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剑鸣 第一节 九嶷山·重逢
离曜死了。
小天谴落下后,众神赶到,只看见一地的血水和擦拭嘴角的羲和。
羲和吃了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弟弟,功力大增,连小天谴都可以无视。他依然留在梧桐荫,只是靠近那里的神都死于他的琴下,没有任何外伤,但天灵盖连同神魄都碎掉了。
无量天被笼罩在浓重的阴影当中,不少神祇转而到昆仑山下求助羽烛白,全然不顾她还有诛杀令在身。羽烛白并不知道死的是离曜,以为只是羲和用了哪个倒霉蛋的脖子来磨他的刀。
她也不想闹当年受了妖王一拜就下山的幺蛾子,掉头去了人间收拾烂摊子。
血莲花池崩溃,群魔逃逸,纵然大部分都死在羽烛白手下,但仍有落网之鱼逃往人间。正是群魔并起……天下大乱。
相比起来,仙盟溃散时的混乱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值一提。
羽烛白站在九嶷山下,拉着帽檐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有些发愣地看着这片素色起伏的梨花海。她罕见地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容许等人。
墨寒川握紧她的手,给了她一点勇气。她以自己原来的模样现身,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绪。
但山上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劲。
羽烛白嗅到了浓重的血气,飞快地跑进了茂密的林中。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林间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层层叠叠的花枝下架着几十个担架,上面的病人虚弱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梨花尽头的庭院里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轻人,正对身旁戴着琉璃镜的人说着什么,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抬头看了过来。
羽烛白的容貌和江画舟那副乖乖软软的小美人模样相去甚远,但容许看着那白发少女的眼睛,竟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来。
“小舟?”容许轻声试探着问。
“大师兄,”羽烛白忽然平静下来,“好久不见。”
“近来实在是太乱了,山下的镇子上有疫鬼作祟,还没被降服。这些病人还有一口气,又不能留在镇上,怕是会传染,所以都送到山上来了。”容许不知为何,有些束手束脚的,一会儿倒茶,一会儿把点心往羽烛白面前推,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白珏前些日子买回来的,你还喜欢吃吗?”
“喜欢的。”羽烛白低着头说,她拿起那块干得发硬的饼子咬了一口,里头的糖浆甜得发腻,“三师兄去哪里了?”
“他在山下抓疫鬼。”容许说,“小舟,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应该很快。”羽烛白转着茶杯,冲他笑了笑。
她此行只要拔出当地盘踞的魔种即可,不会耽误太久。
直到这时,她才仔细打量起容许的模样来,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人家都快踩到他脸上了他还好声好气的。现在的他满头霜白,眼神锐利坚毅,不像鹤风,倒像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仙盟盟主萧暨,颇有几分大人物杀伐果断的风姿。
这样的人才担得起一个门派的兴衰。
但羽烛白却莫名怀念从前那个在厨房里打转,给她煲汤、叮嘱她晚饭前喝羊奶和天冷了要加衣裳的啰唆少年来。
她不知道容许是否也同样怀念那个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小师妹。
二人之间沉默许久,上官策没眼色地抱着一沓古书挤了进来。书页间的灰尘落了满桌,容许皱着眉把那碟沾灰的点心倒掉了。
“小舟,我有些事想问你。”上官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哗啦啦”地翻着那些古书和他手写的笔记,“我以前翻找过各种记载,只有一本残破的笔记里记载过和雪有关的神明,只言片语,很是模糊。”
“我原身为白龙,栖息于昆仑山。”羽烛白答道。
上官策看她一眼,扶了扶鼻梁上滑落下来的琉璃镜,不咸不淡地训道:“以后别急着对人自报家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懂吗?”
羽烛白没想到自己还有挨训的一天,噎了一下。
“我接着说,修真界保存下来的跟雪有关的一切记载都很模糊,无论是白龙还是极北之地。但仙盟天演司的推算和记录中,有一种情况会多地突降暴雪,极北之地的星辰也会混乱到极致。”上官策的琉璃镜反射出明亮的光,“就是如今这样的情景,鬼修、魔修倾巢而出,妖邪横行。几十年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很快就平息了。”
羽烛白意识到了什么,握紧了茶杯,等着他的下文。
“就是江楼师伯身殒的那一年。”上官策说。
“他……死在了极北?”羽烛白虽是疑问,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恐怕是这样的。”上官策点点头说,“所以,极北到底有什么?天下为什么逢乱必落雪?”
