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造势之策
郄桓度抵上蔡的十七日后,一队人马缓缓入城。
在开路的楚军后,两骑并排前行。
左边一人瞟了一眼,形象威猛,独眼神光慑人,正是名列楚国四大剑手第三位的费无极,当日攻打郄氏山城一战中,若非囊瓦亲自出手,他已被郄桓度父亲郄宛以同归于尽的手法击毙,但仍不免失去左目。
右边一人形貌丑陋凶恶,眼中电芒闪动,气势威猛深沉,赫然是郄桓度此行的目标之一,襄老。他的气度大胜从前,在剑术的修养上,显然更上一层楼。
郄桓度和卓本长的担心不是多余,他们要在同一时间内,完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当然充满困难和危机。
襄、费二人身后是一批高手将领,襄老手下著名的高手郑樨和万悉解也在其内,至于并称襄老座下三大高手的另一人龙客,早丧命于郄桓度之手。
这些人和郄桓度均仇怨甚深,郄桓度只要一露踪迹,他们绝对不会将他放过。
费无极道:“令尹这次把蔡昭侯和唐成公这两个庸才软禁,岂知两人毫不识相,居然誓死不献上宝物。致使晋定公以周室名义,号召诸侯会于召陵,密谋攻我,鲁、宋、卫、陈、郑、齐等国都准备与会,于我方形势大是不利。”
在旁边策马而行的襄老面不改色地道:“北方诸国,外强中干,并且令尹早已布下暗招,包保他们不能完成合攻的形势。”
费无极问道:“不知我可否与闻?”
襄老凶猛的面容不见丝毫变色地道:“晋国内政混乱,贪污贿赂,无所不行,我们投其所好,自然有人为我们从中办事。”
费无极摇头叹道:“自濮城一战后,晋国与我之争,时胜时负,先后有邲、鄢陵、湛阪多次大战,及后宋国大夫向戍做中间调人,在宋都召开‘弭兵大会’,自此晋国一蹶不振,于我大大有利。现在我反而担心南方的吴国,阖闾这人野心极大,又得伍子胥和孙武的助力,可能成为大患。”
襄老哂道:“吴国人少力弱,纵有明主、名将,却是先天贫弱,兼之据说巫臣由晋使吴,教习车战之术,如此仓促操练,何能成事?”
当说到巫臣这个夺爱之人,他深沉的脸上肌肉不断跳动,似要择人而噬。
费无极也觉他神态可怕,急转话题道:“我近日得到一批美酒,不知连尹可否赏脸?”
襄老恢复平静道:“我自与郄宛之子一战后,戒掉酒色,专志剑术,若不能手刃郄桓度和巫臣两人,这两样东西,是再也不会沾上了。”脸上现出坚决的神色。
费无极心中一凛,原来襄老心中的仇恨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此看来,他的剑术在这种决心的驱策下,一定有惊人的发展。
这时大街上有一队人马迎来,当先一人,是上蔡的守将也是楚国的名将武城黑。
他身旁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赫然是在卓本长脸上留下疤痕的叛徒中行。
这一刻,郄桓度的猎物都集中在一起了。
但这些猎物,却随时可反过来变成猎人。
上蔡城一片平静,底子里却是暗涌横生。
形势像一条绷紧的弦线,一发千钧。
雄壮如山的武城黑策骑而来,见到费无极和襄老,眼中光芒大盛,沉声喝道:“好,费将军的长戈三十六骑,襄连尹的座下高手,尽来上蔡,必然有一番好戏上演了。”
武城黑一向不大卖囊瓦的账,与费、襄两人面和心不和,中行给安插在他身边,隶属囊瓦那一路,正是要从旁对这当朝武将加以牵制。
费无极暗骂一声,我要带什么人来便带什么人来,干你何事?表面却客气地道:“令尹见近来边防多事,十八国会于召陵,密谋攻我,嘱我俩带来精锐,一来壮武将军的声威,凡有用得着我们之处,请随时吩咐。”
襄老高坐马上,神情无喜无乐,令人见而心寒。
武城黑眼光扫过众人道:“费将军好说,我看倒是令尹怕我武城黑办事不力吧?”
费无极心下对这军权极大的武城黑颇为忌惮,一愕后不怒反笑道:“武将军言重了,将军战功彪炳,天下皆知,令尹倚为右臂,何出此言?”
