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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昔少年·唯一

昆仑雪(全二册) 莫奈何 5360 2024-10-17 04:39

  

  九嶷山上的梨花开了。

  上官策敲门来告知容许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在擦纵云剑。

  神界的时间流动与人间不同,这已经是苏若秋离世的第一个年头。容许怔怔地抬头望去,窗外梨花盛放如雪,沉甸甸地压在枝头。

  “掌门师兄,”上官策看着他,难过地说,“出门走走吧。”

  厨房已经落灰许久,江画舟不在,那些滋味寡淡的炖汤再也没有出头之日,连带着烟火气也消散了。山上处处宁静,偶尔有风穿行而过,推着长廊上的引魂铃“叮叮当当”地响。

  白珏从前总是抱怨山上太闹腾,一点没有话本子上仙门的气派,全然忘了他和江画舟是最闹腾的人。

  现在山上静了下来,白珏却已经下山了。

  容许站在廊下,看着随风摇曳的引魂铃。

  魂兮归来。

  可是离开他们的人,连魂魄都没剩下,徒留引魂铃浅唱不休。

  上官策不知道,容许已经解开了束缚心火的枷锁。枷锁让他得以安稳度日,却也限制了他的修为。这一年多以来,他总是想,如果当时他再快一点,哪怕再快一点,那只手就不会剖开苏若秋的胸口。

  他在心里反复演练那一剑,次日醒来,已是霜雪白头。

  “师尊,若秋……”容许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喃喃道,“今年的春日有些晚。”

  藏书阁顶上隔出了一个小阁楼,对着狭窄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雪海般的梨花林,只是更多时候看见的是苍翠的树林。窗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案边的书卷堆积如山,分门别类地摞着。

  上官策坐在窗边,远远地望着廊下发呆的容许。

  自从苏若秋死后,容许“老好人”的画皮再也挂不住了似的。他一日比一日阴郁、沉默寡言,不是把自己关起来修炼,就是提着剑下山和那些前来寻仇的魔修打架。

  在一次时间很长的闭关后,容许的头发全变白了。

  上官策没有问,也不敢问。

  白珏也在苏若秋下葬后不久离山,他仍然保留着九嶷山弟子的头衔。

  夜深人静的时候,上官策也忍不住绝望。

  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关于重聚魂魄的禁术不少,但都没有用。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寻找下去有没有意义,世上也许并没有这样的禁术,所谓“破镜重圆”,只是命运对凡人不自量力的妄想发出的嘲笑。

  可是不找,他又能做什么呢?

  白珏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那只恶鬼被缠了符箓的绳索捆得死死的,身上都被符箓勒出好几道焦黑的痕迹来了,还露出一口獠牙想咬人。白珏一脚踩在恶鬼脑袋上,那股恶臭气息才消散了一些。他满身都是汗和血,比恶鬼还像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

  “道长,这是水……”面若桃花的姑娘鼓起勇气递来水壶,白珏匆忙道谢,仰头闷了半壶。

  他虽然形容狼狈,却还能看出少年人清朗的风姿,兼之刚刚收拾了恶鬼,更为他添了一抹年少有为的光辉。

  “没事了,这恶鬼已经抓住了,待我将他度化,你们就平安了。”他一点也没搭理姑娘“怦怦”乱跳的少女芳心,把水壶往人怀里一塞,掏出符箓来贴了恶鬼一身。

  恶鬼尖叫着化成了飞灰,叫声之凄厉,硬是把姑娘的脸给叫白了。

  白珏面不改色,跟村民拜别之后,径直寻了一处溪水,仔仔细细地将带血的雨时剑擦干净了。他从清澈的溪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胡子拉碴的,也亏那姑娘能看得上。

  白珏自嘲地笑笑,潦草地洗干净了身上的血,背着剑又上路了。

  “道长,道长!”方才递水的姑娘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你的东西落下了!”

  白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脸色剧变。姑娘见他神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递上了那个锦囊。

  “多谢姑娘,这东西对我很重要。来日姑娘若是赏光,去了江南,白某必定扫榻以待。”白珏彬彬有礼地说着,手上却猴急地打开了锦囊,查看里面的东西是否完好。

  “我没有打开过,只觉得有点沉。”姑娘道,“道长,里面是很重要的法宝吗?”

