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桂花酒 第一节 神魄归·菩提印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回昆仑山,以墨寒川如今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昆仑山无疑是在抽天道的脸。
墨寒川把她带回了红叶山城那座安静的宫殿,江画舟的身体不可逆转地衰竭下去,越发单薄苍白。她爱坐在宫殿后那棵红色的树下,仰头望着晚霞般的树荫,往往是看着看着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为什么,是枫叶呢?”
墨寒川从身后搂着羽烛白细瘦的身体,忽然听见怀里的人不清不楚地问。他没有回答,他一贯认为苦难是不必与任何人分享的,有些东西说出口会变成自己的委屈,别人的愧疚。
“我听说,血莲花池池底有一株苍白的树,命定的大修罗王会在那里出生。但是每一任大修罗王都会把上一任的尸体扔进去,天长日久,那棵树就被浸成了红色。”羽烛白自顾自地说着,“你也见过那棵树吗?”
墨寒川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之间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这句话分明是在问:“你也吃过那些苦吗?”
“也就那样吧,血莲花池的魔种也就一般般。”墨寒川用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发旋,“还没有我们沧雪神君的小手指能打,我收拾他们一点都不费劲。”
羽烛白轻轻地笑了一声,并没有相信。
她的呼吸平稳匀净下来,墨寒川知道她又昏睡过去了。她的骨骼和五脏六腑在腐烂,只能用睡眠来缓解痛苦。
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
叶岚和松石自九嶷山不告而别;容许把自己锁在寒潭十日未出,再现身时却是白发如霜;白珏收好了雾朱剑的碎片,下山游历;上官策在藏书阁扎了根,每日一占。
然而羽烛白什么都不知道,墨寒川也没有告诉她。他们蜷缩在这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宫殿里,像是在风暴降临前夕相依偎的两只雏鸟。
羽烛白单薄的身体忽然轻微地抽搐起来,呕出一口又一口的污血。墨寒川手脚僵硬地为她擦去头上的汗,却无力阻止即将到来的结局。羽烛白没有醒过来,这具肉体在她的昏迷中崩溃了,冷汗浸湿了里衣。
墨寒川感受着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黑鸟和白狐蹲在檐下,远远地看着那两人。
小狐狸从栏杆上蹦了下来,拖着尾巴往外走。
“你去哪儿?”食铁鸟的声音很难听,像是生锈的金属互相摩擦。
“沧雪神君要归位了,”小狐狸说,“我当然是要回昆仑山。”
“尊上没有说你可以走。”汀罗警告道。
“你最好现在不要去打扰你家尊上,”小狐狸不搭理他,“他这个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实际上比谁都疯。沧雪神君归位,必然和整个神界为敌,你家尊上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汀罗没接茬。
墨寒川仰面看着如火的树叶,神情纯然得像个孩子。
昆仑山山顶有一个湖泊,湖泊周围是一片低矮的碑林。山墟君只是草率地提过,那个湖泊叫“天池”,其余的一概不提,也不许墨寒川上去。
墨寒川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觉得那个被冰封的天池像是一面嵌在雪顶上的镜子。
自从山墟君险些发疯把自己埋了,墨寒川看他的眼神忍不住多了一些担忧。山墟君毫无察觉,他对别人的情绪一向不在乎,哪怕他已经收了墨寒川做弟子。