羽烛白垂眸,看见自己投在茶水中的影子,睫毛浓密如帘。
“在神界,那个地方叫荒城。那里是人间和魔界相交的缝隙,寸草不生。天下并非逢乱必落雪,只是因为祸乱出而怨气生,所以才会下雪。昆仑山是个常年下雪的地方,也是因为下面镇压了天地初开以来最强烈的怨魂。”
“江楼师伯去那个地方干什么?”容许被这突如其来的往事砸得一蒙。
羽烛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上官策却突然抽出一张画像来,递到她面前。羽烛白一怔,画像上的少女白衣负剑,霜发银瞳,赫然是她少年时的模样。
她茫然地看着上官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我从藏书阁里找到的。”上官策说,“我派开门宗师曾于极北之地遇到这名少女出手相救,后来留下了这张画像,代代相传。因为纸张不好保存,便每代都有藏书阁的弟子描摹。到了师尊他们那一辈,九嶷山人丁凋零,这事也就被忘得干干净净了。还好没被虫子给咬坏了。”
他看着羽烛白伸手抚摸那张画像,笑着说:“小舟跟我们九嶷山还真是有缘分。”
“我不记得了,”羽烛白低声说,“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看来我们小舟救过很多人。”容许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说,“若为凡人,想必也是福泽深厚的。”
“大师兄,对不起。”羽烛白捏皱了画像的一角,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这又是为什么道歉?”
“那个时候,我没能救下师姐。”
“你们做神的,都是这样的吗?”容许平静地问她。
羽烛白眼圈通红,抬头和他对视。
“这不是你的错。杀死若秋的是叶岚的师父,幕后黑手是那个魔族。我可以恨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但若是恨到你身上来,不是太混蛋了吗?”容许理了理她细碎的鬓发,温和一如往常,“若要说恨,我应当最恨我自己无用吧?师尊把你们交给我,我却护不住你们。”
羽烛白要哭不哭地摇着头。
“别总说傻话。”容许敲了敲她的额头,平静地说,“神或许可以庇佑凡人,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不要总是把人看作对神摇尾乞怜的弱者啊!”
上官策说了个很冷的笑话:“你要哭了吗,神流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吗?”
羽烛白被这个笑话震住了,惊讶地看着他:“你是哪里来的妖孽,居然敢夺我四师兄的舍!”
镇上的空气里充斥着焚烧艾草的气味,白珏用打湿的方巾蒙着口鼻,低头行走在灰败的巷子中。墙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钢针一样扎着人的心。白珏打眼一扫,看见路边摆着的尸体又多了几具。
跟一个从医馆里急匆匆抬着尸体出来的人擦肩而过时,他鼻尖一抽,抬手拦住了对方。
后头的人见状,连手上抬着的东西都不管了,撒开腿就跑。那人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一爪掏向白珏心口,却被出鞘的雨时剑封住。剑刃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勾出一条漂亮的直线刺进了他的心窝,放出一汪黑色的血。
那人跪倒在地,白珏扔出一张辟邪符,便有火焰升腾起,将那具尸体化为灰烬,只剩黑色的血烙在了地上似的。
人群中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第几个了?”
“怎么连医馆里的人都变成疫鬼了……”
“这修士该不会是抓不到妖邪,拿我们普通人来充数吧?”
白珏冷淡的眼神对着声音最盛的那个角落扫了过去,人群突然寂静下来。
他已经在这里留守了七天,七天以来已经杀了十来个疫鬼了,但瘟疫却没有结束。这让他想到了江南的那一夜,暴雨中爬起来的尸体,和他们身上腐朽的气味。
他抛下身后纷杂的议论,径直走进了医馆。
医馆里那种味道更重了,将死之人身上的味道和药苦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撞得人脑子发蒙。有个小孩子因为皮肤溃烂,哭得撕心裂肺,在大人怀里挣扎着,意外抓住了白珏的衣角。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那孩子收回手,哭得更大声了。
“你表情太凶,吓到他了。”有人小声说。
“我就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一张脸,”他掀起袍角,盘腿坐下,顺手将雨时剑横在膝上,“爱看不看。”
说话的人长着一张憨厚朴实的脸,眼睛很大眉毛很粗,五官轮廓转折得很生硬。
他个子小小的,像是从小吃不饱饭所以长不高,来来去去地给大夫们打杂。他试图从白珏的表情里揣测出什么,可对方板着一张臭脸,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挨着对方坐下了。
“你最好藏好点。”白珏闭目养神,低声说,“这些人已经快被吓疯了,看谁都像要害他们的。要是这时候你暴露了你是妖,他们非得一把火烧了你不可。”
“我是石头啊!”他同样低声回答,“我又不怕火。”
“真是个愣货。”白珏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你不怕火,他们淹死你、砸死你,你怕不怕?就算不怕,你不会疼?那他们一口咬定瘟疫是你干的,找个修士来给你灌符水,穿肠烂肚,你怕不怕?”
小石头缩了缩脖子,小声应“好”。
半晌,他又问:“道长,瘟疫什么时候能结束?”
“疫鬼死了就结束了。”
白珏答得漫不经心,心里却在打鼓。他和容许都有猜测,这场瘟疫大概和江南那次一样,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那血鬼阵中。只是这一次,没有小师叔来操纵全局了。上官策这些天都快把自己淹死在古籍里了,也没找出半点破阵方法的蛛丝马迹。
“好吧。”小石头抱着膝盖,有些呆,“我还想赶紧离开这里去找人呢!”
