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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人生开始的样子

你好,1978(全二册) 连谏 12803 2024-10-16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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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沧海上班的当天,去邮政所的调度室领工作服,所领导拍着他硬梆梆全是腱子肉的肩说:好好表现,等过两年送你去进修。

  杜沧海突然觉得,父亲的这班,接的值了。

  以前,杜沧海曾听父亲在饭桌上不无羡慕地说过,谁谁谁干得好,年龄也合适,被推荐去邮电大学进修了,虽然只是进修,可进修完,就有文凭了,早晚得给提拔起来当干部了。

  杜建成两口子,除了敬慕有文化的人,就是羡慕当领导干部的,不为别的,就为谁见着,脸上都要带三分笑。

  劝杜沧海接班时,杜建成也说,你年轻,脑子活,进了邮政所,好好表现表现,领导看着喜欢,说不准就会送你去进修。

  今天所领导也这么说,杜沧海就高兴得要命。回家,和父母也说了。杜建成说我就说嘛,你们年轻,脑子能装进东西去,就赶紧多装点。

  然后,又告诉杜沧海,去送邮件,不仅要勤快,准时准点地把邮件送到它的主人手里,还要态度好,遇上年龄大的、不识字的收件人让帮着读信的,就帮着读读,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多干点活累不死,能帮人一把的时候,就别袖着手。

  赵桂荣也说,就是,老天睁着眼呢,人干的好事坏事,都在老天爷眼里,天不藏奸。

  杜沧海就嗯嗯是是地应着,也知道,所领导虽然说了,可真想要争取到进修名额,也不容易,全市邮政系统几十个所,几百号人盯着呢。

  一想只要好好干,就能去邮电大学进修,杜沧海干得挺起劲。

  杜建成和赵桂荣都松了口气。

  一大早,孩子们像离了巢的鸟一样走了,只剩老两口,相对无言,有些感慨,还有些感恩,想当年,孩子们一个个来到这世界,他们是既欢喜,又担心,欢喜是这些肉嘟嘟的小孩子们,都是希望;担心的就杜建成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养活一家六口?

  那些艰难的时光,像在沼泽中潜行,蹒跚的日子,终于成为了过去。在这个时代,还有好多家的孩子下了乡没回来,还有不少年轻人待业在家,满街晃悠着让父母提心吊胆,他们的四个孩子,都上班了,还是旱涝保收的国营单位,能不知足吗?

  所以,赵桂荣眼含感慨的泪水,看着杜建成说:总算是熬出来了。

  杜建成吭吭咳了两声,算是应了她。然后说这些年辛苦你了。赵桂荣也擦擦泪,说:你更不容易。

  2

  虽然是邮政子弟,但刚上岗,也要跟师傅。

  杜沧海的师傅是老油条,虽然老油条和杜建成关系好成一个头,可是,既是师徒,杜沧海把该给师傅的敬,还是做得很周全。

  杜沧海每天早晨六点半到邮政所收发室,把师傅昨天喝剩的茶根倒了,泡上新茶,领回辖区的件,等师傅来了,递上不凉不热的茶缸,看师傅不紧不慢地喝完半缸子茶,师徒两人就骑上自行车出了。每到一户有邮件的人家门口,老油条都依着自行车站着,威严地看着杜沧海跟邮件的主人打交道,如果做错了,劈头盖脸就要骂一顿,毫不客气,毫不讲卫生。

  杜沧海接受得了他的毫不客气,但接受不了他骂起来毫不讲卫生,简直了,满嘴都是**,骂得人头脸燥热,没地藏没地躲的。

  每天上午,邮件送到十点左右,就开始沿着马路开邮筒,取市民要往外邮寄的信件,回所里差不多就十一点半了。所里的邮递员陆续回来,一上午蹬自行车、走家串户,不亚于跑了一上午马拉松,累得浑身要散架似的,一回所,交上信件,就饮牛似地灌水,灌饱了,往院子里跑,夏天找背阴的地方,冬天找背风向阳的地方,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堆,为的是抽烟。

