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蛇窟·昆仑君
羽烛白下山的第一天就给墨寒川寄了信,信纸被折成纸鹤飞回昆仑山。
她从出生起就很少离开墨寒川左右,初学这个法术不甚熟练,话又碎得恐怖,纸鹤费力地扇了两下翅膀却仍驼不动她一箩筐的废话,索性在她满怀希冀的目光中自暴自弃地摔了下来。
羲和对带孩子很有经验,天真坦**的羽烛白明显比别扭骄矜的离曜好对付,顺毛摸就行了。
“要不分几次寄好了。话说回来,昆仑山上还有别人吗,也是白龙血裔?”
羽烛白含混地应了一声,埋头折纸鹤去了。
羲和也没多问。
墨寒川在烛火边煮茶,手边放了一摞字帖。
羽烛白写字极丑,被山墟君勒令练了很久才勉强有个模样。她练得不情愿,字帖也就随手扔,桌子底下、床被上、窗外,最离谱的是梅树下的雪堆里都能掏出来几张。
墨寒川把那些惨遭**的字帖一张张捋平褶皱,铺平整压在匣子里,按时间顺序一一排列好。
山上呼吸单调的风都比他有意思。
他眼界低垂,盯着煮沸的茶水,有些疲惫。
窗户上传来密集的“咚咚”声,像是鸟类坚硬的喙在敲击木头。墨寒川愣了愣,昆仑山除了他和羽烛白,再没有第二个会喘气的。昆仑山大禁又是个桀骜的,主人不点头,神帝的信使也只能在门口等着。
他打开了窗户,一堆小影子被风推搡着糊了他一脸。墨寒川眼疾手快地拍灭了烛火,免得那些小东西被火苗燎了。清透的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照亮了桌上雪堆似的垒在一块的纸鹤。
墨寒川随手拆开一只纸鹤,女孩活泼泼的声音响了起来。
“寒川,我到了最前沿的战场。这里是一片无名海域,跟书上说的很不一样,没有海鸥,也没有在沙子里下蛋的小海龟。也许是因为有魔种在吧,等把魔种赶回葬骨川另一侧以后,我们可以来看海。”
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啊。墨寒川的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意。
“这里有一对兄弟,好像是凤凰。那个哥哥对弟弟真好,他弟弟晕过去,他急得不行。要是我也有兄弟姐妹就好了……不过寒川对我也很好!”
墨寒川心想,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不过山墟君对女孩似乎要宽容一些,如果羽烛白有个哥哥,想必他长大的过程会更加艰难。
“我杀了一头魔鲸,有半个小山那么大。我想把它的骨头抽出来给你做箭。不过你会不会觉得不干净啊,神木做的箭和魔兽骨做的箭一样吗?”
“这里安静下来以后有海潮声,很好听。凤凰的哥哥给了我一个甜点心,凤凰哥哥是好人!
“我好想你啊,你一个人在山上会不会害怕?如果你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的话就大声喊我的名字。”
寂静得只有风声的屋子一下子被女孩絮絮叨叨的话塞满了,好像这个人就在这里,被罚了就踩着步子在墙角走来走去,开心了就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困了就趴在他的膝盖上睡觉。
墨寒川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塞满了。
羽烛白拨弄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毛球,或许是神祇的气息太密集,小家伙被吓得不敢探头,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羽烛白也不急,五指拢着它的身体,拨动着它转了一个圈。
几番下来,毛球被她折腾得晕头转向,抱住四肢把自己团成一坨的力气也没了。
“原来是只狐狸。”羽烛白拎着毛球的后颈皮,把它提了起来。
毛球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四只爪子,毛茸茸的耳朵一抖一抖的。它的眼角细细长长,眼珠子却很黑,不显得聪明,反倒可爱得有些笨拙。他也不是纯白的九尾狐,毛色乱七八糟的,尾巴还不知道被谁啃了一角。
“长得真丑。”羽烛白撇撇嘴,嫌弃道。
小狐狸好像听懂了,眼角也塌了下来。
“应该是妖族被魔种抓走的幼崽。”羲和从她手里接过小狐狸,端详片刻说,“嫌麻烦的话交还给妖王处理就好,这些日子有很多这样的幼崽,一家子被魔种一窝端掉,大的杀掉,小的被带走唤出杀性,或者干脆吃掉。”
“杀性?”羽烛白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不讨喜的小狐狸脸上就写了一个“憨”字,点点头肯定道,“那这一定是他们的肉菜了。”
羲和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不忍杀它,所以失手放走修罗王,是心存慈悲。怎么看起来不太在意它的样子?”