有一次,山墟君没留下只言片语,消失了三天三夜。墨寒川一忍再忍,只能上天池,看看能不能在池边刨出来一个师尊。然而山顶空无一人,只有细雪盘旋着飘落。而天池的冰面下传来了一些动静,墨寒川大惊失色,心道山墟君该不会把自己冻在里面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跑上冰面,冰面澄澈透明,像是世上最干净的琉璃。
他的脚下有个巨大的影子靠近,墨寒川定睛一看,一条白色的龙在冰面下游弋,鳞甲宛然。
墨寒川知道山墟君乃白龙血裔,只是这条龙比起山墟君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小了点儿。而且山墟君不是最后的白龙血裔吗?昆仑山上怎么还会有第二条白龙,还这么小?墨寒川忍不住跪在冰面上,凑近了仔细地探究。
墨寒川的手按在冰面上,那条白龙也缓缓地靠近了他。
随着一人一龙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白龙的鳞片、爪牙逐渐剥落,暴露出女孩白皙柔软的皮肤来。墨寒川瞪大了眼睛,那女孩有着和山墟君如出一辙的银瞳和白发,在深蓝色的湖水中越发显得耀眼。她头上还有未褪去的龙角,下半身是龙尾的形状,小小的脸颊两侧被细小的白色鳞片包裹着,指间甚至带着透明的蹼。
女孩神情懵懂,隔着冰面与墨寒川掌心相贴。
墨寒川的心脏剧烈地一颤,仿佛隔着冰层感受到了女孩滚烫的体温。
女孩不能理解他的神情,歪头吐出一串细密的水泡。
一片阴影笼罩了墨寒川,他惊讶地抬头,看见撑伞站在他身边的山墟君。
水下的女孩被山墟君身上的杀气所惊动,龙尾一摆,把自己藏进了天池深处。山墟君面无表情,一手执伞一手握剑,吸饱了血的衣衫在滴血。
“师尊,我是因为……”
“回去。”山墟君打断了他。
墨寒川看着山墟君冷漠的眼睛,恐惧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师尊,我可以认错也可以解释,我找不到你,以为你在山顶才上来的。如果我做错了,我现在就可以下去领罚。”
山墟君不置可否,拎起他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岸边。墨寒川堪堪站稳,在飞扬的雪尘中看见山墟君凌空拔剑,剑锋上带着令人战栗的光辉,他劈碎了天池上的冰。山墟君对着碎冰漂浮的水面伸出手,指尖虚虚一握,细瘦伶仃的白色影子破水而出,轻易地被他攥住了咽喉。
那个白发银瞳的女孩在山墟君手上挣扎着,窒息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去抓山墟君的手。她一歪头,露出尖尖的牙,却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咬在山墟君手上。
墨寒川看不下去了,赤手空拳地冲了出去。
山墟君周遭都是凛冽的杀气,墨寒川莽撞地冲进来只会伤了他自己,山墟君便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连带着手上一松。
墨寒川接住那个小小的影子,两人一起滚到了天池边的地面上。女孩剧烈地喘息着,隐隐地带着泣音。
“师尊,为什么?”墨寒川摔断了自己的胳膊,却还是把小女孩护在他怀里,艰难地说,“她很可能是你的族人啊!”
“理论上来说,她应该算是我的女儿。”山墟君平静无波地更正了他的说法。
“你要杀了她?”墨寒川不可置信地问。
山墟君似乎是头疼,又像是纠结。墨规去世后,他日夜难眠,渐渐有了头疼的毛病,哪怕泡在他最喜欢的热水里,也只是能合眼。他按着太阳穴,脑子里像是有一万个小人在鼓噪,吵得天翻地覆。
“你在山上太寂寞了,留着她也行,但是她和你一样不能出昆仑山。”山墟君拂袖而去,随手决定了女孩的命运,“你也不用觉得你真的救了她,说不定哪一天,我还是会杀了她。”
墨寒川当真把那女孩领回了昆仑山的朱楼里,她的眼神警惕又明亮,像是小兽。墨寒川牵着她的手,感受到她冰凉的皮肤,不觉瑟缩,却被她握得更紧。他安置好了女孩,又私底下查阅有关白龙的古籍。
白龙一族血脉凋敝,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并没有“同类相杀”这一条。