  怕引起火灾,邮政所的收发部门,严禁抽烟。

  抽烟的空档儿,荤的素的,一古脑儿地往外倒。听得杜沧海脸红脖子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老油条看出了他的窘迫,就故意逗他,指着院门口的食品店门头上水粉画里的海虹干和鲍鱼问他像什么。杜沧海不知道。老油条就说,海虹干是大闺女的那个,鲍鱼是已婚妇女的那个,女人那个东西很奇怪,没让男人碰过的时候,颜色象海虹,黄黄粉粉的,男人用过了,就像鲍鱼了,发黑。

  杜沧海就明白他说得是什么了,急了,差点和他翻脸。众人就起哄,说杜沧海是没碰过女人的青瓜蛋子,让老油条别招惹他。老油条很尊敬杜建成,觉得自己这么干,确实有点欺负人,第二天特意揣了烟卷,说昨天对不住了,忘了他还是个青瓜蛋子,让杜沧海抽支烟,以后他们再说荤话的时候,离远点。

  杜沧海不抽,说不会。老油条就笑,说谁一生下来就会?学呗。说着,点了烟,硬塞到杜沧海嘴上。说干咱这行,烟得会抽酒得能喝,荤话得能听也能说。为啥?邮递员这活累,抽烟解乏,光解嘴的乏不行,脑子里的乏也得解解,就是说荤话。抽烟和说荤话,就像喝酒必得有盘下酒菜。

  下班回家,看着闷不做声抿口白酒吃腌黄瓜的杜建成,杜沧海就怔怔的,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在邮政所难道也和老油条他们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着旱烟说男女那点事?

  很多次,他想问问,却又问不出口。

  十来天,杜沧海就习惯了邮政所生活,也习惯了同事们一边抽旱烟一边讲色情故事,也是那段时间,完成了杜沧海做为男人的性的启蒙。他不再像以前似的,别人一讲男女的事他就脸红脖子粗,甚至希望同事们讲,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新奇了,常常听得他心猿意马,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是热的是沸腾的,它们在身体里奔流,企图寻找一个出口,冲撞而出。

  尽管他习惯了听荤话,可抽烟喝酒,始终学不会。有一次老油条给了他根很上档次的烟卷,说是至少得是科级以上的干部才能抽到。在老油条的盛情难却之下,杜沧海抽完了,却抽得头晕目眩,呕吐不止。老油条一边看他扶着树狂吐一边说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烟抽可惜了。

  从那以后,杜沧海再看见烟就打怵。喝酒也不成,有天晚上,杜建成拿了两个酒杯上桌,给他倒了一下杯,说:跑了一天,喝杯解解乏。杜沧海抿了一口,就推给了父亲,又冲又辣,太难喝了。

  终其一生,杜沧海都搞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成烟鬼酒鬼。

  这年夏天,杜家接连发生了两件喜事,郭俐美给杜建成生了个大胖孙子,取名叫杜甫。杜长江说不好吧,杜甫是古代著名的大诗人,给咱儿取这名,也忒不尊重他老人家了吧?郭俐美不答应,说杜甫之所以能成为流芳千古的大诗人,就是因为他这名起的好,咱这叫借先人的光辉。一气之下,杜长江说你怎么不叫杜月笙呢?郭俐美颠着胖嘟嘟的儿子说,要不是搞计划生育了,我真再生一个叫杜月笙,咱俩儿,一文一武,看谁敢欺负咱!杜长江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幸亏搞计划生育了。第二件喜事是杜天河考上大学了,而且是上海的复旦大学!不仅是杜家,在整个挪庄,也是数得上的大好事啊,杜天河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条胡同都轰动了。当杜天河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他看时,杜建成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往杜天河手里一塞,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把杜天河还给弄愣了,以为自己考上了大学,父亲不高兴。可没一会,杜建成就回来了,腋下夹了一条香烟。街坊邻居们纷纷来祝贺,杜建成表达开心的方式,就是谁来祝贺都要分根烟卷给人家,女的,不抽烟的也给,人家不要,就硬塞,让拿回家给男人抽。

  说真的,在替大哥高兴的同时,杜沧海也是落寞的,如果不是为还债逃学拉车,说不准他也能考上,当然,未必是复旦,考所普通大学问题应该是不大的。但,落寞归落寞,不能表现出来,大哥考上大学了,是好事,他也就更不能想三想四了,因为大哥去学校读书了,家里就少了一个人挣工资,债就像一张血盆大口,还等着钱喂呢,所以,他必须好好工作,想办法多挣点钱。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杜天河,五味杂陈,想起了米小粟,想录取通知书如果是一年前拿到的,想必米家对他对父母,会是另一种态度吧?

