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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失衡·天狼星

昆仑雪(全二册) 莫奈何 6541 2024-10-17 04:39

  

  “这是我们从梧桐荫里偷出来的,离曜的一根羽毛。”神祇恭恭敬敬地隔着桌案,把一根沾血的金色翎羽递到人偶手中,“上面有阵法,只有神君您能打开。里面应当是羲和叛离天道的真正原因。”

  “你们怎么知道?”人偶冷冷地问。

  “离曜进梧桐荫与羲和对峙之前,曾对我等解释过神帝陛下之死和羲和的异常。他亲口所言会试探出羲和的意图,并交代我们,一定要将这根羽毛交到您手里。”

  人偶把那根羽毛托在手里端详许久,开口命令道:“出去。”

  神祇依言离开。

  羽烛白的意识附着在人偶身上,竟觉得这根羽毛有千钧重。她脑子里混沌一片,羲和已经狠到这种地步了吗,连离曜都杀了?还是说从一开始,从离曜出生的那一天起,羲和就决定了离曜今天的结局?

  不等她多想,金色的羽毛落到她手里便晃晃悠悠地飘起来,散作了一团光芒。

  飘散的微光里幻化出一个身影,即便羽烛白知道离曜已经死了,却仍从光影中的人脸上看出了一丝落寞。离曜是无量天最骄傲的小凤凰,却被他最珍视的人踩断了一身傲骨,碾进泥泞里。

  “沧雪,你是对的。”离曜的身影有些闪烁,“我哥设计了墨规和山墟君,又设计了你和墨寒川,他才是那个背叛天道的人。”

  “别说这些,”羽烛白借人偶的口说,“这是你的残魂吗?别废话了,赶紧滚回去,我把你的残魂收起来养养,你说不定还有救。”

  但她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离曜若是一息尚存,那道天谴也打不下来。

  “这不是我的残魂,”离曜平静地开口,“我的时间不多,你听好了。你要杀了我哥,凤凰的弱点不在羽毛,也不在翅膀,而是我们的眼睛和脊骨,此处是命门所在。但凤凰能浴涅槃之火不断重生,天谴奈何不了他,死亡只会使他更强大。我哥吞噬了我,我看似死了,其实是被他‘融合’了,无法挣扎而出。但你不是凤凰,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只有一次机会,攻击他的眼睛和脊骨之后,把他镇压在昆仑山下,不要给他重来的机会。”

  人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羽烛白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离曜的身影一点点褪色、透明。

  “我杀了他,你被他融合了,那你呢?”羽烛白问。

  “就当我死了吧,”离曜道,“血莲花池时是我的错,我欠你一条命,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沧雪,你一定要杀了他。”离曜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只有你能做到。”

  羽烛白面色苍白地笑笑:“这么看得起我啊?”

  离曜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少年人独有的灿烂笑容,阳光般让人不敢逼视。

  “当然。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像一轮太阳一样挡在我面前,照亮了整个黑夜。天上地下,若要把这苍生托付给一个人,只能是你。神帝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吧?你可是沧雪神君啊。”

  人偶颤颤巍巍伸出手去,离曜愣了一下,也同样伸手想握住她的手。

  沧雪神君与小凤凰素来不睦,唯一的肢体接触是打架的时候蹭到对方的脸。但没人知道,他们在并肩作战的岁月里,也曾信任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在人偶碰到离曜的刹那,他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砾那样消散了。

  人偶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而后随着主人的颤抖战栗起来,跪倒在地上,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屋子外竖着耳朵的师兄弟三人听见动静就火急火燎地推门闯了进来,一眼看见跪在瓷器碎片里的人偶。这人偶做得惟妙惟肖,居然还会流血,容许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赶紧把她扶起来。

  “神君。”那名不知道叫什么的神祇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人偶:“要跟在下回无量天吗?”

  白珏气得笑了起来,仗着有羽烛白撑腰搡着他的肩头把他撵了出去:“这位不知道庙在何方的神祇大人,您高低也是个神,遇事不知道自己解决,成天对别人不依不饶干什么?难道神也分高低贵贱吗?”