墨寒川摸不透山墟君的心思,女孩却愈加依赖起他来。她很聪明,说话写字修炼都学得很快。因为山墟君总是叫墨寒川的名字,她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寒川”。山墟君看她好像看空气,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寒川是你。”女孩自信满满地说完,凑上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学会了。”
她化形化得不完整,有时候还会露出一些白龙的特征来,比如颊侧的细小鳞片或者头上的龙角。她还保留着小动物的一些习惯,比如睡觉缩成一团或者用亲密的靠近来表示讨好。
墨寒川被她微凉的鳞片蹭得脸颊发烫,思忖着该教一教她男女有别。
“寒川,是我的名字。”墨寒川纠正她,“我叫墨寒川。”
“名字是什么?”女孩吐字已经很流利,顺势问。
“就是代表我的一样东西。”墨寒川含糊地解释。
“那我的名字是什么?”女孩期待地看着他。
墨寒川失语,山墟君连多看女孩一眼都欠奉,更遑论给她取名。而这个女孩将来很可能是昆仑山的主人,甚至和山墟君一样受九天十地景仰供奉,他没有资格为她取名。
“也许有一天,师尊会亲自为你取名。”墨寒川摸了摸她的头发。
女孩失望地低下头去,趴在他的膝盖上:“他不喜欢我。”
墨寒川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说:“会有别人喜欢你的。”
女孩又雀跃起来,用力点头:“嗯!寒川就喜欢我。”
墨寒川哑然失笑:“嗯。”
羽烛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寂静的深夜里,她从自己的房间摸到了墨寒川的**,钻进了他的被子里。墨寒川被她冰凉的体温惊醒,却下意识地隔着被子抱住了她,按住她乱拱的脑袋。羽烛白在他的怀里安心下来,终于不再瑟瑟发抖。
“怎么了?”墨寒川迷迷糊糊地问。
“山墟君喝酒了,”羽烛白不住地发颤,“他好像很生气。我害怕。”
墨寒川的瞌睡醒了一半,收紧了手臂,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别怕,我在。”
她在墨寒川的怀里不甚安稳地入睡,半夜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她感受到墨寒川僵硬的身体,和床边投来的晦暗不明的视线。她连眼睫毛都不敢动,在墨寒川的怀里装睡。
“她一直这样吗?害怕了就来找你。”羽烛白听见山墟君问。
“也不总是……”墨寒川估摸不准山墟君在想什么,担心山墟君嫌弃她孩子气的一面,吞吞吐吐地想替她开脱。
“挺好的。”山墟君揭穿了他拙劣的谎言,“会害怕的人能活得长一些。”
墨寒川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师尊很不喜欢她。”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山墟君淡淡地说。
墨寒川没再说话。
山墟君伸手摸了一下羽烛白的脸,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羽烛白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山墟君和墨寒川同时沉默了。
良久,山墟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好了,师尊走了。”墨寒川拍拍怀里的人,“别装睡了。”
羽烛白睁开眼睛,懊恼地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昆仑山的天亮得很慢,墨寒川早起去做功课的时候,羽烛白将将从**爬起来。她环顾四周,确定山墟君没在房间周围,才赤脚跑了出去。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却不觉得冷,白龙偏低的体温和冰冷的血都是为了适应昆仑山的严寒而生,只有墨寒川会操心,一定要她穿鞋。
羽烛白跑出了房间,隔着木板听见了水声。她才犹豫了片刻,就被里面的人叫住了。
“想进来就进来。”
羽烛白嘀咕着问:“我不想进来,可以吗?”