  揣着录取通知书,杜天河在中山路上溜达了好几个来回,希望能遇上米小粟,却没有,他甚至去电影院门口看了,当班售票员也不是米小粟。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他和米小粟的缘分,大概也是尽了吧?就怏怏回了家。

  杜天河回家才知道何春熙来了,满面春风的,正和母亲聊天。

  自从和何春熙做了朋友,她隔三差五往家跑,赵桂荣是过来人,明白她心意,就因为在医院那会,何春熙帮她怼过郭俐美妈,她也觉得这姑娘不错,心直口快,心眼好,还挺仗义,也有意成全她和杜天河,只要她来了,杜天河也回了,她就找个借口拉着杜建成出去了。

  杜天河也知道何春熙的心思,可他心里牵挂着的还是米小粟,对何春熙,就只有朋友的客情,在一起,也不外是聊聊某个电影,各自单位的事,并没往前进一步的意思。

  今天,何春熙见杜天河回来了,挺高兴,说她家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她就猜杜天河也该收到了,过来祝贺一下。说得那么笃定,就像她之前笃定地认为杜天河一定能考上大学一样,觉得对杜天河来说,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有早收到和晚收到的问题,没有收不到的可能。

  这让杜天河有点感激,就像我们本已对自己荒芜的人生不抱期望,却偏偏有那么一个人,笃定预测这片荒芜下面潜藏着海量的黄金矿藏,这种知遇之恩,不一定是爱,但会被我们铭记一辈子。

  何春熙从包里摸出一本精美的塑料皮本子,递给杜天河,说祝贺他,送他的礼物。

  杜天河虽然没收女孩子礼物的习惯,可这次,非同往日,不收不合适,就接了,跟何春熙道了谢。赵桂荣偷眼看着他俩,鼻子眼里都是笑,张罗着留何春熙在家吃饭,一副要把她和杜天河的事坐实了的样子。

  杜天河也明白母亲的意思,怕是这一步迈出来了,不好往回收,说今晚单位的同事约好了,要给他庆祝,大家一人带一菜,到车间聚餐。

  失望像瀑布一样从何春熙眼里跌下来。赵桂荣也挺失望,但很快,就稳下了神,说你聚你们的餐,我们吃我们的饭。说着,拉了何春熙的手一下,说今晚给她包蛤蜊鸡蛋饺子,鲜着呢。

  何春熙就笑着说好啊。

  男方不反感,男方父母也认准了自己是准儿媳妇,这婚事基本就跑不了了,这是同事们说的。杜天河和米小粟的事,何春熙知道,杜建成住院期间,米小粟去,她也见过,也明白在气质和家庭上,自己赶不上米小粟。米小粟的出彩之处,不是漂亮,而是干净,脸上有天然的波澜不惊的安宁之气,很高贵,却不凌人。而她,就像北方的喜饽饽,热腾腾地柔软着,别有一番喜气。她曾试着模仿米小粟,结果被同事们数落像个神经病,就算了,还是做自己,自自然然的,别人看着也舒坦。

  何春熙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杜天河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其实厂里没聚餐。他知道杜沧海晚上找薛春峰干活挣钱还债,就找过去,跟着他装车拉车卸车忙活了一晚上,累了个贼死。

  晚上9点多忙完,杜天河怕何春熙还没走,不敢回家,就拉着杜沧海去栈桥旁边的六浴洗海澡。

  其实,累了一个晚上,浑身上下一点劲也没有,根本就游不动,弟兄两个就躺在海滩上,脚冲着大海,任凭一浪一浪的海水像个没轻没重的傻娘,扑上来,亲吻着他们的腿和脚。

  杜天河不愿回家,杜沧海感觉出来了,就问为什么。杜天河就说何春熙在他们家呢。杜沧海就明白了,说她挺喜欢你的,咱妈也挺喜欢她。杜天河看着天空不说话。杜沧海就用胳膊肘捅捅他,说他也觉得何春熙不错。杜天河还是没吭声。杜沧海就问是不是还放不下米小粟?杜天河闭上眼,听海潮哗啦哗啦地涌上来又退回去。杜沧海说我也想小粟姐,说着,嗓子就哽咽了。杜天河就觉得脸上凉凉的,也不知是海水还是泪,反正,都是咸的。

