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极北荒原·人间
墨寒川料到幕后之人会用魔种做文章,所以早早就大张旗鼓地将魔界数得上号的修罗王赶尽杀绝。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魔种,即便逃窜到人间来,也抵不过天道一道天劫。
只是他当时未曾预料到血莲花池的崩塌,所以还是出了很多乱子。
九嶷山一带尚算安稳,其他地方有修真门派的庇佑,也还没有到流血漂橹的地步。墨寒川把那些寄到九嶷山的求救信笺全都拿走了,挨个去收拾作乱的魔种。反噬给羽烛白留下的伤还没好,她索性留在了九嶷山休养。
疫鬼被拔除之后,羽烛白去了九嶷山后山。
苏若秋的墓和江楼夫妇的挨得很近。
“听上官策说,大师兄常来这里。”白珏在她身后说,“大师兄应该是觉得小师姐还没走远吧。”
“他们的感情很好吗?”羽烛白回忆了一下,“小师姐好像对谁都是一个表情,没看出来对大师兄有什么特别。”
“他们是最早上山的啊!”白珏笑了起来,“感情应该比我们要深一些吧。说不定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这对师兄妹在坟前坐下,很久没有说话。
白珏随手抓了一把长草,指节翻飞,不多时折出来一只蝴蝶。
“大师兄说,小师姐眉心的梅花痕是一个封印。”白珏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她生来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苦难,江楼师伯封印了她身上带着的厄难,可她还是忍不住害怕。你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离你最远。”
羽烛白没说话,只是伸手抚摸石碑上的字。
她想,原来是这样啊。可是苏若秋本来不必这样,所有人都不知道,苏若秋本来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如果明鉴知道她和羲和的计划最后还是害死了镜心宿主,她会后悔吗?如果白珏他们知道苏若秋遭此厄运,只是因为神明一意孤行的结果,他们又会怎么想?
“三师兄,”羽烛白忽然说,“我要去一趟极北之地。我会在九嶷山留下一个人偶,用以遮掩他人视线,你不用在意,一切如常即可。”
白珏一愣,也没问为什么,只是把青草蝴蝶塞进她手里:“走吧,离开人间的时候,记得来和师兄告别。说不定下一次我们相见,你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师兄我已经白发苍苍了。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羽烛白露着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我三师兄就算老了,也是那堆鸡皮鹤发的老头子里最英俊潇洒的一个。”
“就你嘴甜。”白珏笑眯眯地捏捏她的脸。
“小舟走了吗?”容许睁开眼睛,庭院中梨花寂静。
白珏抱着剑站在廊下,头顶的引魂铃“叮叮当当”地响。他站没站相,没骨头似的靠在柱子上,嘴里还叼了根白净的草茎,闻言便点了点头。
上官策从屋子里走出来,手上捧着一卷古籍,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你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容许指着坐在白珏旁边安静地玩着草编蝴蝶的女孩问。那女孩虽然和羽烛白的容貌没有差别,但容许就是说不上来的陌生,因而一眼就看出来了。
“人偶。”白珏说,“掌门师兄你能别那么大惊小怪吗?显得怪没见识的。”
“她怎么就走了?”上官策问,“她走的时候说了还会回来吗?我这里还有好些古籍想让她帮忙去伪存真。”
“来日方长嘛。”白珏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她可是神,活得比你长多了。就算没法帮你校正,帮你孙子的孙子校正也没问题。”
羽烛白御剑飞行在白色的荒原上。
作为人间和魔界的缝隙,极北之地理所应当的荒无人烟。低阶魔种无法越过此处结界,高阶魔种如修罗王这般的,要兴风作浪也是去人多的地方。几万年前天裂之战留下的怨灵在此盘桓不去,造就了这番与昆仑山相近的气候。
她低头望去,眼中映出了一座雪山。
雪山没什么稀奇的,吸引她的是雪下涌动的细微剑气和天谴的气息。羽烛白落到那座雪山上,立刻就察觉了不对。这座低矮的雪山前身是一座崩裂的山岳,再由积雪覆盖而有今日的模样。
她伸手在缥缈的雪中一抓,掌心里有一丝纯净的剑气挣动着。羽烛白对剑气很敏感,何况她曾亲眼目睹这样的剑气从长命锁中破出,斩杀了蛇女。
江楼来过这个地方。羽烛白想,说不定这里就是他的身殒之地。他干了什么,才招来了天谴?
她双手结印,于此展开了回溯之术。
数十年前的画面一一闪烁而过,那个背负断剑的凡人修士从雪中走来,仰首面对天道的诘问,迎上了天谴。
他拔剑、嘶吼,竭尽全力挥出的剑撞碎了天道的怒火。他仿佛须发皆张的狮子,在战斗中折断了自己的牙齿和爪子,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羽烛白神魄上被天谴烙下的印记灼烧起来,她跪在雪地里,反手按着自己的肩胛。
那里曾经抗下天谴的雷光,也因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肩胛的烙印滚烫,像是要透过她的神魄,一直咬上她的骨头。
什么叫以此身应人间之大劫?天道曾经想过毁灭人间吗?