  神祇没搭理他,只是直直地看着羽烛白,等着她的答复。

  容许心疼地把她手里的碎瓷片拣出来,用清水洗干净了伤口,再用干爽的白布条包扎起来。羽烛白像是短暂地抛弃了对人偶的控制,她看上去乖得有点呆,让容许想起江画舟魂魄还未归位的时候。

  容许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

  “我要去一趟酆都。”人偶说,“你先回去吧。”

  那神祇点点头,离开了。

  酆都,也就是民间说的阴曹地府,九幽之下屹立的孤城。

  忘川河的这头是蜿蜒的黄泉路,象征着“生”的人间,另一头就是象征“死”的酆都。即便修士逆天而行,不同于常人,听见这个地方还是忍不住打战。

  “大师兄,你们都再不要下山了。这个人偶会在这里保护你们,就算我死了,人偶的力量也不会消散。”羽烛白说,“如果和我同行的人回来了,你就说……这次我不等他了。”

  黄泉路上,红色的彼岸花随风摇曳。然而这绝非什么美妙的景色,一头恶鬼挣脱了鬼差的锁链,离他最近的几个小鬼尖叫着被他抓在手里,囫囵塞进口中。鬼差怒骂着扔出符箓和法器,把壮硕如牛的恶鬼锁死在原地。

  恶鬼的皮肤上暴突出小蛇般的青黑色血管,肌肉充气般鼓起,在绞紧的锁链下不断地膨胀。

  鬼差听见了锁链呻吟的声音。

  “撑不住了!”一名鬼差喊着,“杀了吧!”

  突然,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一线银光一闪而灭,吓得屁滚尿流的小鬼和呆若木鸡的鬼差都只听见了利剑入鞘的扣合声。恶鬼四分五裂,他手里拎着的小鬼后知后觉地怕得哭了出来。

  “沧雪神君,”鬼差们伏地叩首,“鬼王不在酆都。”

  羽烛白低头看着哭啼不休的小鬼,那是个小男孩,长得白胖白胖的,眼泪从他软乎乎的小脸上滚落。不知为何,羽烛白竟然觉得这小孩和容许长得有些像,这无端的臆想撞得她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羽烛白问鬼差。

  “这样已经很长时间了。”鬼差回道,“这名恶鬼是被修士所斩杀,他生前屠戮了十几门人家,一家子老的小的只要能喘气就绝不放过。当地居民以为是鬼魂作祟,请来了修士,那名修士就将他正法了。”

  “这样的恶鬼,近来多吗?”羽烛白问。

  “多。”鬼差笃定回答道。

  “鬼王不在,那就叫判官过来,带我去轮回。”

  六道轮回,三善道三恶道,依人生前功过善恶而判其应入何方。忘川河、六道轮回和生死簿是酆都最重要的三件东西,判官听说沧雪神君这位煞神来了,还指名道姓要去轮回,一身不存在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然而羽烛白看着不像来找麻烦的,甚至罕见的冷静稳重。

  判官将她带到了一个荒芜的山头,指着下方幽深的山谷说:“神君,这便是六道轮回。”

  常人一眼望去,下面不过是些翻滚的黑云。羽烛白的目光却穿过层层叠叠的黑暗,落到了那些茫然无知,只剩嗜血本能的魂魄身上。她听见了无数高低起伏的声音,叫嚣着杀戮和鲜血,抱怨着饥饿,还有恶鬼胆大包天地蛊惑她的欲望滋生。

  神祇的气息让三恶道的恶鬼又惧怕又垂涎,密密麻麻的泛着血丝的灰色眼睛仰起,看着山巅上的羽烛白。

  羽烛白俯视山谷中黑色的怒涛,知道这已经不是杀几个魔种能解决的问题了,天道因为失衡正在急剧地衰弱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镜心而被迫闭上了眼睛,人间现在已经陷入灭世的浩劫了。

  这是远超过天裂之战的灾难。

  “不要和鬼王说我来过。”羽烛白拂袖而去。

  如今无量天是空****的一片,只有羲和一人。

  其他神祇不敌他,纷纷退至了须延天休养生息。羽烛白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从那些人中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天裂之战中出征的神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无量天现在只有羲和一个人?”羽烛白问。

  看上去像是这群人中领头的神将颔首:“是的,只有羲和一人。”

  “我记得你,你叫清融。”羽烛白看了他一眼,“天裂之战的时候我见过你,诛杀令的时候你怎么没来?”