  杜沧海再也没劝他回家,哥俩心照不宣地在沙滩上躺到十点半,杜沧海说从挪庄回何春熙家的公交末班车是9点50,估计该走了。

  杜天河从湿漉漉的沙滩上坐起来,拉起累散了架的杜沧海,回了家,果然,何春熙已经走了,赵桂荣还在灯下做针线活,见弟兄俩个湿漉漉地进来,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杜沧海说干完活去洗了个海澡。

  赵桂荣的心,这才踏实了,招呼弟兄两个去冲个淡水澡,把衣服换下来。杜天河先冲,等杜沧海冲完了回来,就见母亲两眼怨怒地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杜天河,而杜天河垂着头,像个不打算认错的倔小孩。

  赵桂荣说人家闺女等了你一晚上。

  杜天河不说话。

  赵桂荣又说街坊邻居没一个不喜欢何春熙的,嘴甜,不笑不开口,街坊邻居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上心地帮着张罗,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可不想让人说老杜家老大一考上大学眼眶子就挪脑门上去了。

  杜天河说:妈,我们不这么上纲上线好不好?

  赵桂荣瞪他,眼直直的,意思是让他给句准话。

  杜天河说:我现在不想找。

  赵桂荣就说:你多大了!?你弟弟都有儿子了!

  杜天河说:妈,长江有儿子了那是长江的事,和我的终身大事扯不上关系吧?

  杜沧海见俩人要吵起来了,就劝赵桂荣,说:妈,我哥要上大学了,将来分配哪儿去还不知道呢,我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杜天河拍了拍枕头躺下,一副不打算就这话题继续的样子。赵桂荣一肚子怨气没地方撒,就剜了杜沧海一眼:将来你别跟你哥似的。

  杜沧海就嬉皮笑脸,说我倒想跟我哥似的,我也得有那水平的。

  赵桂荣说:我是说别像你哥似的气我!

  杜沧海笑,说:妈,您放心,我都听您的。

  整个夏天,杜家一片喜气洋洋。街坊邻居们都说,运气的事啊,难说,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可再不走运也有霉气走到头的时候,就像老杜家,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家里这灾那祸的,眼瞅着天就要塌了,这不,否极泰来了。

  何春熙又来过几次,杜天河要么装有事躲着,要么就是不咸不淡地说几句,有一次,何春熙拿了几张电影票来,说是别人给的,要和杜家兄妹去看电影,杜天河接过电影票一看,脸就掉下来了,说你们去看吧,我没空。

  弄得何春熙眼泪汪汪的。杜沧海觉得杜天河有点过了,不去看就不去看,何必跟人家甩脸色呢?等他拿过电影票一看,就明白了,是米小粟工作的那家电影院,就想何春熙又不是不知底细,还要和他们去这家电影院看电影,往好听里说,显得用心良苦了点,往阴暗里说,就是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让米小粟看看嘛,杜天河已经有了新欢,而且是得到全家认可的。

  自从和杜天河分手,米小粟那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半点风浪再起的迹象也没有,何春熙还要这样针对她,确实不厚道,或许她以为杜天河对她热情不起来,是因为和米小粟还藕断丝连吧?才想出了这么个又蠢又笨的办法,咳,爱情这事,真的会让人智商直线下跌。杜沧海知道,何春熙越是这样,杜天河就越会在内心里和她拉开距离,就不想和杜天河一样装傻,也算替杜天河解释吧,就说我哥以前的女朋友就在这家电影院上班,他俩感情挺好,就父母不同意才散了的,我们要这么浩浩****地去了,算什么?让人家看看,我们也忒小人点了吧?

