小**,她从不挣扎,一度让他怀疑,找他借这借那,不过是想和他睡的理由。
她总是仰面躺在窄窄的行军**,像投降的士兵,两手举在耳畔,但那是他见过的最柔软的最美的投降。她总是在他进入了她身体的那一刻,身体拼命扭动,像蛇,好像身体里燥热极了,要找个凉快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从来不叫。
其它女人不行,她们会不知羞耻地趴在墙上或者成堆的道具或衣服上大喊大叫。
夏敬国说:真丑。她们叫的时候真丑。
所以他只从后面干她们,这样就不用看她们因为**而狰狞扭曲的脸,而且从来不在那张行军**搞她们,那张床,是属于女一号的。有一次,女琴师来借服装,见有床,想上去,被他一把薅了起来,说不行。女琴师问为什么。他说那是我搞爱的地方。和她们,都是搞性欲。
可最后,他还是栽在了女一号手里,在库房被她老公捉了奸。当库房门被踹开的瞬间,他先是愣,然后打了女一号几个耳光,迅速说你就说我强奸你……然后他就成了强奸犯,抓进去关了十四年。
等夏敬国出来,老婆是别人的了,儿子也不姓夏了。杜沧海问他后不后悔。夏敬国用有点调侃和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杜沧海就说好好的家,好好的孩子,就因为他好色,全这么毁了。夏敬国说谁要说不后悔谁是王八蛋。杜沧海又问恨不恨女一号。夏敬国说恨人家干什么,人家又不是捕鼠板上的那粒花生。是咱非要弄人家的,弄出事了,就得自己担着。
听到这里,杜沧海很敬佩夏敬国,觉得他有情有义有担当。
出来后的夏敬国被剧团开除了,生活没了着落,可他还想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买了票坐在台下看看上了妆的女一号在台上咿咿呀呀。说到这里的时候,夏敬国有些伤感,说岁月不饶人,女一号的脚步已经没以前轻了,戏份已经少到了可有可无,从A角演到B角了,大多时候,在后台候着,只有A角生病或是有事上不了台的时候,她才有机会上台过一下戏瘾。
夏敬国说演戏好的人都有戏瘾。他能看出来,老了的女一号每次上台,都是拼了命在演,恋恋不舍,恨不能演死在台上。
女一号让夏敬国惆怅而又伤感。却又没办法,末了总会恨恨说,等老子有钱了,办个剧团,她还是女一号,绝对的女一号,坚决不备B角,女一号上不了台的时候,就不演出。
杜沧海觉得,男人爱一个女人能爱到这份上,也算是可歌可泣了,脑子里就会闪出丁胜男,烟视媚行的样子,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想,女一号对夏敬国是不是也这样啊?莫名其妙的,就觉得真心爱上一个人,是会让人犯贱的。
爱女一号,是潜伏在夏敬国心里、轻易不露头的秘密,平时的他,就是一个庸俗的、想把日子过体面了的中年男人,很努力很精明地做着买卖,赚钱攒钱给儿子结婚,虽然儿子已不再姓夏。
夏敬国做各种小买卖,卖过袜子、鞋垫,现在卖拉毛围巾,挺挣钱的,挣了钱他就给前妻送去,前妻不要,就去学校,在校门口等儿子,把钱塞他书包里。因为有个强奸犯的前夫,前妻再婚嫁得不好,后来的丈夫是火柴厂的,比她大十岁,是个老光棍,日子并不如意,她也认了,这就叫歪把子瓢配了个破水缸吧?夏敬国见她一次就难受一次,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就白了一半。所以,夏敬国觉得,虽然他进去以后离婚是老婆主动提出来的,可不怨她,满世界都知道他夏敬国是个强奸犯,如果她不和他离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因为大家会说她没点骨气,甚至会把夏敬国出去搞女人说成是她同意的,他的下作正好配她装模作样的无辜,所以才不离婚。
于是,他前妻受不了舆论,遂了众人的道德期愿,和他提出了离婚,日子过那么苦,却没人管了,只能自己熬。
夏敬国挺心疼她前妻的,说虽然谈不上爱不爱的,可总归是结发夫妻,就算离了,也觉得是亲人,像他已故多年的大姐,盘坐在心头上,一辈子都下不来。虽然挣了钱他还会坐四十分钟的区间车去胶州十字坡找小姐,一周一次,雷打不动,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女一号的惦记,对前妻和儿子的心疼。
杜沧海说:何必呢,你又不是没钱,再谈个结婚不就行了?