“我救了它不代表我要养它啊,它看起来就,”羽烛白伸出一根指头上上下下地扫了小狐狸一遍,一言难尽道,“不好养。我没养过这种看上去就很脆弱的小东西,万一养死了怎么办,那不是白救它了吗?”
她心说,要不是墨寒川,我连我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
“愚蠢的慈悲。”边上悠悠转醒的离曜哼了一声,“为了一只杂毛狐狸放走了修罗王,你知道这会害死多少像这只狐狸一样的妖族幼崽吗?”
“那我已经失手了,”羽烛白呛声道,“你要是气不过,上来砍我一刀?”
“不知悔改!”离曜瞪着她。
“你以为你在教训谁啊?”羽烛白也不耐烦了,“将来的事我管不着,但我要是把这只狐狸连着那个魔种一起劈了,我就能问心无愧吗?动摇的不是你的道心,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替这只话都不会说的小狐狸同意它可以为此牺牲了?天真。”
羽烛白扔下这句话,连羲和给她甜点心的情分也忘了,拎着小狐狸转身就走。
这番争吵为她和离曜几万年以来的龃龉开了个头,此后的神界一旦有哪个神把羽烛白和离曜相提并论,就要惨遭两人轮番挤对。
离曜认为白龙都是一路货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羽烛白则觉得离曜就是个被哥哥宠得脑子不好使的傻子,应该被扔下界见识一下世事险恶。
有了羽烛白的助推,天裂之战的局势迅速扭转。
她连斩十七位修罗王,战线一度越过葬骨川,被推到了血莲花池旁的万魔之都。
蛇窟之中,羽烛白和离曜后背相贴。
若非情急,两人都不愿意靠近对方三尺以内。此时,他们周遭是密密麻麻的在岩壁上挖出来的洞穴,有大有小,像是一万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们。头顶遥远的洞口有干枯的藤蔓垂下,像是盘踞的蛇。
“这是什么鬼地方?”羽烛白感受着鞋底下的黏液,一阵恶心。
“应该是蛇女的老巢,她最喜欢搞这些东西。”离曜的后背都是冷汗,他和羽烛白坠入这里的时候就感受到身上的灵力消失了。
“灵力是怎么回事?”羽烛白握紧了止霜,凝视着离她最近的那个洞穴里探出来的碧绿双眼。
“也许是某种阵法。”离曜说,“凤凰火是破魔之火,我的血应该能……”
“算了吧,你回去之后你哥不得心疼死。”羽烛白打断了他,在止霜雪亮的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冷静得叫人胆寒,“给他省点心吧。”
其实她内心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低阶魔种也许会惧怕神血,就像幽魂害怕符水,但对于高阶魔种来说,神血就好像对着黄鼠狼喊“你来吃我啊来吃我啊”的肉鸡。但离曜的神色如此勇毅,她也就留了点口德。
她没说的是,这些蛇不是魔种,只是普通的蛇而已。
“你别……”
羽烛白踩着离曜的话音踏步上前,那条虎视眈眈的蟒蛇也弹了出来,水桶般的腰身卷向羽烛白。蟒蛇没有那么多的毒素,它们都是绞碎猎物的骨头再把猎物吞进去。止霜失去了灵力,却仍非凡铁,落在蟒蛇铁甲般的鳞片上,一刻停顿都没有,笔直地劈了下去。
离曜挥枪打碎摆过来的蛇头,羽烛白顺势沿着脊椎整个剖开了蛇身,彻底废了这头凶兽。
她被震得手腕发麻,却生生地摁住了自己握剑的右手,使它不至于震颤。
“你不要命了?”离曜吼了一声。
“慌什么?”羽烛白缓过来了,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挡住它那颗头,我就给你表演一下什么叫蛇咬尾。”
蛇群吐信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两人又靠在了一起。
“这么多啊,”羽烛白咬着话音,露出一声模糊的笑,“小凤凰,你现在放血,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羽烛白的发丝间,有一线微光一闪而灭。
昆仑山。
墨寒川从静坐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昆仑山下一望无际的风雪,方才打坐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藏在羽烛白头发里的感应符和自己失去了联系。
山墟君“不出昆仑,不入因果”的告诫彻底被两个小崽子抛之脑后,墨寒川披着宽大的斗篷匆匆下山。
斗篷的风帽拉下,堪堪遮到他的鼻梁以下,挡住了他的紫瞳。
半神半魔的黑蛟独有的紫瞳。
“得想办法出去。”羽烛白的掌心黏湿得几乎握不住止霜,她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洞口,问了句废话,“你能露出真身吗?”