白珏头一次遇到这个石头精,他就念叨着自己要找人。若他还是那个闲着没事干的纨绔,大概会很乐意听他讲讲来龙去脉。但现在的白珏一脑门糟心事,听见这种话头就会礼貌地请对方闭嘴。
只是今天白珏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也没有管这只小石头精在说什么。
小石头精絮絮叨叨地说:“道长,你游历四方、见多识广,认不认识一个叫沈玉的男孩子?他和他父亲从东边山里的无名道观来,长得很漂亮,像个女孩子似的。你认识他们吗?”
白珏心不在焉地搭了一句:“不认识。”
小石头精还不死心:“真的不认识吗?沈玉的父亲还是个挺厉害的修士,我还没化形的时候,他看我一眼我都不敢喘气。”
“你这么笨,化形一定要很长时间。”白珏说,“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就算是修士,突破未果也会老死。你要找的那个沈玉和他父亲说不定早就死了。”
小石头精有些生气,胆大包天地跳起来踢了他一脚:“你太恶毒了!”
白珏心想,你再踢我第二脚,我就把你扔出去。
小石头精没有得寸进尺,气哼哼地去帮大夫们的忙了。
“喂,你找他干什么?”白珏忽然问。
“也没什么。”小石头精踢着地上的泥,不大自在地说,“沈玉小时候就很胆小,我说过等我修炼成功了就保护他,只是他当年跟着他父亲下山太匆忙,我们连道别都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他,这话还作不作数。”
“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日后游历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白珏说。
小石头精刚想答应,却猛地跪了下去。
白珏一惊,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被死死地摁住了。这种熟悉的、令人想要膜拜的威压迫使他抬起头来,他看见黑烟缭绕的天空中有七道白虹横贯而过——那是七支裹挟着光与焰的羽箭!
“三师兄,别挣扎。”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会受伤的。”
白珏僵住了。
那七支箭落在了小镇不同的七个方位,构成了朱雀七宿的图案。
七个光点连接,光芒灿烂中,有什么东西“嚓”的一声碎了。笼罩在小镇上方的浊气无声无息地被化开,白珏莫名觉得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一袭白衣如满月般悬在檐上,勾着弓弦射出流星般的箭矢。
血鬼阵被打碎之后,潜伏在大街小巷中的疫鬼像是被开水浇了窝的蚂蚁一样逃窜出来。站在檐上的人屏息凝神,空气中传来几声弓弦振动的声音,随即有光亮在街头一闪而灭。
那股威压也退散下去,白珏重新控制了自己的四肢。
他有些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不敢相信似的,许久之后才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白发银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歪头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
羽烛白听容许说了很多的事,说他如今已是修真界有名的剑修,每逢出门必有人在谈论他的名字;说他的少爷脾气一天比一天大,走到哪里都摆着一张臭脸,要不是修为高,早就被人打死了;说他从前吃个点心都要挑三拣四的少爷,现在居然也能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但真正看到白珏了,还是不一样。
他少年时眉宇间飞扬的稚气早已被打磨得一干二净,生出一种凛冽得逼人的气质来,像是开锋的刀剑,碰一下就会流血。
白珏打破了这个僵局,他伸手拈起羽烛白的长发,有些嫌弃地说:“你这样子看上去,倒真的像大师兄的祖宗了。你看见他那副未老先衰的尊容了吗?还没成亲的人,看着跟孙子满地爬的老头子一个样。”
羽烛白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所以,疫鬼是解决了吗?”白珏又问,“那一位又是谁?”
“我的道侣。”羽烛白坦然道,“此处的疫鬼他已经解决了。”
白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站在上方不动的墨寒川,有些迟疑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小师叔是和你一起走的,这该不会是小师叔吧?”
羽烛白干咳一声,默认了。
白珏沉吟片刻,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师兄那些年的话本子可算没给你白看,你真是出息大发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羽烛白奓毛。
“不用解释,三师兄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有反骨的主。”白珏宽宏大量地说。
墨寒川听得唇角弯弯,私下里给羽烛白传音说自己再去巡视一下,让她和白珏慢慢聊。
羽烛白等墨寒川一走就原形毕露,一脚跺在白珏的脚面上,凶巴巴的。白珏笑着哄她,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在廊下坐下了。
“那只小精怪是你的?”羽烛白看了一眼畏畏缩缩不敢过来的小石头精。
“我不收这么笨的精怪。”白珏说,“捡的。正好现在天下乱套了,就当积善成德了,免得他哪天被人吃了还帮着人烧水。你是回人间来,有公务在身吗?”
“我有什么公务?我连神庙都没有。回来瞎晃悠罢了。”羽烛白提醒了他们一句,“我修补了九嶷山的结界,你们最好留在山上别下来了。如今为祸人间的不止魔修和鬼修,还有魔种,这是超越凡人理解的种族。”
白珏犹豫了一下,问:“是杀了小师姐的那种魔种吗?”
羽烛白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白珏立刻就后悔了,生硬地转了话题说:“我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学了个手艺,用树叶折蝴蝶,还靠这个挣了不少路费。我给你折一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