夏敬国把头摇的货郎鼓似的,说:找那麻烦干什么?娶了新老婆,我钱包还不得让她盯紧紧的?想给儿子给前妻点都不行了,还是这样好,我想给谁就给谁,看好哪个睡哪个,一礼拜换一个,周周不重样,周周当新郎。
杜沧海也就不劝了。熟了,夏敬国也就把杜沧海当朋友了,给他涨了提成,卖一条涨到了五毛钱。一个傍晚吆喝下来,买个三五条,轻轻松松的,杜沧海就觉得这钱挣得有点烫手,问夏敬国一条围巾到底能挣多少钱,夏敬国让他猜。杜沧海使了使劲,猜是一块。夏敬国得意地摇了摇头,又伸出了手指,做了个八的手势,说:再加八毛。
也就是说,一条拉毛围巾,夏敬国拿货才一块二,他净挣一块八毛钱!
杜沧海瞠目结舌,没想到一条围巾就能挣一块八,都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了,就起了辞职做生意的心,回家却不敢说,只把挣的钱,交给赵桂荣,让她攒够一个数,就去还一家的钱。随着杜沧海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赵桂荣开始害怕,小心翼翼地问:沧海啊,这钱真是你干私活挣的?
杜沧海就故做累得好像要散架似的,把身子往**一横,用鼻子嗯了一声,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其实,和拉板车比起来,卖拉毛围巾并不累,可他得装出很累很累的样子,要不然父母要知道这钱他是和即墨路的恶人们混在一起挣的,得扒了他的皮。那段时间,即墨路已经很有名了,和国营大店国货、利群一样有名,一到星期天,赶时髦的小年轻,就会往即墨路涌。渐渐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深入人心,夏敬国他们也晓得,以后国家不仅不管控做小买卖,还鼓励大家勤劳致富,所以,他也不必像从前似的,揣到拉毛围巾贼眉鼠眼地四处兜售了,渐渐的,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固定下来,不用挂牌也不用写名字,就用绳子或是电线,在两棵树之间一拉,就算这地方有主,别人不能占了。
因为即墨路生意好,也带动了周边的餐饮业,过了胶州路的博山路上,所有临街的房子都开了烧烤店,家家门口摆了一条长长的碳烤炉子,伙计们用大蒲扇把炭火呼扇得旺旺的,炉子上的肉串海鲜,都烤得滋啦啦的,香气扑鼻,隔一里路就能把人的馋虫钓上来。卖完货,夏敬国就会拉着杜沧海去吃烧烤,喝啤酒。那会瓶装啤酒凭票供应,逢年过节每家只有四瓶,家里有酒量大的,还不够一人喝的,像杜沧海家,啤酒票平时不用,都是家里来客了,才买回来,怕不够,赵桂荣就会塞给杜沧海一个烧水壶,让他去粮店打散啤酒,散啤酒不用票。
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青岛就有散啤酒卖,但那会儿没有塑料袋,去粮店打啤酒的工具,基本是烧水壶和暖瓶,很少有用盆的,因为端回家的过程中,啤酒会在盆里晃,浩浩****的,碳酸气会跑掉,影响口感。
烧烤店的散啤酒敞开供应,不论斤卖,论罐头瓶子,过去那种圆墩墩的罐头瓶子,洗干净了,用来卖啤酒,一毛钱一瓶。杜沧海虽土生土长在青岛,却不喝酒,每次去,都是吃几串肉串再加几串烤海鲜,夏敬国自己要一罐头瓶子啤酒,咕嘟咕嘟喝爽了吃饱了,才回家,而杜沧海回家,为了防止母亲问东问西,就做累瘫的样子,一脑袋扎在**。
过一会,他能感觉到脚上的鞋,被母亲轻手轻脚地脱了下来,然后是袜子,再然后是一条滚热的湿毛巾捂在他脚上细细地擦。他一动不动,任由母亲为他做这些。做吧,只有让她做这些,为辛劳的儿子送上了做母亲的疼爱,她那颗做母亲的心,才能释然安慰。
即墨路李村路这一带的生意虽然火爆,但来的,大多是赶时髦的年轻人,像杜建成、赵桂荣这些自诩老实本分的人,不仅从来不去,连路过即墨路头时,都要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即墨路就是妖魔鬼怪的大本营,全青岛市作奸犯科的人都聚集在这一带,靠臭不要脸地宰人谋生活,仿佛他们不快着点走,邪气都会沾染到自己身上。杜沧海都不敢想,一旦父母知道了,他挣的这些钱,就是和那些作奸犯科的人混迹在一起挣的,得恼成什么样?