“可以。”山墟君回答得很轻松。
羽烛白还是乖乖推门进去了,她听墨寒川说,大人物都有些口不对心的臭毛病。
木板后是在地面上挖出的水池,热腾腾的水汽扑了她一脸。羽烛白一眼就看见了盘踞在水底的龙尾,顺着往上,才看见拢着衣襟的山墟君。
山墟君懒懒地半睁着眼睛看她:“龙角露出来了。”
羽烛白化形还不是很利索,在情绪波动大的时候龙角和鳞片会忍不住冒出来,不像山墟君,只会露出颜色渐深的银瞳。羽烛白被他点破,又羞又恼地捂住了龙角往后退,不防一脚踩滑,整个摔进了池子里。
山墟君没有半点要拉她的意思,他只是借着龙尾的力靠近,上上下下打量了羽烛白一番,不咸不淡地评价道:“看来也没有那么聪明。”
羽烛白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瞪他。
“看我干什么?”山墟君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奇怪地觑她一眼,“还不起来,等我抱你吗?果然是被寒川惯坏了。”
山墟君骂到了墨寒川头上,羽烛白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胆大包天地讥讽回去:“你才是被寒川惯坏了,一身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山墟君没有发怒,云淡风轻地说:“嗯,看来书还是读得不错的。”
羽烛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好继续凶狠地瞪着他,全然忘了昨晚被吓得跑到墨寒川身边去的是谁。
“真笨。”山墟君抱怨了一句,用尾巴拨动她的身体,把她推到了岸边。
两人之间鲜有这样宁静的时刻,平日里不是一个气势汹汹地提着剑,就是一个满山乱窜生怕被逮住。山墟君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拍着水面,等着这小崽子自己滚蛋。却不料羽烛白没眼色至此,一动不动地坐在池子边。
“为什么是热水?”羽烛白忽然问,“我泡在热水里会很疼。”
高温会让白龙冰冷的肌肤感到疼痛。羽烛白一直觉得山墟君有毛病,原因之一是这人居然要在热水里才能得到片刻安睡。
她本来没指望山墟君会回答,只要他不吭声,羽烛白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跑了。
出乎意料地,山墟君说话了。
“我一直希望我的血是热的。这样我姐姐死的时候,我抱着她,她就不会觉得冷。”
隔着濛濛水雾,羽烛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出了这话里的孤寂。
血脉中根深蒂固的信任和依赖让羽烛白有些动容,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从中咂摸出一点怜惜来,就被这冷血的“父亲”呵斥道:“问完了吗?问完了就滚。”
羽烛白怒气冲冲地“滚”了。
隔着氤氲的水雾、漫长的时光和生死,羽烛白仿佛看见了山墟君对她的背影投下的目光。平静淡然,没有爱也没有杀意,仿佛只是在再寻常不过的下午,不喜欢吵闹的山墟君在看一个孩子。
无法挣脱的沉眠中,羽烛白剧烈地挣扎起来。
雪山、水汽和男人的影子一一凋零。
她奔跑在绵延不断的山脊上,雪和风从她的脸上剐过去。她跌跌撞撞地追着那个从不回头的背影。真是奇怪啊,她分明应该怕这个人,该恨这个人,可她就是恨不起来。每一次山墟君拔剑指着羽烛白,羽烛白害怕之余,还困惑他的眼神何以悲哀至此。
他看羽烛白,就好像在看一个注定无法更改的悲剧。
飘雪盘旋不去的昆仑山顶,忽然出现了一线清明。
风雪骤停,凛冽的剑气横亘千里。冰封的广袤湖泊在瞬间破碎,矫健的白色巨龙从湖底冲出,麟羽如霜。湖水被带得泼洒出来,洗净了湖边低矮的碑林。
白龙在昆仑山山顶的天空飞旋两周,发出一声清啸。
昆仑山千里之内的生灵伏地叩首,恭迎他们的神君归来。
离曜从菩提树下醒来,睁开眼睛看着身侧震颤不止的长枪。
他拎着枪起身,拖曳着一袭白袍慢悠悠地走进了兵荒马乱的无量天。文神武神都慌里慌张地四处奔走,随便一脚踩进去,不是踩到卷轴就是踩到谁的武器。
离曜用脚尖拨开地上的杂物,他走过的地方,都有神明自觉地给他让路。他一路畅行无阻地走进了神殿。
神殿里格外清净,只有一个焦头烂额的羲和。
“兄长,”离曜说,“沧雪回来了。”
“我知道。”羲和苦笑一声,“白龙归来,昆仑山上一声龙吟,万物无不宾服。现在九天十地都知道她回来了。”
“何以慌乱至此?”离曜不解地问,“她已经受过一次天谴,就算她还想杀第二次神帝,无量天也没有同等高贵的头颅给她摘了。”
羲和摇摇头,把一张卷轴扔过去:“比那还糟。”
离曜接住了那张泛着白光的卷轴,看见上头的菩提印时,心头一震——这是天道亲自颁下的命令。
“天道对沧雪神君下了诛杀令。”羲和缓缓地说,“从这道命令降下开始,她就不再是我们的‘沧雪神君’了。她现在已经彻底成为天道的叛逆、神界的敌人了。离曜,你要杀了她,只有你能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