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魔 第一节 天道·红绳
昆仑山风雪不息,雪花打着旋钻进屋子里,正好落在羽烛白的睫毛上。
她从梦里幽幽醒来,身上那人残留的温度已经散去了,而她身边空无一人。仿佛昨夜跟她重回故地、相拥而眠的人,只是她求而不得的一段泡影。
她茫然了片刻,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朱楼里空无一人。她说不上来的不安,一把拉开了大门。
迎面撞来的风雪中,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穿鞋。”墨寒川一扫她**的双脚,拧着眉头说。
羽烛白充耳不闻,扑上去抱住了他。墨寒川稳稳当当地接住她,掀起大氅把她裹住,任凭她埋首在自己的肩颈间。羽烛白的双臂挂在他的脖颈上,温软细润得像是玉石。
“我做噩梦了。”羽烛白轻声说。
“关于我的吗?”墨寒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羽烛白却摇头不肯说了:“听说早上说噩梦会成真。”
“这是哪门子哄小孩的传闻啊?”墨寒川笑出声来,揉着她后脑细软的头发哄道,“胡噜胡噜毛,吓不着。”
羽烛白把他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我后悔了,我不该下山。”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下山的,别说傻话。”墨寒川说,“你就是这样的人,其实你从来不后悔救了他们。只是如果重来一次,你会选择把我锁在山上吧?”
“你真记仇。”羽烛白瓮声瓮气地说,“你对我能不能有句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白冉把定八荒偷出来?”
墨寒川连口大气都没喘,面不改色地说:“因为定八荒是镇山海的钥匙,镇山海是锁住魔界邪气之眼的锁。定八荒在神界不安全。”
“定八荒在神界不安全。”羽烛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黑蛟有双魂,神帝抽出我的龙骨之后,有一个人抽走了我剩下的魂魄,投进了血莲花池。”墨寒川轻声说,“我当时没回来找你,是因为他把我的记忆封住了。如果他真的想帮我们,为什么不把我的残魂交给你?他另有所图,不让我死,只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当时有机会接触到我的,我想不会是魔种。”
“一个神,亲手造出了魔种的大修罗王,提前了血莲花池的沸腾期。”羽烛白漫不经心地说,“看起来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疯子。”
她没提镜心和定八荒之间的关系,也没提山墟君留下的东西。
羽烛白总觉得墨寒川有事情瞒着自己,从始至终,他对于当年为什么要上无量天只字不提。而明鉴反复提及“他在苍生和你之间选了你”,这很有可能是神帝对他痛下杀手的真正原因。
明鉴都知道什么,又是谁告诉她的?
“所以你乖乖在昆仑山等我,等我把这些事都处理好了,我就回来找你。”墨寒川用诱哄的语气说。
“好。”羽烛白点头,心里想,又开始忽悠我了。
白冉在昆仑山外被离曜抓了个正着。
青丘九尾狐是神兽,但白冉就是羽烛白捡回来的杂毛狐狸,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在昆仑山上磨磨蹭蹭地修出了人身,又沾染了神性,修为却是稀松二五眼,在凤凰不加克制的神息压迫下,狼狈地露出了原形,被他拎在手里。
“你是她养的那只小狐狸?”离曜打量了一番手里龇牙咧嘴的狐狸,挑眉道,“正好,叫她出来。”
“休想。”白冉一瞅他身后十二个不露面的白袍人,脊背上的毛都奓起来了。
这凤凰要给羽烛白下套。
“供奉神剑定八荒的神殿里有你残留的气息,”离曜冷酷地说,“羽烛白刺杀神帝在前,盗取青铜镜心和定八荒在后,还和魔界大修罗王有勾结。她罪无可赦,你也要陪她一起灰飞烟灭吗?”