4
吃早饭的时候,赵桂荣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因为星期天和晚上他都在外面忙活,晚上到家,累得一头扎倒就睡,也只有吃早晨饭的时候,才能和家里人说两句话。
杜沧海边喝稀饭边说:妈有事您就说,别憋着,对身体不好。
赵桂荣就说有街坊说看见他在即墨路卖拉毛围巾。
杜沧海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面不改色,也没否认,就嗯嗯了两声,说前两天到天津路送货,看见他们卖围巾的,就去凑了一下热闹。
赵桂荣小声嘟哝说即墨路上就没个好东西,忙完了早点回家,瞎凑什么热闹?杜沧海说好,然后说我这不想做买卖嘛,先跟人学学,练练手。然后就让赵桂荣猜,一条拉毛围巾能挣多少钱。
赵桂荣用带了些赌气的腔调说:挣多少都不稀罕。
杜沧海说:妈,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啊,不管原先是什么人,人家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靠自己本事挣的,哪儿不行了?
赵桂荣说反正就是不稀罕,说着,去看杜建成。杜建成明白,老婆这是想让他拿出点当父亲的权威来,做总结性发言。杜建成把筷子用力地在饭桌上矗了两下,说:好好上班干工作,别想些歪的!
杜沧海只好答应了一声,埋头吃饭,等出了门,走到胡同快转弯的时候,就听杜溪在后面喊他名字,站住了,回头。
杜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杜沧海一条拉毛围巾到底能挣多少钱。杜沧海就说了。
杜溪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大,问杜沧海和卖拉毛围巾的熟不熟。杜沧海不想瞒她,就说岂止是熟那么简单,都哥们了。杜溪就挽上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你能不能跟他说声,成本价卖我一条围巾。杜沧海说:行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杜溪喜欢白的,可她的工作公交车售票员,在人堆里串来串去的,白色不耐脏,还是灰的吧。
晚上,杜沧海就把围巾拿了回来,一条灰的,一条白的,给杜溪放在床沿上,说让她灰的上班戴,白的轮休的时候戴。杜溪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把两条围巾都圈在脖子上,原地转了好几圈。杜沧海也给赵桂荣买了条紫色的。
看着围巾,赵桂荣感慨万千,想起了两年前的冬天,因为一条围巾,他们家陷入了万劫不复,就气,把围巾随手一扔,说不围这围巾也冻不死。杜沧海捡起来,给她围上,说:妈,以前戴围巾是保暖,现在您戴着围巾是为了报仇。
赵桂荣说:还报仇呢,我看你是跟钱有仇!
杜沧海晓得母亲对拉毛围巾的憎恶,还有一个原因是晓得它贵,心疼他花钱,就说他认识那卖围巾的贩子,成本价拿的。赵桂荣就说成本价也得花钱。杜溪就抢着说:妈,成本价可低了,这三条围巾加起来的钱,你去买只能买一条,沧海就能买三条。
赵桂荣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围巾,怎么也想不透一条围巾怎么能赚这么多钱,就觉得即墨路上的贩子,良心简直是坏透了黑透了,一块钱进条围巾,咋就能好意思加两块钱往外卖?她把围巾往杜沧海**一丢,让杜沧海爱送给谁送给谁,这些黑心肝没良心的奸商卖的东西她不稀罕!
杜沧海知道母亲是个犟人,说不要的东西,别人说破天也没用,就拿回去了,从夏敬国那儿换了条粉色的,送给了丁胜男。
丁胜男很高兴也很警惕,问杜沧海是不是对她有企图。杜沧海说没有。丁胜男不信,让他证明给自己看。杜沧海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这下可以证明了吧?