  “有幸随殿下征战。”清融卸下了半边肩甲,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旁边的人帮着他把伤口包扎起来,“属下曾见过殿下为苍生搏命的模样,一直相信神帝之死另有乾坤,所以未接下过诛杀令。事实证明,天道并不是永远正确的。”

  羽烛白打量他许久,拍拍他另一边完整的胳膊,说:“不必自称属下,我已经不是沧雪神君了。从天道对我下达诛杀令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是昆仑山出来的叛逆羽烛白。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

  清融一板一眼地说:“是。”

  羽烛白无奈地笑了起来,觉得他这副死心眼的样子倒是和上官策有些像。

  “羲和杀了几个神祇,天谴落下来好几次,他都没死,反而比之前更强了。”清融说,“您打算怎么对付他?”

  “他不是没死,只是‘重生’了。”羽烛白说,“你们守住无量天外围,我会设法将他镇压在昆仑山下。”

  “是,我等一定死守无量天,不让他逃出。”

  羽烛白沉默片刻,说:“不,我让你们守住无量天,是为了不让人进来。任何人都不行。”

  清融愣了一下,纵然疑惑不解,但沧雪神君的积威使得他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也没有追问原因。

  “说了我已经不是沧雪神君了。你比我还大,这样毕恭毕敬地对我,在人间我可是会折寿的。”羽烛白玩笑道。

  清融抓了抓额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可是属下已经习惯了,一时间很难改过来,相信其他人也是。沧雪神君不止是您的尊号,也是一个传说,一个符号,不是天道说剥夺就能剥夺的虚名。”

  “太相信我的人都死了。”羽烛白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珏戳了戳人偶柔软的脸颊,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睫毛,越发觉得羽烛白说的掩人耳目是在忽悠自己。

  这人偶看上去虽然和常人无异,但安安静静的不像个活人,能掩谁的耳目?只怕是为了寻个理由把她留下来保护他们。

  上官策见不得他那副猫嫌狗不待见的贱样,一会儿捏人偶的脸,一会儿拽她的头发。人偶也不发火,只是抬起一双澄净的眸子看看他,又坐着不动了。

  “你能不能放过她?”上官策忍无可忍,拍着桌子说,“滚过来。”

  白珏懒得跟他吵,认真地问:“她既然和真人没什么差别,那她要吃饭吗?”

  上官策被问住了。

  容许无奈至极:“小舟这明摆着是给我们留了个护身符,不是给我们留了个祖宗。”

  白珏收了神通,几步跨到容许身边,讨好地给他捏肩:“掌门师兄,我想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找死吗?”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呆滞的人偶“醒”了过来,身上终于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羽烛白借人偶的眼睛看清了三人脸上错愕的神情,有些不满道:“都是修道的人,不要露出那么没见识的表情可以吗?你们的眼神好像在看猴子。”

  白珏拍着胸口舒出一口气:“还好师兄我洁身自好,昨天这人偶坐在池子边的时候我没脱衣服下水洗澡,不然我就清白不保了。”

  人偶对着他扮了个鬼脸:“谁要看你洗澡,你有什么好看的?”