  何春熙装傻,嘟哝说她不知道。

  杜沧海不想让她太难堪,就说怪不得呢,把票还给她,让她约其他人去看。

  从那以后,何春熙好长时间没过来,只在杜天河去上海之前,托人送过来一件她手织的毛衣,是当时流行的织法,美国大平扣。杜天河看了看,就手送给了杜沧海,说你穿吧。

  杜沧海明白他心思,就收下了,又想何春熙说不准哪天就会到家里来,万一看见他穿着这件毛衣,心里肯定得有被嫌弃了的不舒服,就一转手又送给了杜长江。

  没成想这件毛衣又给杜长江惹来了官司,郭俐美不相信这件毛衣的来历,非要说是小叶对杜长江贼心不死,还在使手段勾引他,也不听杜长江解释,三下五除二就把毛衣给剪了,杜长江让她回家问杜沧海,郭俐美却说杜长江肯定和杜沧海他们做好扣了,全家联合起来欺骗她。第二天上午,她抱着刚出满月的孩子,拎着一包毛衣碎片就去了国货,扔了小叶一头一脸,说她不要脸,杜长江都当爸了,她还不死心。

  小叶让她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郭俐美骂起人来,句句带血,真把小叶骂崩溃了,跑到五金柜上,抄起一把剪刀就要和她拼命,被同事们七手八脚拉住了。眼见要闹出人命了,杜长江也真让郭俐美气疯了,也顾不上她刚出满月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把郭俐美打懵了。

  郭俐美捂着脸,怔怔地看了杜长江一会,抱起哭得快要抽筋了的杜甫,转身走了。

  在单位里,杜长江又是公开给小叶赔礼道歉又是写检讨,折腾了个半死,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想想自己当众给了郭俐美一巴掌,回家还不知跟他闹成什么样,就又恼又怕,做好了进门就被郭俐美叫来的娘家一干人等揍一顿的准备。

  一推门,却愣了,桌上摆了四个小菜,还有一茶缸散啤酒,郭俐美抱着杜甫坐在简易沙发上喂奶,一副贤良小母亲的嘴脸。杜长江就摸不着头了,在桌前站了一会,说:干什么呢?

  郭俐美冲他笑了一下,脸上,隐约还有他打过的五指痕。

  杜长江又说:这是要杀之前先给点甜头?

  郭俐美说:吃不吃?不吃一会我吃!

  杜长江心里还是不踏实,指着桌上的饭菜问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郭俐美哼哼了两声说,她去找何春熙了,毛衣是她给杜天河织的。

  杜长江这才明白了,这顿饭是她的赔礼道歉,可这歉道得,怪他妈的牙碜的,不管她关起门来怎么道歉,他和小叶在单位的名声坏了,何春熙也知道她的一番心意被杜天河嫌弃了,也就是说,无形当中堵住了何春熙和杜天河成为两口子的可能,就骂了郭俐美两句。郭俐美小声分辩道,小叶自找的,谁让她以前勾引过杜长江了?再说了,杜天河不中意又不明说,让人家何春熙蒙在鼓里,多耽误人家青春?她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何春熙难过是暂时的,就从长远来说,是救了她,至少救了她一部分可能枉费在杜天河身上的青春,多功德无量!

  一席话,把杜长江说得扑哧笑了,说你他妈的泼妇还泼出公德来了!

  吴莎莎高考落榜,她小姨不知托了什么人,把她塞进了盐业公司,算是就业了;孙高第的心思本来就不在学习上,出事以后,东奔西跑着治疗,把心给跑野了,回学校也坐不住,高考差得一塌糊涂,好在他爷爷厉害,虽然人已走,但余威还在,他爸妈提着礼物拜了一圈,终于把他送进了外贸学校,据说是外贸系统自己的学校,拿大专文凭,在那个中专生都可以在单位里横着走的年代,大专生的牛,就不用形容了。丁胜男也落榜了,她在挪庄土生土长的父母没本事把她送进某所学校也送不进某家单位,就在街上瞎晃悠。

  3

  杜沧海经常在路上遇见丁胜男,她不知从哪里弄了粉,把脸擦得雪白雪白的,涂着通红通红的嘴唇,老远一看,还以为是戏曲演员唱完了戏,光卸了行头没卸面妆就上街了呢。

  杜沧海看不过别人对她指指戳戳,就劝她说:你擦这么厚的粉干什么?

  丁胜男说:我愿意。

  杜沧海说:不好看,遇上不着调的,拿你不当好东西。

  丁胜男一脸别人怎么着干我鸟事的样子坐他自行车后座上,大长腿支在地上,说:我想吃雪糕。

  杜沧海就去街商店里买支雪糕递给她。

  丁胜男总是慢慢吃完一只雪糕,才叹口气说:杜沧海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杜沧海说:你怎么倒霉了?