丁胜男突然有点感动,跑过来,挽着他胳膊,说:杜沧海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杜沧海心里暖洋洋的,因为被丁胜男挎着右边胳膊,觉得整个右边身子都麻酥酥的,大脑却空白得像一片赤贫的盐碱地,连一个语言的绿芽也找不到。当然他也知道,丁胜男挽着他胳膊,并不等于爱他,因为关系要好的男女朋友,相互挎胳膊是时髦,并不代表爱情。
果然。
挎着他的丁胜男边走边说孙高第从外贸学校毕业了,进了外贸公司,工作可好了,还有机会出国。
只要一听到孙高第这三个字,杜沧海的心,就像一张站了人的铁板,人还在上面蹦跳了几下,忽闪忽闪的,挺不是滋味,想来,他走到今天,虽然不好也不坏,是有孙高第的原因,如果不是那场斗殴,或许,现在他正坐在某所大学的课堂里吧?
杜沧海就有口无心地敷衍了一句:这小子,还挺能。
丁胜男说:不是他能,是他们家。
杜沧海没接茬。丁胜男就又说:人这辈子啊,投胎真是门学问,你看孙高第,打小吃的穿的用的就比我们好,上学的时候比我们淘气,可还不照样上大学,照样分配到牛逼哄哄的外贸去?
杜沧海很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她挎着自己胳膊的时光,不想用来讨论孙高第,就不接她茬。可他越不接茬,丁胜男说得就越来劲,说你看我们挪庄出生挪庄长大的这批孩子,除了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你哥这个大学生之外,一个个的,还不都灰头土脸的?你姐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别当这是什么好工作,听我妈说,干他们这行的,干上几年,没几个不胃下垂的。吴莎莎在盐业公司,一天到晚地拿根钢条封盐袋子,你呢,白天子承父业骑辆自行车满街跑着送信,晚上出去拉大车,除了血汗钱挣多点,谁把你放眼里了?
慢慢的,杜沧海就觉得胸口堵了一拳头,看看丁胜男,说:胜男我们能不能别这么瞧不起自己。
丁胜男有点悲愤地说:瞧得起自己有用吗?要有用我天天把自己当菩萨供着!说着,就松了杜沧海的胳膊,倚在路边的墙上哭,说:杜沧海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孙高第一直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杜沧海说:这世上就孙高第一个男人啊?你离他远点不就行了?
丁胜男说:凭什么不是他瞧得起我而是我离他远点?和他在一起我就高兴,一进他们家门我就有踏进殿堂的感觉,他们家和我家你家和整个挪庄的人家都不一样,他们家铺着红色的长条木地板,他们家有钢琴,他们家的窗台都用厚松木板包着,像外国电影一样洋气!
杜沧海很生气,恨不能脑子里生出一双无形无影的手,把丁胜男脑海中孙高第的家挖出来,扔到海里去!
杜沧海怔怔看了她一会,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就去找他吧。
丁胜男揩了两把泪,突然说:孙高第讹你们家了。
杜沧海一愣,说:怎么讹的?
丁胜男有点不好意思,说:孙高第爸妈骗了你们家。
见杜沧海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搞不明白的样子,丁胜男有点急,脸都急红了,说:孙高第还有生育能力。
杜沧海这才想起来,他们家之所以赔了孙高第家那么多钱,是因为孙高第的父母一口咬定,孙高第虽然还有作为男人的生理功能,但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又是家里两代单传……他父母之所以在举债带着孙高第治遍了大江南北之后还同意赔偿一千五百块钱,也是因为这,虽然对孙高第到底是不是真丧失了生育能力赵桂荣和杜建成也疑惑过,可毕竟没法验证,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由着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所以,杜沧海倒没特别生气。觉得这也算是在预料之中,毕竟,他确实把人伤得不轻,孙高第的睾丸确实也碎了一颗,就说:过去的事了,不想提了。又说:胜男,以后见着我,能不能别提孙高第?
丁胜男说:你还恨他啊?
杜沧海说:谈不上恨,就是听他名字就别扭。
两个人,一个站在人行道上,一个倚在墙上,相互看了一会,似乎又觉得无聊,又各自东张西望,看天。杜沧海突然就问了一句让他这辈子都后悔的话:孙高第告诉你的?
什么?
他们家拿他没有生育能力讹我们家。
丁胜男的脸,突然红了:我说了,你不许出去说啊。
不说。
丁胜男说:他让我怀过孕。
杜沧海就觉得脑海里万雷齐鸣,突然想起了吴莎莎跟他说过,丁胜男和孙高第已经那个了,那个了当然会怀孕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觉得自己蠢透了!就定定地看着丁胜男,看得眼球都生疼了,就转身,一语不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