  “是我师姐的剑。”白珏淡淡地说。

  一时间,他不再是风餐露宿的寒酸修士,而是白家矜贵骄傲的小少爷,九嶷山潇洒自在的三弟子。姑娘被他突然转变的气质惊了一下,但很快,白珏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容许消沉、上官策疯魔的时候,白珏出奇冷静地一片片捡回了雾朱剑的碎片,装在锦囊里,带下了山。

  他四处游历,一面铲除妖邪,一面打听有没有寻回魂魄的方法。期间没少接到家里的信,大哥很担心他,想让他回家。白珏依言回去探望了他们,之后照旧上路。

  最不像苏若秋的白珏,活得最像苏若秋。

  他只是不能接受,怎么突然之间,酒鬼掌门就没了,小师姐也没了。他忽地意识到,没有用的人,最终会失去一切。如果他是天下第一,如果他是江楼掌门,一切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夕阳西下时,白珏走进了一座略微热闹的城镇。有歌女倚着窗户梳理鬓发,幽幽地唱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看着有一点孤单,却也只有一点。整个镇子被笼罩在温暖的余晖中,那歌声缈缈,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羽烛白醒来的时候,是在红叶山城。

  她转着眼珠子反应了一下自己身处何地,猛地掀开被子蹦了下来。

  窗户上蹲着的狐狸和鸟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着她。羽烛白赶紧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有没有多出来一只手什么的,否则他们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看来是醒了。”白冉从可爱的小狐狸变成了雌雄莫辩的男子,跳下窗台拍着羽烛白的肩膀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你今天都干了什么吗?沧雪神君的威名毁于一旦了!”

  “我现在是天道叛逆,还有什么威名,都是罪名。”羽烛白一挑眉峰,“我干什么了?”

  “你抱着昆仑君一边哭一边喊师姐,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白冉语重心长地说,“昆仑君抱你回来的路上,你露出了尾巴和龙角,在他怀里挣扎来挣扎去,就是嫌他热不让抱,硬生生被他摁住了。现在整个魔界都知道大修罗王把沧雪神君拿下了,红叶山城里已经有魔种在自发准备办庆典了!”

  “那不挺好的,省得天道成天琢磨要怎么弄死我。”羽烛白一点都不在意丢脸,余光扫到汀罗,随口问了一句,“头发长回来了?”

  汀罗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躲什么,我们白龙不吃魔种。墨寒川人呢?”羽烛白问,“我有话要问他。”

  “大修罗王在血莲花池上。”汀罗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算是看出来了,墨寒川是可以无条件对羽烛白妥协的,这位才是个不能得罪的祖宗。

  血莲花池,羽烛白很熟悉这个地方,各种意义上的。

  相传,血莲花池乃魔界之眼,是一切邪气和血气的来源,滋养万魔。血莲花池是一座埋于地下的高塔,下有九十九层。九为数之极,为了打压魔种气焰,神界称血莲花池深八千丈,无论魔种如何猖獗,始终要被神界压一头。

  沧雪神君曾在血莲花池上斩首上任大修罗王,战绩彪炳。以血莲花池对魔界的重要性而言,她相当于把大修罗王压在家门口给砍了,狠狠给了魔种一个大嘴巴子。天裂之战后,她也曾数次下血莲花池肃清魔种。

  羽烛白一走出宫殿,就察觉到了红叶山城街头巷尾躁动的气息。魔种们纷纷用发红的眼睛打量着她,又在触碰到她的白发银瞳后赶紧开溜。她一路到了血莲花池,边上却没有人。

  羽烛白心生不安,血莲花池上血水翻涌,似是沸腾。

  她毫不犹豫地劈开那层薄纸似的结界,翻身跃了下去。

  曲折幽暗的阶梯上都是尸体,浓猩的血从墙角喷溅到顶上,随便一脚踩下去,不是踩到眼珠子就是踩到胳膊。尸体的形状也很怪异,要么三只眼要么两颗头,青面獠牙都是委婉含蓄的描述,长相自由奔放得不忍直视。

  羽烛白“墨寒川不在就一定是出事了”的旧病又犯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神息毫无节制地外泄。

  路上,她一丝声音都没听见,想来是墨寒川下手太狠,这些魔种都死绝了。越靠近血莲花池池底,血腥味越浓重,魔种尸体数量越少且巨大。

  “砰”的一声巨响砸上了羽烛白的耳膜。

  她被自己的臆想刺激得浑身上下的鳞片都竖起来了,腕间悬着的红线突然显现,死死地绞合,像是要切开她的皮肉筋骨。羽烛白抄着止霜剑就劈碎脚下的石梯坠了下去。

  暴雨般的碎石倾泻而下,羽烛白在乌烟瘴气的烟尘中落地,入眼便是一棵白色的巨树,枝繁叶茂。树下积了不浅的血,整个血莲花池底层都是血水。她一脚踩在血水里,背后腥臭的风即刻将她没顶。