“你觉得呢?”离曜很想骂人。
他们脚下堆着不计其数的蛇的残躯,大小都有。没有灵力帮助,纯靠体力和剑术、枪术支撑,二人像是刀剑组成的风车,切割着除了气流以外靠近他们的任何东西,岩壁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血。
离曜闭了闭眼睛:“我居然跟你这个家伙死在一起,可算是死不瞑目了。”
“我可不想死。”羽烛白说,还有人在等我。
山岩震动起来,藤蔓、碎石纷纷如雨落。一双大钟般的眼睛睁开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这个山洞有十几丈深,而这条蛇还有大半截身体被埋在岩石里,它直起半个身子,堪堪顶到洞口。
看着巨蛇泛绿的眼睛,两人忽然明白了此间的主人为何跟他们纠缠这么久。那些小蛇是这条巨蛇的食物,血气释放够了,巨蛇才会醒。
若是一开始这巨蛇就在下面,以它的魔息之浓重,两人绝不会落入此地。
“把你的血放干了都不够烧它的。”羽烛白低声说。
巨蛇小山丘似的头颅猛地砸落,头两侧展开的骨翼刀锋般滚过岩壁,抓出嶙峋的伤口。羽烛白和离曜同时弹开,一个落在蛇头上,一个落在蛇的脊背上。
羽烛白拔剑刺入巨蛇的脊背,止霜轻而易举地剖开它的鳞片和皮肉,贯穿了它的脊骨。离曜的长枪也狠狠刺穿了它的头骨,却因为长度不够,没能把它钉死在地面上。
巨蛇嘶吼着挣扎起来,把两个人甩了出去。羽烛白接了离曜一把,两人跟断线风筝似的砸在山岩上。离曜高低是个分量很足的少年,羽烛白被他砸得肋骨都要裂了似的疼,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她头晕眼花地想,这下可算是还了羲和给自己甜点心吃的情了。
离曜惊慌失措地扶住她,发疯的巨蛇不管不顾地把身子扫来,脑袋边上堪称凶器的骨翼亦是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
羽烛白不知道逞哪门子英雄,一把将离曜抵到了自己身后,一手按住止霜的剑刃,心想,死就死吧,死也要烫掉这玩意儿一身皮。
忽然,山洞口浅淡的天光轰然坍塌,随着风涌进来的,还有久违的灵力。
羽烛白下意识地蓄满了力量,预备一剑砍断蛇头。
空气中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
两枚羽箭迅速贯穿了蛇的双眼,箭镞深入蛇的脑子,埋得只剩尾羽在蛇的眼窝上震颤。巨蛇被箭上的力量推得倒飞出去,掀起一阵烟尘。那个射箭的人顺势落了下来,翩然如雨燕,轻飘飘地踩在蛇头上。
离曜没在神界见过这号人物,他凌空射出那两箭的时候离曜正好抬头,这人白色的身影被月色镀上一层光辉,仿佛降临黑暗的另一轮满月。
“羽烛白,”那人帽檐低垂,挡住了大半张脸,他对着羽烛白遥遥伸手,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过来。”
面对巨蛇威胁都能把离曜挡在身后的羽烛白却往后退了一步,还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刚刚被巨蛇扔出来,羽烛白替离曜垫了一下的时候,山岩上锋利的凸起刺穿了她的后背,捅进了肋间。此刻灵力恢复,她的伤势也在慢慢好转,但她还是心虚,毕竟背上的血还没干透。
墨寒川见羽烛白不过来,径直上前把她从离曜身后拎了出来。他捏着羽烛白的下巴扫视脖子周围有没有致命伤,最后才伸手去碰她的后背。墨寒川捻着指尖的血,冷笑了一声:“挺能逞英雄,怪不得要死要活的非要下山,英雄的瘾过够了吗?”