江楼作为天下第一人,占卜出了这个结果,因此孤身北上,替人间受了此劫。之后的十六年里,人间风调雨顺,十六年后,羽烛白在江画舟身上苏醒,腥风血雨再度降临。
天道收下了江楼的性命,给了人间十六年的喘息时间。
但在这十六年里,人间善恶并没有恢复平衡,只待江楼为天下人续上的灯油燃烧殆尽,迟来的浩劫便会再度降临。
按上官策翻出的卷宗记载,江画舟出生以前的人间并不好过。仙盟羸弱,鬼修魔修横行,白衣江神女孱弱之流被无知愚民推上祭坛,萧靳那样满手鲜血的卑劣之徒杀了容许全家都能全身而退。
这人间并不清白,也不无辜。在天道眼里,人间是在自取灭亡。
羽烛白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明。
神帝应该在更早的时候预见了相似的局面,无论其中有没有羲和的诱导,总归他决定给这世间一次机会,因此拿走了镜心。
青铜镜是天道的眼睛,这句话并非比喻。
失去眼睛的天道看不清这世间失衡的阴阳、疯狂增生的怨气,所以暂时放下了彻底将这个世界毁去的想法。神帝给了这人世第一次机会,才有江楼以身殉道的机会。
但神帝没能在天道闭上双眼的这段时间里找到平衡阴阳、消灭怨气的方法,反而将人间的生机酿成天下的浩劫,天道不可避免地滑向崩溃的深渊。他甚至来不及把一切告诉羽烛白,就在天道忍无可忍的反击中为羽烛白挡下天谴,魂消身殒。
可是我要怎么做?羽烛白头痛欲裂,杀光人间流窜的魔种吗,度化流离失所的怨魂吗?还是干脆,就站上无一台,向天道奉上血肉和魂魄,换取天道平衡世间的力量呢?
她茫然了,此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
墨寒川第二次来林城,竟然是站在露华山的地界里。
虽然修真界如今风雨飘摇,但露华山身为四大派之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装潢相当华丽。露华山伫立在林城边缘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上,建筑物均是朱色木头搭建的,曲折的回廊间悬挂着经幡。
露华山都是医修,山上种满了草药,突降的暴雨洗去了药草上黏附的血色。
墨寒川就着雨水洗净了手上的血,看也不看身后被倒吊起来、放干了血的修士。那些修士已经没了气息,因为失血而皮肤苍白,像是一个个白色的茧,挂在朱色的楼阁间。
他面无表情地搓洗着烙进指纹里的血。
那颗青面獠牙的头跟个蹴鞠似的,蹚着雨水滚进了池子里。
附近观望的修士渐渐壮起胆子,走了进来。她们看见了惨死的同门,也看见了遍地倒伏的魔种,年幼些的修士直接跪在雨中痛哭出声。她们之中的主心骨招呼着人把尸体放下,又整理了衣冠,强忍着泪意走到墨寒川面前想要道谢。
墨寒川没有等她走来,转身直接离开了。
他想,九嶷山那群小崽子真是运气好,只是遇上了疫鬼。
血洗露华山的魔种是从血莲花池里跑出来的,又命大地从羽烛白手底下逃走了。这魔种欺软怕硬,没跟朱雀门和剑宗硬碰硬,反而占据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露华山。
有的魔种嗜血,有的魔种偏好魂魄,有的魔种则以怨念为食。这次的魔种就是以人的痛苦为食物,他慢慢地将露华山修士折磨致死,期间生出的恐惧让他吃得肚皮滚圆。
恐惧消散以后,愤怒占据了露华山弟子的脑海。
魔种袭来的时候,门中长辈护着她们先行逃离。而魔种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便将露华山曾经救治过的人掳来,逼迫他们向露华山的修士举刀。
被所救之人杀害的怨念愈加强烈,以至于墨寒川现在还能听见风中怨灵的嘶吼。露华山弟子将那些躲在笼子里的凡人拉出来,恨得眼睛都红了,抄着匕首就要了结他们。
墨寒川没有阻止,他抬眼看着雨中出现的人。
那人披着青灰色的斗篷,没有打伞。
在气氛紧张的露华山,这样一个形容诡异的人必然引来许多人的目光,但是除了墨寒川,没有人在看他。
只有墨寒川看得见他。
“聊聊吗?”鬼王对着他一偏头。
墨寒川和他走到了山顶上,俯视半山腰上的露华山,鲜艳的血色在雨中蔓延开来。
“我最近挺忙的。”鬼王开了个莫名其妙的头。
“这是要来向我讨借用业火的报酬了?”墨寒川挑眉。
“人间的亡灵太多,忘川河上堵了很久,等着轮回的魂魄比往常多了三倍。”鬼王竖起三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也就算了,毕竟不用我亲自动手。最严重的是,三恶道的阴灵越来越多,我昨天去看了一眼,那地方挤得下不去脚。”
“所以呢?”墨寒川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只在乎沧雪神君,但也不用这么冷漠吧?好歹你也是在天裂之战建过功的,对这个你曾经拯救的世界,你就没有任何感情吗?”鬼王有些不满道,“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怨念暴涨,阴阳失衡。再这样下去,轮回会崩溃的。天道是不是出事了?”