中行连忙上来打圆场道:“将军府内已备下酒宴,特为襄连尹、费将军洗尘,请这边走。”
勒转马头挥手,整队随武城黑和中行来的楚兵,霍地齐齐策马转身,向长街另一边缓缓驰去,旗帜飘扬,队形整齐,煞是动人,表现出楚军优良的军事传统和训练。楚国能在诸霸争雄中,百年来屹立不倒,自有因由。
礼鼓敲响,庄严有气势。
一直不哼声的襄老,对武城黑不客气的说话,没有一点波动。这些年来他精研剑道,到了古井不波的境界。剑术到了某一阶段,每每达到了体能的极限,这时讲求的,便是心灵和意志的锻炼和修养。
襄老正要随大队驰出,蓦地感到一对锐利的目光罩射在他的背脊上,在毫无先兆下,襄老身形闪电般从马背上弹起,向后侧斜斜跃去,落在大道旁的人丛内。
事起突然,一时人丛间路人目瞪口呆,不能动弹。襄老落地时同时转身,眼角似乎有人影一闪,没入横巷里。襄老身形如行云流水,倏地跟上,只见一条窄巷,两面高墙,襄老身形一动,跃上墙头之上,民房鳞次栉比,却不见敌踪。
路旁的人群这时才惊醒过来,登时引起一片混乱,纷纷避往其他横巷里。
整队人马停了下来,费无极、武城黑一齐回头引颈张望。
襄老知道追之不及,跃回地上,淡淡道:“这人身法之快,本尹平生仅见。”
费无极脸色有点煞白,刚才襄老显示的身手,比他以往熟悉的襄老更为惊人,自己和他的距离,拉远了不少,心中暗自惴惴。
武城黑默然不语,在他的地头出现了这样的高手,他也颜面无光。
中行道:“可能是晋国派来的高手?”
襄老摇头不语,并不回答。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郄桓度返回隐藏的大宅,立即召来包括卓本长在内最重要的十名家将,进行重要的商议,道:“我刚才往窥探襄老和费无极进城队伍,见到襄老和中行两人。”
说到这里,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道:“襄老功力远胜从前,居然能感应到我投向他的注视,幸好我及时离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人现在的武学修养,远远高于我最初的估计,看来我们必须改变计划了。”
卓本长喟然道:“我当时在长街的另一边,直至襄老跃上半空,才惊觉过来,那时主公刚闪进横巷,比襄老快了一线,不知主公如何察知襄老的行动。”
郄桓度道:“当襄老生出感应,我心中立现警兆,所以在襄老跃起的同时,也是我闪退的刹那,只不过我离开的路线较短,才似乎比襄老快上一线,这下较量,胜负难分。”
郄桓度光明磊落,一点不肯在这些地方占便宜,众家将露出尊敬的神色。
另一家将斜常道:“我们素知襄老的厉害,刻下只要多加人手,加强对付他的力量就行,为何要改变全盘计划呢?”
这斜常年约四十,身材瘦长,骤看像位眉清目秀的书生,但他手中长矛展开,有万夫不当之勇,近年来为了家族仇恨,勤修苦练,武功超越了卓本长,隐为郄氏家将中第一高手。
郄桓度微微一笑道:“暗杀在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襄老的修为,达到了一个不能暗杀的境界。今早我只是眼露杀气,便引来他的反应,所以我早先定下的暗袭之法,对他毫不管用,看来只好真刀真枪和他大干一番了。”
另一个短小精悍的家将吉杆道:“敌势远胜我方,只是他手下万悉解和郑樨两人便不好对付,何况还有费无极和他的长戈三十六骑,加上上蔡驻有楚国重兵,我方以弱击强,如何还有胜算?”