离曜听他阴一句阳一句的,也不管是不是在说他,当场奓毛道:“这位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前辈,她已经受伤了,您不能等她伤好了再说吗?她宁可放走大修罗王也不愿伤及无辜,可见道心至诚,您何必说话那么难听?”
“她受伤了吗?我看她活蹦乱跳的,能直接冲去魔都宰了大修罗王呢。”墨寒川攥着羽烛白的手腕,明明在回应离曜,却一直对着羽烛白说,“学艺不精,落到别人的陷阱里差点把命丢了,我还不能说不能骂,难道要把她供起来给后世的不肖子孙引以为戒吗?”
羽烛白狠狠地跺了离曜一脚,低着声音咬牙切齿道:“闭嘴。”
白龙和小凤凰吃了大亏,还领回来一个不露面的高人,据小凤凰说应该是白龙的师尊。墨寒川不肯透露姓名,众人只好唤他“昆仑君”,他也无可无不可。
离曜之所以有这个猜测,是因为羽烛白在墨寒川面前那个样,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墨寒川无意解释,“羽烛白的师尊”这个名号听上去更加深不可测,也让人不敢冒犯,免去了许多麻烦,省得有不依不饶的人非要来揭他的帽子。
回到驻地里羽烛白的营帐,四下无人,墨寒川才招手示意羽烛白过来。
“你不生气了?”羽烛白小心地看他,“真的不是什么大伤,这会儿都已经长好了。”
她已经是身量纤长的少女,若在人间,也是男女大防的年纪。可羽烛白仍像年幼时刚出天池一样,保留着在墨寒川身上蹭来蹭去的习惯,被他纠正了很多次才勉强改过来。
羽烛白走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膝盖蹲下来,从风帽下面去窥探他的神情。
“别生气了,我错了。”羽烛白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反正认错一定要快就是了。
“我不应该让你下山。”墨寒川看着她的眼睛,说。
他大概能猜到羽烛白为什么要护着离曜,她在纸鹤里不止一次提过羲和对她的照顾和对离曜的宠爱。羽烛白大概在想,离曜要是受伤了羲和会很难过,反正她孤身一人在山下,唯一真正挂怀她的人远在昆仑山,是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瞎子聋子,所以她受点伤也没什么。
可你也是我娇惯着长大的小孩,凭什么要去替别人遮挡腥风血雨。
我不舍得。
羽烛白没领会到墨寒川心里的千回百转,她有些丧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受伤的人却还要去哄别人。
这时,一个小团子磨磨蹭蹭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羽烛白眼前一亮,一把将毛球薅了过来。小狐狸受到惊吓,立刻又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可被羽烛白拎着两只爪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它只好垂头丧气地对上了那双瑰丽的紫瞳。
“狐狸?”墨寒川把小狐狸接过来,摸了一把它的毛,“妖族流落出来的遗孤吧,看着不像血统很高贵的样子。”
羽烛白点点头:“感觉也不聪明。”
“那不正好,和你很配。”墨寒川耷拉着眼皮说。
“那我们把它抱回昆仑山养吧?”羽烛白兴致勃勃地说。
“要是真的抱回去,那就没有‘们’,是我养。”墨寒川叹了口气,“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
羽烛白嘴甜道:“有你就可以啦!”
她想,墨寒川对这些“不太聪明”的小东西都比较包容,小狐狸应该能让他开心一些。
“你喜欢就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