“你别乱咬人了!定八荒是我一个人偷的,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白冉在他手里挣扎着,翻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
离曜一把甩开白冉,抬手一道灵力钉穿了他的尾巴,把他死死摁在雪地里。
“你是她养的,这条命就是她的。你凭什么会觉得你勾结魔界,她就可以独善其身?”离曜说,“我再说一次,叫她出来。”
白冉被摔得头晕眼花,尾巴跟断了似的疼,却还要嘴硬:“就许你们过河拆桥,不许我记恨吗?我偷走定八荒就是想你们死,凭什么你们害死了她却还觉得自己干干净净。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救了你们的狗命。”
偷走定八荒的时候,他不知道大修罗王就是墨寒川,也并不相信羽烛白还活着。天谴之下绝无幸存,而羽烛白的运气向来不好。
大修罗王叩响昆仑山山门说明来意时,白冉只是以为他想烧一把火点了神界。白冉很乐意推他一把,所以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白冉战战兢兢地等着羽烛白的责问,可她只是一笔带过,好像并不在意,他才松了一口气。
“她受天谴责罚是她罪有应得,难道她刺穿神帝心口的那一剑是我们握着她的手刺的吗?”离曜呵斥道,“荒谬。”
“荒谬?”白冉摇摇晃晃地用四肢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凤凰的辟邪之火已然在他的尾巴上灼烧出焦黑的伤痕来,“你们杀死昆仑君的时候,就把她一起杀死了。你们要剖她的心,难道还不许她报复吗?”
离曜不想和一只修为低微的狐妖废话,羽烛白已经被天道打为“叛逆”之流,白冉也就成了妖邪,他大可以在昆仑山前放干了白冉的血,就不信羽烛白不出来。但离曜还是犹豫了,他光明磊落惯了,一言一行简直可以刻在石柱上作为“天道信徒行为规范”传颂百世,不是很能接受这种土匪一样的逼迫行为。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数道冰箭破空而来。离曜侧身躲过,耳畔一缕碎发娓娓飘落。
“沧雪,你别出来!”小狐狸焦急地喊了一声。
“离曜,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羽烛白充耳不闻,大步上前,踢飞了洞穿白冉尾巴的那道灵力,把小狐狸提溜起来,“打不过我,就拿我养的狐狸出气?可真是出息大发了,你怎么不跟红叶山城里的魔种滚到泥坑里打一架?”
离曜出奇地没有发怒,他静静地看着羽烛白。
羽烛白意识到了一丝不对,正要后退一步退回大禁中,洪亮的钟声响彻天地!羽烛白被震得耳膜充血,手上一松,白冉四仰八叉地摔回了雪地里。
那钟声像是在羽烛白的脑子里敲响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在随着钟声的回**震颤,全身上下的骨骼被无形的手捏得关节爆响。
这种感觉好比求道的人有朝一日得见大道,大道还“轰”的一声砸到了他脸上,他除了跪拜没有别的想法可以生出来。
羽烛白单膝跪了下去,头都抬不起来。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打战,浑身的筋都绷紧了。她咬着牙,莫名其妙地顶着那口气,就是不肯奴颜屈膝地跪在他面前。
这种情况下,那十二个影子似的站在离曜身后的白袍人动了。
他们环绕着羽烛白缓慢地转动起来,像是罗盘上的十二个方位。风撩动他们的白袍,露出他们低垂的手腕,是干枯的白,不似活人。
白冉惊异地看着羽烛白像是被一座山压住了脊背,动弹不得。
离曜的眼神变了,他的瞳中无悲无喜,是一片空茫的沉静,如同平静的海面。
“沧雪,你可认错?”