  丁胜男说:你看咱同学,上学的上学,就业的就业,就我还是一不招人待见的满大街晃悠。

  杜沧海说:咱学校统共才几个考上大学的?再说了,在家待业的有的是,不光你自己。

  丁胜男就懒洋洋说:好吧。把雪糕棍往杜沧海自行车的挎兜里一插,一摆三摇地走了。老油条就眯眼看着丁胜男扭来扭去的屁股问:你小子吃没吃她的海虹?

  杜沧海一下子就恼了,是的,尽管他已经习惯了老油条他们的荤话,也习惯了他们腥骚烂臭的插科打诨,可那都是针对陌生的甚至是莫须有的女人的。放丁胜男身上不行,因为丁胜男是他一个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

  所以,杜沧海冷着脸说:说正经的!

  老油条觉得,男人女人嘛,我给你好处你也给我好处,才是最正经的,就又嬉皮笑脸地说:她都吃你多少支雪糕了,你用用她海虹才到哪儿。

  杜沧海不想和他说话,冷着脸,跨上自行车就走,老油条的烟还没抽完,就嚷了一嗓子:你小子,急什么急?!看在我和你爸的交情上,叔得告诉你,你和女人打交道,就不能惯着她们,得了你的便宜,海虹你该用就用,豆腐你该吃就吃,要不然你白往她身上搭了钱,她还笑你傻!

  杜沧海就觉得心脏一下子就燃爆了,猛地把捏了车闸,支下车子,大步走到老油条跟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叔,就因为我爸,今天我不和你计较,可你给我记住了,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同学!

  老油条没想到杜沧海会反应这么激烈,就大着嗓门嗬——嗬——了两声,说:小子,行啊,我这么说你同学怎么了?

  杜沧海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么说,我觉得肮脏!

  老油条看着杜沧海,慢慢地就笑了,说:你小子,喜欢上人家了是不是?

  杜沧海没说话,骑上车就走,老油条也跨上自行车,和他骑了个并肩,那会的街道和现在不一样,车少,孩子在大马路上疯癫着玩也不会有事,三分钟五分钟没辆车过街,很正常。杜沧海不说话,骑着车,噌噌往前跑,好像要把一肚子的怒气都跑掉。老油条追得呼呼直喘,说:小沧海,我跟你说,别看我离婚这么多年了,可女人还碰过几个,就你这个女同学,依我看,不是你的菜!

  杜沧海看了他一眼,带着怨气,脚下用了些力气,把老油条甩在了后面。

  老油条就扯着嗓子喊:别看她现在近乎你,那是让钱逼得,等她有钱了你再试试,走大街上,俩脑门子撞得喀嘭喀嘭的她都不带和你打招呼的。

  杜沧海心里一阵烦,车子骑得飞一样。

  4

  吴莎莎奶奶死了,大中午的,莫名其妙就死了。

  一群家庭妇女坐在胡同头上的大树下聊着家常做着针线,吴莎莎的奶奶在钩花边。

  解放后,政府明令禁止了明娼暗娼,吴莎莎奶奶就靠给花边厂钩花边过日子。后来,大吴到上班年纪了,可他一没文化二没手艺,除了好勇斗狠就是贪酒,没正经单位要他。看吴莎莎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靠给花边厂钩花边换钱凑合日子,街道上看不下去,给大吴在街道工厂安排了个差事,可大吴死性不改,上班吊儿郎当,天天中午喝酒,喝了酒就在厂里打爹骂娘地吵吵,还不服管。厂长知道这种泼皮无赖得罪不起,倒不是怕他横,是怕被他赖着烦不起,就好声好气地送他顶高帽戴着,送瘟神一样给送回了街道,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街道上也头疼,索性就不管了。大吴继续满世界浪**着喝酒混日子,一家三口要吃饭,吴莎莎奶奶钩花边的手就不敢停下,终于熬到吴莎莎大了,可以上班挣工资了,吴莎莎奶奶才敢承认自己老了,钩了一辈子花边真钩不动了。

  后来,大家说,吴莎莎奶奶对自己的死,好像是有预知的。那天中午,她钩完一打花边,理整齐了,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任务完成喽。

  旁边就有人问:今天的花边钩完了?