众人一齐点头,吉杆说出了他们心内的想法,若连唯一的暗杀也此路不通,如何还可达到目标,怕连逃命都来不及呢。
郄桓度缓缓立起身,在室内踱着方步,心内盘算着孙武的十三篇兵法,看看有哪一招管用。想起孙武在他的“势篇”有言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
这是说,天下千变万化,其实可归结为几个最原本的因素,例如日月江河,五色五味,经不同的组合调校,致生无穷的变化。现在刺杀这两人的方法,便在于“奇”和“正”的运用,对不同的情形,配以不同的调校,才可发挥威力,所谓“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自己现在以弱击强,若能制造某一种形势,或可化弱为强。譬之一块圆石,在平地上推动,费力而不远,若能置于高山上,只须半点力,就能直滚而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造势。所谓“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郄桓度止步回身,扫视着手下家将,众人露出期待的神色。
郄桓度微笑道:“我们有两条鱼饵,可以引襄老上钩,第一条饵,就是中行,第二条饵,就是我。”
中行在校场练兵完毕,和十多个亲随策骑返回府第,同行还有襄老座下高手万悉解。襄老、费无极和武城黑三人正在将军府密议,招呼万悉解的责任落在他肩上。另一高手郑樨另有任务。同行的还有几个费无极座下长戈三十六骑的高手。
中行一直以来,都担心郄氏族人的报复,余者他并不惧怕,独对郄桓度怀有极大的恐惧,这人确是厉害,居然能在天罗地网中逃逸无踪,有鬼神莫测的奇能。
二十余骑缓缓而行,慢慢转入通往市集的大街,时值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过路的骡车,要呼喝路人让开才得通过。当然路人一见中行等的声势,自要让开一条通路。
中行和万悉解一边谈笑,一边缓缓前进。
行人让开长路的另一端,一辆双马拉动的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人头戴竹笠,看不清楚面目。
中行领前行的两个亲随,一见驶来的马车毫无让道的意思,连忙喝骂起来。
迎面的马车来至三丈的距离,驾车的大汉一扬马鞭,重重打在马背上,健马长嘶一声,连着马车向着中行、万悉解迎头冲去。
中行、万悉解等均是身经百战的武士,一齐大喝,兵刃纷纷在手,这时马车已撞上最前排的楚兵。
御车的大汉跃离座位,一踏马背,比狂奔的马车更迅速地凌空横冲过来,在楚兵中间穿过,手中寒芒闪动,两名楚兵连着两团血雨,往旁倒跌落马。
御马的大汉脸上蒙着白布,只露出双眼,毫不停留,左脚踏在左边的空马上,身形倏地弹起,箭矢般向中行飙来。
中行见刺客来势汹汹,身后紧跟着狂冲而来的马车,活像地狱走出来索命的死神。他知道这时退缩不得,奋起意志,一夹马腹,健马前奔,长剑乘势向前直刺。
万悉解不愧高手,反应迅速,手中长剑由左侧配合着中行,斜攻而上。
其他亲随和长戈三十六骑中的几名好手,反应慢了一线,一时被挡在外围,插不上手。
刺客的长剑银光闪烁,大异于万悉解和中行两人的铜剑,瞬间两声轻响传来,刺客的长剑先把万悉解的长剑震开,跟着和中行的铜剑绞在一起。刺客不退反进,借长剑双交之力,一个前翻,飞临中行头顶的上空。
万悉解长剑遭刺客闪电震开时,全身一阵酸麻,几乎长剑坠地,大骇下倒滚落马。
中行见马前寒芒一动,手中铜剑猛然直刺,给敌人长剑一绞,一股大力似欲将自己拉前倒撞下马,魂飞魄散下,大力抽剑后退,眼前人影一花,敌人不知去向,听得四周惊呼传来,心知不妥,感觉头顶一凉,一柄长剑从顶心直插而下,不及惨叫,一命呜呼。
刺客身形不停,右脚一点中行肩臂,身形再起,带出插在中行头顶的长剑,一股血箭直飙上半空寻丈有余,血花洒在地上时,刺客早侧跃在道旁的民房瓦顶,身形一闪不见。
中行的尸身这才“砰”的一声,离马倒撞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尽管他们身经百战,这样惊人的剑术,行动的迅捷有力,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整件事前后不过瞬息之间,中行变为一条死尸。
在长街上,襄老蹲在地下,很仔细地检查地上三条尸身的伤口,不断询问站在一旁的万悉解,问及当时每一个细节。
费无极和武城黑两人站在旁边,脸上毫无不耐烦的表情,他们知道襄老每一个问题都不是无的放矢。
襄老环顾众人,最后停在手下郑樨和万悉解身上道:“立即下我之命,各人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在两刻钟时间内随我上路。”
费无极一愕道:“连尹这次奉令来此有重要任务,追查凶徒之事,何不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襄老哂道:“他们怎办得了?”