这声音宏远空旷,不像是从离曜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天地尽头传来的一声古奥长鸣,令人忍不住要顶礼膜拜。
羽烛白曾两次听见这个声音从云霄间落下,一次是加封她“沧雪”的尊号,一次是在天谴落下前问她“你认错吗”。
面前站着的不是离曜,而是“天道”。
天道无所谓男女,更没有形体,九天十地,若非特殊情况,只有神帝一人能聆听天道的教诲。而有的时候,天道也会“降灵”于某个神祇身上,借其身体行走于世间。
羽烛白紧咬的牙关间渗出了血,她一字一句地砸到对方脸上:“我不认。”
白袍人的手腕间有金色的锁链延伸出来,一一扣合。
他们身上的白袍都如飞灰般飘散了,暴露出其下苍白透明的皮肤和皮肤下金色的骨骼。那些骨骼细长精巧,像是一个完美的器皿,包裹着里面缓慢涌动着的不知名**。
有人在唱歌,没有歌词,只是轻扬悠远的调子,像是风卷着云稍落下。
羽烛白头痛欲裂,好像有一把剑敲着她的天灵盖。她竭力挣出一丝力气,挥剑斩断了手腕上挣扎不休的红绳。磅礴如四海的力量当头压下,羽烛白被摁得彻底跪倒在雪地里,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来。
十二个白影的金色骨骼同时绷断,他们身体里的“**”涌了出来,流萤似的飞了满天。而他们像是钉子一样停驻在原地,化为十二根柱子。
随即有高塔落下,把羽烛白困在了里面。
白冉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能杀她,”白冉说一个字嘴里就吐出一口血,“你没有资格杀她。”
“天道”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带着缩小到巴掌大小的塔离开了。
红叶山城的城头上又吊了几具尸骨,汀罗踩在城垛上一步步地走,手里抛着一只铃铛。
铃铛是白冉落下的,不知道该算什么奇怪的癖好,这小狐狸喜欢穿女装在酒肆里捉弄魔种。他没心没肺的,不管废了多大劲弄到手的首饰都随手扔,汀罗奉墨寒川的命令盯着他,铃铛簪子玉搔头这样杂七杂八的东西替他收了一匣子。
底下的魔种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又不敢说话。
汀罗年纪轻,却是大修罗王的心腹,下手又狠,很是招魔种嫉恨,也有不少修罗王想招揽他。但汀罗不以为意,他是大修罗王捡回来的,也只听大修罗王的话。
城头上新添的尸体就是他新收的反贼人头。
墨寒川从沧雪神君归位那一天就暗中下了命令,要拔除所有修罗王的老巢。他亲自动手也好,汀罗代为下手也罢,总之是七七八八地料理了不少。旁人看在眼里,以为是大修罗王的嗜杀本性终于暴露了,只有汀罗猜测他是为了昆仑山的那一位。
汀罗听说过一点风声,大修罗王就是两万年前死在神帝手下的昆仑君。
但他并不在意。
“汀罗。”
汀罗耳中忽然传来墨寒川的声音,他罕见地从里面听出了颤抖。
“尊上。”汀罗诧异之余,毫不犹豫地低头回应。
“你布在白冉身上的眼线呢?”墨寒川问。
汀罗一愣:“白冉不是回昆仑山去了吗?我就把眼线撤了,神界对他来说应该很安全。”
“现在去昆仑山下找他。”墨寒川不容置疑地说。
汀罗心想,您不是刚刚从昆仑山回来吗?但他仍然对着看不见的人点头道:“是。”
血莲花池池底一片死寂,白色砖石细密的缝隙间沁满了红色的血。
墨寒川盘腿坐在那株纯白色的大树下。
不久之前,他和羽烛白刚刚在这里联手斩杀了即将取代他成为大修罗王的魔种。那时整个血莲花池都沉浸在寂静中,墨寒川从顶层一直杀到了底层,才抵达那个“命定大修罗王”眼前。
不过几天的功夫,那些死在墨寒川手下的魔种又活过来了,甚至比之前更加凶残。但墨寒川这次下到底层却无比顺利,那些魔种被他身上浓重的神息挑衅也被其压制。
血莲花池底层中央那株巨树被千丝万缕的红线包围起来了,每一根红线上都悬着一粒冰晶。那是他在羽烛白熟睡的时候从天池里淬出来的,每一粒透明的晶体上都映出了墨寒川白梅含霜般的脸。
他本来静静地端坐在这个法阵中间,像是困在这软红牢笼中的一只小小甲虫。纵然他感受到咆哮不休的血海,却也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可就在刚刚,羽烛白捆在他手腕上的红绳断了。
羽烛白做这个小东西倒是做得很精致,只要对方受一点伤,哪怕是擦破个口子这种没法马上就好的伤,红绳另一头的人都会有所察觉,而且可以顺着红绳摸到对方位置所在。
她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一心想打败山墟君走出昆仑山,怕是从来没这么用心地做过什么事。
红绳颤动的时候墨寒川还很诧异。
按理说,只要羽烛白乖乖待在昆仑山,哪怕天谴打下来都不能把她怎么样。起初他没多想,搞不好羽烛白出门又撞上谁动了手,也未可知。可是那红绳的颤动越发剧烈,然后像是无法承受高音的弦一样,猛地绷断了。
他就此失去了羽烛白的一切讯息,这种感觉他只在天裂之战那次感受过……风筝线断掉的感觉。
“你最好没事。”墨寒川喃喃道。
他无法抽身,阵法已成,如果他贸然离开就要承受十倍反噬。这种虎狼环伺的关头,他往自己身上落的每一刀,将来都有可能捅到羽烛白身上。
汀罗是从雪堆里把白冉挖出来的,小狐狸吐了自己一身的血,被冻得僵硬。
汀罗险些以为他已经死了,差点落下两颗眼泪来。白冉从他手里汲取了一点温度,挣扎着醒了过来,还没说出话又咳着吐出两口血来。
汀罗赶紧给他输送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小狐狸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半睁着眼睛对汀罗说:“离曜把羽烛白带走了……”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又昏得人事不省,留下不可置信的汀罗独自震惊。
离曜把羽烛白带走了?