  吴莎莎奶奶说:只要愿意干,花边还有钩完的时候?我是说,莎莎能上班挣钱养活自己了,我的任务就完成喽。

  又有人说:早着呢,莎莎没结婚,你这任务就没算完成。

  吴莎莎奶奶说:那是她爸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给我儿子娶上媳妇,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等老了,他也好有个依靠。

  说完,吴莎莎奶奶就扶着旁边的树起身,起身,起了两起,没起来,索性就又坐下了,好像累了一样,歪靠在树上头往下点了两点,就睡着了。赵桂荣看了,还笑,说:吴大姐昨晚这是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说着,就要扶她起来回家睡,有人就说,别吵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操儿子孙女的心,怪不容易的,让她歇会吧。

  赵桂荣想想也是,也觉得吴莎莎奶奶命苦,年轻那会,为了有口饭吃,豁上身子让男人糟蹋,怀了孕,生下儿子,本指望老了好有个依靠,却没成想儿子不成器,里里外外还得自己个儿张罗。就叹口气,坐了回去,继续给杜甫钩毛线袜子。郭俐美抱孩子出去玩,见不少小孩脚上都套着毛线袜子,洋娃娃似的,漂亮极了,可她不会,就回公婆家说,赵桂荣就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呢,就赶紧拿出看家本事扮二十四孝奶奶,买了毛线给杜甫钩两双,换洗着穿。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落了下去,吴莎莎奶奶还没睡醒,靠在树上的头,却垂得越来越低了。大家该各自回家准备晚饭了,赵桂荣去晃吴莎莎奶奶的肩,这才发现吴莎莎奶奶的肩已经绷绷硬了,轻轻一晃,人就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赵桂荣吓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话都说不出来了。

  吴莎莎的奶奶死了,死于急性脑出血,也就是脑溢血。

  吴莎莎哭得昏天黑地,从此以后,在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大吴一盅一盅地喝酒,仿佛对他妈没给他做好晚饭就胆敢死去很恼火,最后,把酒杯往烧着纸钱的火盆里一扔,说:别嚎了,再嚎也活不过来了!

  吴莎莎还是哭。不管不顾地哭。

  赵桂荣怕她哭坏了身子,让杜沧海去劝劝。杜沧海本不想去,因为他最怕女人哭,对女人哭,他完全没招。赵桂荣说你去告诉莎莎,奶奶走了,以后有啥事到隔壁院里找赵大姨,让她别哭了。

  接了任务,杜沧海只好走到吴莎莎身边,蹲下来,一米八五的杜沧海笨拙地蹲在吴莎莎身边,蜷得慌。但他觉得,今天,他必得蹲下来,平视吴莎莎的悲伤,然后把母亲的话转达给了她。

  吴莎莎哭得两眼像铃铛,回头,愣愣地看着杜沧海,突然,一头扑进他怀里,搂着他,哭得更是汹涌了,好像被娘亲不小心弄丢的幼儿,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定要大哭特哭一场,抒发自己的委屈。杜沧海尴尬到看着扑在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吴莎莎,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只好回头去张望赵桂荣求救。赵桂荣却像没看见一样,在和几个老年妇女串纸钱。

  吴莎莎就这么抱着杜沧海,什么也不管,一味嚎啕地哭着。短暂慌乱之后,杜沧海就想我就当自己是棵树,让她抱着哭一会吧。

  然后,吴莎莎奶奶一落葬,胡同里就起了风,说杜沧海和吴莎莎好了。杜溪听说以后,就问杜沧海,是不是这么回事。

  杜沧海挺恼的,说:开什么玩笑?

  杜溪就说:谣传啊?

  杜沧海嗯了一声。一脸严肃。

  杜溪就歪头坏笑着看了他半天,见杜沧海没一点绷不住的样子,就晓得果然是谣传了,就小声问:你不喜欢她啊?

  杜沧海觉得对女人说自己并不喜欢某个女孩子,是对女孩子的羞辱,就纠正了一下,说:我一直拿她当邻居,没想别的。

  杜溪说:现在想也来得及。

  杜沧海就恨恨地叫了声姐!说:干嘛呢?非把我和她撮合一块啊?