  白珏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拉领口就要让她见识见识自己有什么好看的,被容许一巴掌摁着脑袋拍到了桌子上。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羽烛白说馋了,容许就去厨房里熬了甜甜的绿豆沙。

  甜丝丝的味道从人偶的嘴里流到羽烛白舌尖。

  夜渐渐深了,人偶一动不动,容许以为她已经走了,便拢着衣服回房休息了。上官策也去了藏书阁,他现在像是在里头扎了根,大有跟那些古籍孤本过下半生的意思。

  只有白珏没脸没皮地坐到人偶旁边,把先前被他弄乱的头发梳好。

  “没想到三师兄不仅胆色过人,连头发都梳得这么好。”人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游历四方,还有给女孩梳辫子的经历?还真是阅历深厚、见多识广。”

  白珏捂着心口:“你下次出声之前能给个提醒吗?哑巴突然开口挺吓人的,何况现在三更半夜。你三师兄我能文能武,梳个头发算什么。我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没点本事怎么活到今天。”

  人偶捧着那只空碗,低垂的睫毛纤长。

  “你真的吃了很多苦。以前我觉得你没心没肺的,跟我养的那只狐狸一个德行,烂泥扶不上墙。没想到你也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喂,我还在呢!”白珏瞪她,“说我坏话至少也要背着我吧?”

  人偶笑得灿烂:“这叫先抑后扬,贬你是为了夸你,没听出来吗?”

  白珏恨恨地掐了一下她的鼻尖。

  “三师兄,你为什么想下山?”人偶突然问。

  隔着千里江山和无边云海,羽烛白轻声问出了这个问题,像是在问白珏,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这事要说起来呢,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白珏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柱子上仰头看着夜空中明亮的星子,“当年师尊那个坑蒙拐骗的,仗着江楼师伯还没被他败干净的名声,说我是块修剑道的材料,把我忽悠上了山。我爹对我没有别的期待,别为了家产回家跟我哥拍桌子,闹垮了家族根基就行,所以就让我上山了。

  “我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师尊是跟我爹串通好的还是他真的欣赏我,反正我修为也稀松,在哪里当废物不是当呢?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羽烛白在心里默默补充,可是后来鹤风死了,苏若秋也死了。

  白珏略过了这一节没有说:“我在山下说好听了是斩妖除魔,说难听了就是欺软怕硬,打得过的妖邪我就打,打不过的就跑,也是命大,居然没把自己给葬送了。多多少少的,我也见了一些可怜人吧。我以前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顶可怜的小孩,一生下来就被我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连自己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我发现,有的人连活着都是如此艰难。

  “我是个没本事又心软的人,明明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居然还善心泛滥地同情其他人。偏偏是我这样的人修了剑道,是不是很可笑?但是我既然师承九嶷山,就要守九嶷山的规训,逢乱必出、平靖山河。我们九嶷山千百年来也就出了江楼师伯一个英才,多的是平庸之辈,但天下大乱的时候,顶在前面的也是我们九嶷山的弟子。我师尊没了,但我不能辱没他的名声。”

  白珏对着月光伸出自己的手,掌心里有厚厚的一层茧,他收拢五指,是个握剑的动作。

  “死又怎么样,谁还能不死呢?是个人都怕死,但我们总要坦然地面对死亡。在一个已知的结局前屁滚尿流,未免太难看了。”

  “是啊,说得真好。”羽烛白低声说,“我都想给你鼓个掌了。”

  白珏转过来看着她,抬手往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出了什么大事吗?”

  “能出什么天大的事啊?”人偶挑挑眉,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是我这样的给你顶着,轮不着你操心。”

  “口气不小,弄个人偶都能把杯子给打碎了,还挺得意。”白珏觑她一眼,“不是我说,你学艺不精就别瞎显摆,那天这笨手笨脚的人偶把杯子打碎弄伤了手。她顶着你的脸,大师兄就没办法无动于衷,心疼得不行。今天你又来讨绿豆沙喝,显然你跟人偶通感,大师兄那么聪明的人,今天又要睡不着了。下次小心一些。”

  羽烛白心里想,没下次了,但面上仍然甜甜地笑道:“好。”

  须延天。

  羽烛白睁开了眼睛,扫视不安的人群。她手边的止霜剑兴奋地震颤着,撞得剑鞘“叮叮当当”地响。剑不平则鸣,指向兵戈嘈杂之地,强烈的杀机总能唤醒饮过鲜血的刀剑。

  羽烛白抬手按住止霜,强行抚平了它的躁动。

  她抬头望去,天狼星正缓缓滑到紫薇垣正中。

  天狼星,主杀戮。

  羽烛白提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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