这时有手下走来报告道:“凶徒的马车和马匹都有城北正兴车马行的标志,据车马行的人说,这人年约三十,身体魁梧,租车时手上并无兵器。”
另一个手下续道:“这人五日前在城南的飞来旅店居住,终日深居简出,从来不与人招呼,今早才结账离去。”
襄老缓缓道:“五日前刚好是我来此地那天,果然是他;郄桓度这次你孤身来犯,我看你如何逃过我的五指大关。”
一只手慢慢张开,又再抓紧,骨节噼啪作响,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费无极道:“襄兄国事为重,还望三思。”
襄老眼光转望费无极,连费无极这样功力高绝而又深沉的人,也觉得心胆俱寒。襄老眼中闪烁着流转不停的精光,如箭矢般射入他的独眼内。
武城黑一语不发,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这人精擅兵法,武艺却只是一般,所以并不如郄宛那样招人忌惮。
襄老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他缓缓望向远方,心想恰好我在这数月间,特别在方城和上蔡这一带布下最严密的侦察网,防止北方诸国的间谍混入,应付紧张的局势,郄桓度你如盲头苍蝇,这样一头撞进来,保你不能逃出百里之外。
他紧握的拳头张开再抓紧,似乎正捏着郄桓度的咽喉。
一战之耻,令他失去夺回夏姬的机会,郄桓度成为了他最切齿痛恨的人。
襄老誓言道:“郄桓度,我一定要将你手刃剑下。”
襄老便像一条最凶猛的毒蛇,郄桓度这一脚,踏正毒蛇的尾巴。
追猎正要开始。
猎人可以变为猎物,猎物也可以反转过来成为猎人。
“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胜败本来就是一线之隔。
数十骑在官道上急驰前进,襄老尽领麾下高手,紧蹑郄桓度的路线衔尾穷追。
襄老对自己布下的侦察网极感满意,一路不断收到郄桓度的资料,郄桓度显然想由上蔡北行,横渡汝水,直趋召陵,那处乃十八国会师之所,谅楚人不敢追去。
襄老暗笑郄桓度打错主意,同时估计他徒步而行,无论如何快捷,己方的快马一定可以在汝水前把他追及。
这时接近黄昏,襄老在一个小镇换马,连夜赶路。
马不停蹄,襄老一行直追上“重冈”,这处山峦起伏,一过这横亘的山脉,汝水便在十里之处迂回而流。
明月高挂天上,月色洒下林间,上山的道路清晰可见,道路险陡难走。襄老使人牵着马匹跟来,自己和万悉解、郑樨几个武功最高强的手下展开身法,掠上山头。
数人身法极快,不须半个时辰掠上山头,正要走往下山的道路,蓦地路中心一人提剑卓立,正是他们苦苦追赶的郄桓度。
郄桓度从容不迫道:“贵客远来,我岂能不专程恭候。”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
襄老面容不改,淡然道:“郄兄手上可是越人铸制的铁剑?”
郄桓度心下佩服襄老的眼光和见识,答道:“襄兄果然目光如炬,这是越国大师欧冶子的精心杰作,襄兄一说便中。”
襄老说道:“这铁剑型制特别,故而我一看便知,我曾费过一番工夫找寻它的下落,知道它最后的主人是吴王阖闾,只不知我应该称你为孙兄还是郄兄?”
郄桓度几乎失声惊呼,襄老煞是厉害,居然凭一把铁剑推测出自己眼下虚虚实实的身份。当然他一定在吴国布下眼线,才能如此迅速作出推论。
襄老一阵长笑,道:“所以我方若有任何一人成功逃离此地,我看比杀了你更使你难过。”
说罢一挥手,身后数人立即分左右跃入林中,跟着一阵打斗兵器碰击之声传来,襄老方面跃入林中的手下均被截住。
襄老立在路中心,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缓缓抽出腰佩的铜剑,一边道:“尽管你铁剑再锋利十倍,也难助你今天脱离此劫。”
郄桓度长剑直指襄老,他胜在手持铁剑,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假若襄老决意逃走,他一定要奋不顾身死命阻止。狡猾如襄老,一定会利用这个形势来得到最大的利益。
襄老长剑以双手平举胸前,两眼凶光直射两丈外的郄桓度。
郄桓度长剑横在胸前,很快进入“守心”的境界,一时间所有的事物都给抛诸脑后,眼中清楚看见襄老每一个部位,甚至连他的指尖、睫毛,亦如在目前。
至静至极中,襄老全身倾动飙前,手中长剑蓦地弹上半空,剑尖指向郄桓度,在身前两丈处的空间,如一点寒芒,向他面门迅如电闪般奔来。
郄桓度一声长啸,横在胸前的铁剑上下迅速直上直落地移动,一连串金铁交鸣的密集声音,像珠子落在玉盘般,每一下声音的间隔都是不差毫厘。
两人倏又分开。
襄老铜剑高举过头,形象狰狞道:“你手中若非铁剑,我这四十八击足可令你的长剑变为碎屑。”
郄桓度知他所言不虚,道:“你自知不敌,为何不夹着尾巴滚回上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