  杜溪说:你要真没这意思,就躲着点,女孩子,她喜欢你了,你不喜欢她,如果不躲着点,她就会当你也有意,就会没原则地对你好,等到了那时候你再说不行,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杜沧海这才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吴莎莎不仅往家跑得勤了点,上下班路上,他还会特别巧地在胡同口遇见她,尤其是下班时候,远远见他骑着自行车来了,吴莎莎就甜甜地笑着,说杜沧海,你带我吧。

  不等杜沧海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后座,抓着他的上衣两侧,一路叽叽喳喳的,杜沧海就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每当吴莎莎跳上他自行车,他都有种偷别人女朋友的不自在感……

  看来,这都不是偶然啊,杜沧海就喃喃说:姐,我真的没那意思。

  杜溪说:我就是知道你没那意思才提醒你的。

  从那以后,杜沧海就留了意,比如说,早晨出门上班,要是恰巧遇到了从院子里出来的吴莎莎,就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后脑勺说哦,忘了忘了。调转车把往家骑,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为了不让吴莎莎往他自行车上跳,下了班也不骑自行车了,坐公交回家,可没几天,他又发现,吴莎莎在公交车站等他,逼得他只要是远远见吴莎莎在车站上等着,就不下车了,坐过一站,换条路,绕回家……

  就这样,偶尔再见吴莎莎,就觉得她眼里的幽怨之气,冤魂追凶一样地缠着他,杜沧海就苦恼得不行。

  杜沧海虽然从没想过娶吴莎莎,但并不想伤害她,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吃饭了,直接在外面凑合点就去货场,找到薛春峰,先找活,但大多时候不用找,知道他下了班就过来,薛春峰会提前帮他把活找好,也有老主顾,知道杜沧海是把干活的好手,会特意把活留给他,等他到了,租辆板车装上货拉着就跑,虽然累,但有钱挣。杜沧海也是开心的,最重要的是每天在外面忙活到十来点回去,就不用看吴莎莎满眼的幽怨之气了。很多年后,杜沧海想,所谓累并快乐着,大概就是这样吧,虽然身体累得像死狗,可一想债务那座大山,被他这么一毛一块地挖得越来越小了,就开心得不行。

  有天晚上,他帮蔬菜公司拉了大白菜,挣了一块五毛钱,心情好得,像只喝醉了的狗,趴在地上,尽情地享受天旋地转,嘴里还哼着歌。拐进胡同,远远的,就见一人影矗在那儿,一动不动。虽然远,虽然模糊,但他知道是吴莎莎。

  吴莎莎选的地方很好,无论他从哪个方向过来,都要经过她站的地方才能回了家。

  虽然不想面对吴莎莎,可家,总还是要回的。所以,杜沧海只是在心里稍微地踌躇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走到吴莎莎跟前,故做轻松地说:吴莎莎,都这么晚了,你站这儿干吗?

  吴莎莎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冬天的月亮那么皎洁,皎洁得杜沧海都能看见她眼里蓄存着明晃晃的泪。

  杜沧海在心里说了声我操,又要哭。很想拔腿就跑,但又知道不能,只能仰起头,看月亮,说:今晚的月亮真好。

  吴莎莎说:杜沧海,你是不是躲着我?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简直气若游丝。

  杜沧海:说什么呢?我这不忙着挣钱还债嘛。

  吴莎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杜沧海继续故做轻松,说:你也知道,因为我,我们家今年春天干出去四千多块钱,有两千多是借的,我得赶紧挣钱还上,要不然,我爸妈睡不踏实。

  吴莎莎说:还多少了?

  杜沧海说:不知道,我挣了钱就给我妈,债是我爸妈借的,也是他们还。

  吴莎莎说:要不我也帮你还债吧。

  杜沧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那怎么行?

  吴莎莎就用受伤很深的眼神看着他,一直一直地看,把杜沧海都给看得语无伦次了,说:我……吴莎莎你也知道,我性格随我爸妈,不愿欠人钱更不愿欠人情,欠下了就睡不着。

  吴莎莎突然娇羞地笑了一下,低下了头,脚尖在地上划着圈说:你跟我还这么见外啊?

  杜沧海突然就有了种理屈词穷的感觉,见前面胡同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就没事找事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对面人粗声大嗓地应了句:我!

  是大吴。

  杜沧海忙手忙脚乱地推了一下吴莎莎:你爸回来了,赶紧回家,我听动静又喝了不少。

  吴莎莎执拗地说:他回来有什么好怕的?

  杜沧海说:我怕。说完,撒腿就往自家院里跑,进了院,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天空笑了,好像莫名其妙就被有惊无险地搭救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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