轮回是和天道一起诞生的,有了轮回,这世上才不会有魂魄无处可依。一旦轮回崩溃,人间必将游魂四处飘**,终日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你搞错了一件事。”墨寒川摇摇头,“就算我在意这件事,也没有任何作用。神明固然可以诛杀妖邪,但却不能左右人心。管天管地,管得了他们恨不恨、怨不怨吗?就算人不怨,妖族和魔种呢?能影响天道的可不止人间。”
“你的意思就是,顺其自然?”鬼王气得笑了起来,“昆仑君——不,墨寒川,你凭什么觉得这天下完蛋了,你能带着沧雪神君独善其身?她现在很强,强得天道都拿她没办法。但是等到阴阳彻底混乱,大魔降世,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她不会死的。”墨寒川的瞳中倒映着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一面镜子,“如果我和她之间一定要死一个,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鬼王怔住了,有些心虚地说:“我也不是咒她死。你们俩折腾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两天太平日子过了,我得有多缺德才会咒你们生离死别啊?我刚刚说的话收回,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呸呸呸。”
墨寒川没接这个不知道有几万岁的“童子”的茬。
“我听说无量天出事了,你们真的不管吗?”鬼王试探着问,“羲和那个疯子,把他弟弟吃了。”
墨寒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白珏从山下买了几包点心上来,顺道取回了大哥寄来的家书。
修士只要不到油尽灯枯那一步,便是七老八十了,也是少年模样。因而大哥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白珏还是那副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模样。
他一边往嘴里扔了两粒松子糖,一边拆了家书来看。
江南有诸多修真门派驻守,尚且不算太乱。
大哥在信里抱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儿子又跟白珏似的游手好闲,浑身上下就是不靠谱三个字,将来若是没有继承家业的本事,便将人送到白珏这里修道,好歹以后在天桥底下摆个摊给人算命,不至于饿死。
白珏看得直乐。
小侄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爱看他爹给自己写信,以为白珏真如传闻中那般风流潇洒,雨时剑一出便能斩了妖邪的命,也斩获少女的芳心。大哥发现这小子总是偷看二人来往信件以后,便在信里放狠话要教训他,把小侄子训得服服帖帖的。
林间有风吹过,白珏忽然停住了脚步。
还有几步就要踏进九嶷山的结界里,他却在风中嗅到了一丝血气。
白珏不动声色地扣住了剑镡,步履从容地靠近九嶷山。那丝似有若无的血气越来越近,他忽地暴起,拔剑回身捣向对方丹府。
背后的人反应神速,竟然生生按住了这一剑,雨时剑从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上划过。白珏顺势把松子糖砸了他一脸,抄起符箓就对着他的天灵盖砸过去。
一道锋利的气息刺破了松子糖扬起的糖霜和符箓,挑向白珏面门。
白珏咬牙想着大不了就毁容,打算拿头撞得对方头破血流,动静闹大点给山上的容许和上官策报信。他一条心刚刚横下来,后领子就被人一扯,差点把他勒断气。
背后的人抓着他的领子,粗暴地把他扔进了九嶷山结界里,赤手空拳地架住了本该落在白珏脸上的刀锋。
“三师兄,我都说了别下山。”那具呆呆的人偶里飘出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拿我说话当放屁呢?”
白珏被她没轻没重的一勒,咳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女孩子说话不要那么粗鲁。”
人偶没搭理他,转过去看着袭击白珏的人:“天道当真是死了吗,神祇都可以无故屠戮凡人了?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你就下去找神帝喊冤去吧。”
“神君不肯见我们,在下只好循着神君的气息找到了这里。只是神君在此布下结界,我进不去,正想和这位凡人修士商议,对方便先出手了。”那名神祇擦了擦唇边的血,解释道。
人偶接了那一刀,力量反震得他心脉震**,血液逆流。
“你有话说话,一身血味的摸到我身后干什么?”白珏瞪大了眼睛。
人偶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神祇,一言不发。
“无量天已经彻底乱了,羲和吞食离曜,功力大增。神君真的要置身事外吗?”
“你说什么?”
这句话通过人偶的耳朵传到了极北之地的羽烛白耳边,砸得她措手不及。
“死的人,是离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