  羽烛白反手握剑,锋利的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斜斜地从蛟的下颌线切进去,剖开了它的整个脑袋。一场淋漓的血雨泼洒下来,她这才有闲暇看清盘踞在树下、泡在血里的蛟尾。

  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一条完整的蛟尾了。自尾端开始,蛟尾的鳞片、血肉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暴露出森森白骨。十二支羽箭透过它的身体,羽箭刺入的鳞片被灼烧至融化。

  羽烛白在染血的白色大树后看见了墨寒川。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么狼狈的墨寒川,第一次是他被神帝抽出龙骨的时候。

  墨寒川背靠着大树,半个身子都泡在肮脏的血里。他的鎏银面具碎了,眉梢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像是被崩裂飞射的鳞片划的。但羽烛白知道他很吃力,长弓的弦在绷断边缘,他的箭也用完了。

  她看着墨寒川,墨寒川也看着她。

  羽烛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平息胸口的怒意:“这是新诞生大修罗王?”

  “嗯。”墨寒川揉了揉太阳穴,他满手的血,这个动作反倒把自己的鬓角也蹭脏了,“你不来我也没事,就算它吞了我,我也有把握剖开它的肚子出来。你不觉得它和我很像吗?”

  羽烛白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越发怒火中烧,绷着脸回了他一声“嗯”。

  “我跟它是一个窝里的蛋,换而言之,算是我的弟弟。但是魔种之间没有血亲可言,在母体里就要互相争夺养分。有时候母体撑不到胎儿出生,就被胎儿剥削致死了。我运气好,被山墟君养大了。否则今日你我相见,躺在那里的就是我。命运真是奇妙,你说对不对?”

  他很清楚自己在羽烛白心里是个什么模样,且不留余力地保护着她心里的那个泡影。

  如今将事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墨寒川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骨子里就流着魔种残忍、嗜杀、贪婪的血,不过是通过墨规沾染了神性,又被山墟君养大,才能把君子端方的画皮画得圆满。

  墨寒川不想自己带血的样子被羽烛白看见,如果羽烛白喜欢那个不染尘埃的昆仑君,他甚至可以装一辈子。

  事已至此,墨寒川觉得自己可以接受羽烛白的任何反应,包括厌弃。羽烛白如果不再眷恋他,也许他走向那个结局时可以轻松一些。

  他等着羽烛白的审判。

  羽烛白却给了他一耳光。

  墨寒川被打蒙了。

  “第二次了,墨寒川。”羽烛白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人来这种鬼地方逞什么能。我是不是说过遇到危险时要叫我的名字?你就是个榆木疙瘩做的棒槌,又自负又独断专行。还敢顾左右而言他扯些不相干的事,是不是真的要我把你锁起来你才能老实?”

  墨寒川释然地笑了起来。

  他豁然开朗,原来羽烛白不是喜欢干干净净的少年,也不是喜欢光风霁月的昆仑君,更不是喜欢心狠手辣的大修罗王。

  她不喜欢任何一个被他的谎言包裹起来的虚幻美景,她仅仅是执着地拉着他的手而已。

  无论他有没有白龙的血,无论他是谁,以何种面目示人。

  羽烛白瞪着他:“你还有脸笑?”

  “我的伤口有点疼,一路杀下来真的很累。”墨寒川撒娇似的对她张开了双臂,“能给我抱一下吗?”

  他在询问,可他知道羽烛白不会拒绝。

  羽烛白扫视他全身上下,目之所及的伤口只有眉梢那道划伤。但她骂骂咧咧地抱住了墨寒川,一边骂一边默默心疼。她自我反省道,莫非自己从前太过不靠谱,才会让寒川一次次撇开她独自犯险?

  羽烛白埋首在充斥着水沉香气息的怀抱里,回忆了一下从前的自己。

  好像是挺不靠谱的。

  “别害怕,我不会死的。”墨寒川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划过她脆弱的脖颈,“不论前路是怎样的颠沛流离,我都会陪你走到终点。”

  因为我舍不得让你孤身一人。

  羽烛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隐隐的悲怆,心头一紧。可她不敢问,她知道只要自己问出口,墨寒川总有许许多多的谎言来搪塞她。她只能搂住墨寒川,用力得像是要把他整个抱碎了,揣在兜里,带他去天涯海角,远离一切波云诡谲。

  染血的白色巨树下,白色的神女和黑色的魔王相拥,荒谬程度可以在神魔两界流传百万年。

  可他们抱得那样紧,仿佛天地辽阔,他们的立身之地只有对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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