战无败绩、一个人杀穿无量天、最后逼得天道不得不降下天谴才制服的沧雪神君,被那个从没在她面前抬得起头过的离曜带走了?
汀罗怀疑白冉昏了头了。
羽烛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片黑暗里,塔里伸出的铁链锁住了她的手脚,以铁链的长度,她只能保持这个打坐的姿势,多动一分一毫都不能。这貌不惊人的铁链锁住了她周身的灵力运转,相比起来,当年她在蛇窟里遇到的那个阵法只能算是粗制滥造了。
她正在思索自己怎么就落入了这个境地。
那十二个站在离曜背后的白袍人她从未见过,当时她也并非刻意轻敌。现在回想起来,她一眼望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那十二个人,他们站在离曜身后,就像不起眼的影子。
不过这东西倒是很眼熟。羽烛白垂眸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链。
她没用过,不过当年为了找回墨寒川被打散的魂魄,她也看了不少杂书。其中有一本封面都掉了的书有记载,天道有一塔,名“十二劫”,由十二根柱子构成,一柱一苦楚,是一件利器。落入其中的神祇,少有能站着走出来的。
就这么语焉不详的记载,还挺让人胆寒的。这说明从十二劫里走出来的神祇,没有一个能说出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天道对她还没动真格,不然她也不能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脑子里还能筹谋着把无量天捅个天翻地覆。
金色的羽毛从塔顶晃晃悠悠地飘落,像是一缕洒落的阳光。羽烛白伸手接住,那片羽毛一触即散,在她跟前化作了一个人。她勉强把胳膊拉过来撑住了下巴,别扭地拗了个“漫不经心”的造型,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还好吗?”羲和站在她跟前,低头问她。
“还成吧,”羽烛白说,“你要是愿意放我出去就更好了。”
“好说,”羲和谦和有礼道,“你按天道的意思把镜心交出来就好了。”
“你当我傻吗?”羽烛白咂咂嘴,“我小命都捏在天道手里,他动动手指头,十二劫就能折磨死我。这种关头我还把筹码扔出去,你怎么不叫我从无一台底下三拜九叩,一路跪上去给天道认罪?”
“你不是说你没错吗?”羲和的笑容温和无奈。
羽烛白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镜心就在昆仑山,你让天道有本事就进去拿。可天道要是一不小心把我弄死了,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白龙替天道开昆仑山的大禁。除非天道能把昆仑山夷为平地——不过我猜天道不能,不然天道怎么会放纵山墟君那么多年?”
“山墟君,”羲和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回味似的,“他可是你的父亲,你说起他就是这种语气?”
“他自己都没意见,难道你要替他教训我?”羽烛白一歪头,坦**地说,“我的心魔可不好收拾,你让天道想好了再下手。我这种叛逆死了就死了,但天道可就拿不回定八荒和镜心了。”
羲和摇了摇头:“沧雪,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好走不送。”
羲和的好脾气用不完似的,比容许那种一撕就破的画皮高出一个昆仑山的境界来。羽烛白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他也能照单全收,还不流露出一丝怒意。
羽烛白也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印象里他不是出现在神帝左右,就是站在离曜身侧。他总是在那些耀眼的人旁边默默伫立,像是太阳在地面上投下的影子。
羲和走后,羽烛白又剩一个人了。
她在地上一道一道地划着印子,想以此计数时间,可十二劫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她划一道,印子就消失一道。
真小气啊。羽烛白想。
寒川发现我出事了吗?她又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最好忙得焦头烂额,压根没发现那根红绳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