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暮色将至,还是阴云蔽日,窗外更暗了,“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姬弘与涂离九同饮,唱起《伤歌行》,似是心有所感,随意一倒,竟躺进涂离九怀里,“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姬弘闭目长吟,一时神色若悲若喜。涂离九抚着他散开的发髻,摇头晃脑地随声相和,两人真是醉到一起了。
丑娃四脚着地,悄悄地爬到席边,捡起案上的点心吃得开心,玲珑见涂离九不介意,也没有多管。玲珑越发想念她的子夏,他一向优雅淡然,举手投足沉静安稳,连发丝都不曾乱过,与眼前此人哪有一点儿相似——瞧他衣裳凌乱,姿容不整,连日纵酒,放浪形骸。看似狂狷不羁,黯然时却又显出些颓唐落寞来。
一曲唱罢,姬弘忽地睁开眼,目光遥远而缥缈,直直地望着前方。静默许久,他懒懒地坐起,长长地吸了几口气,眼神虚空深沉。姬弘看看涂离九,他不知何时睡着了。姬弘转转眼珠,见玲珑抱着双腿坐在一角,下巴放在膝盖上,用力抿着嘴,忧郁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他招招手,出声道:“好了,随我去取歧路灯吧。”
玲珑抬眼,腾地站起,不敢置信地看他。
姬弘作势起身,竟踉跄得差点儿踩到身后的涂离九,玲珑慌忙上来扶他,“呀,姬馆主!你还好吗?”
“呵,我有点儿醉了。”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挡开玲珑的手,径自往外走。
玲珑赶紧拉上还在吃点心的丑娃,跟着姬弘出了门。
离开时又与春姬打了个照面,春姬问:“客人要走了?”
姬弘点头,“涂离九在楼上睡着了,你去看看。”
春姬应着,送走他们。
玲珑离开时回头又看了她一眼——这个宇宙里,春姬姐姐也被涂离九救了呀,那她呢?这个宇宙的玲珑在哪儿呢?玲珑看看姬弘的背影,凑近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姬馆主,我是玲珑,你……不认识我吗?”
姬弘笑她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玲珑有些窘,她自言自语一般嘀咕道:“我听子夏……我那里的姬馆主说,铜镜连通的宇宙都是相似的。在那边,我遇见了子夏,可你为什么会不认识我,不认识玲珑?”
“相似,但是不同。”姬弘沉默地走了一段,才说。
“姐姐,我累了,我们又要去哪里啊?”丑娃越走越慢,苦着脸问。
姬弘没理他,又走了一阵儿,他说:“到了。”
这个地方有些眼熟,玲珑打量着四周的巷子,却记不起这究竟是何地。直到走进院落,看见对面檐下的匾额,她才恍然大悟,“这地方,我来过的……”
狐仙庙。那日春姬被俘,玲珑与涂离九前去解救,去的也是狐仙庙。只不过那座院子凋零破败,根本没有眼前这庙宇的样子。此地虽不热闹,看上去却仍有香火,四处也算整洁,殿中竟还有祭肉供果。玲珑讶异地看着姬弘,“姬馆主,我们来这儿干吗?”
姬弘懒懒地瞥她一眼,“我又不会将所有物件随身带着,总要放在住处吧。”
“住处?我以前怀疑过,这里或许与涂离九有关。但你又不是狐妖,怎么会住在这儿……”
“我虽好酒,却也不能住在迷离馆。这里尚可栖身……”姬弘不在意地挥挥手,“呵,涂离九与我长相相似,谁做这狐仙都一样,周围居民也分不出来,他们当我是狐仙,日日有酒有肉地供着,我这狐仙做得倒也快活。”
放着好好的白龙馆馆主不做,居然跑到这里冒充狐仙?玲珑努力地眨眼,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姬弘口中说出来的。
“喏。”姬弘带她绕到殿中神位壁后,踢踢墙根下的黑漆大木箱,说道,“就是这儿了。”他卸掉箱上的木锁,扔在一旁,将盖子砰地掀开,箱子里激起一阵尘雾,呛得玲珑二人连连咳嗽。
丑娃捏着鼻子朝前凑凑,伸头探看,但箱子比他还高,丑娃看看姬弘,又回头看玲珑,噘着嘴悄悄嘀咕。玲珑也莫名其妙,站在那里,不知姬弘什么意思。
“我瞧瞧——”姬弘见二人不动,自己将袖子一撸,探身到箱子里摸索。直起身时,他手里拿着一座青铜灯树。姬弘摇摇头,将那灯树整个提起,搁在箱子外,沉沉的,落地有声。他又转身去找,再抬手,举起一只手灯,灯上罩着细薄的花纸,玲珑可爱,“也不对。”姬弘皱眉,将它放下,又去一边翻找,一边嘀咕着,“究竟放到哪了?”
这箱子究竟有多大?没一会儿,姬弘从箱底翻出的灯就堆了满地,却仍旧不见歧路灯的影子。
丑娃在一旁惊叹连连:“哇,姐姐,这个人也会变戏法呀!”
姬弘四下看看,叹口气道:“算了,我进去找吧。”他撩起前襟,撑着箱子,跃了进去,竟不见了身影。
玲珑急了,踮着脚绕过地上的灯盏,扒着箱子往里瞧。里面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喂——姬馆主,你在哪儿啊?”玲珑喊道。那喊声被无穷的黑暗吞没了,连一声回响也没有,更听不到姬弘的回答。
等了许久,也不见姬弘回来,玲珑不安。她捡起地上的木锁,想着或许有用,就顺手揣进袖子里。玲珑艰难地跐着灯树的枝子爬上去,坐在箱沿。玲珑本想跳进去找姬弘,但她看看隐没在黑暗中的双脚,又有些犹豫了。
“姐姐,姐姐,我也要玩!”丑娃以为这是什么戏法,居然一点儿也不怕,还很兴奋。他也攀着灯树,上了箱沿。
“呀,你怎么也上来了?小心……”玲珑紧张地扶着他,真怕他一头栽进去。
“姬馆主——”玲珑又朝箱子内呼喊,一样毫无回应。她咬着唇,满脸忧虑。
丑娃摇她,“姐姐,我们下去找姬馆主吧!”
玲珑看看他,又看看深不见底的木箱,半晌道:“好吧。”她搂着丑娃,咬咬牙,“那我们要跳下去吗?”
“跳吧!跳吧!”丑娃拍手。
玲珑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没事的、没事的,她想。白龙馆的东西都神奇得很,应该……不会有事吧……还没等她做好准备,丑娃在旁边手舞足蹈,小腿一抻,屁股一滑,自己溜了下去,“丑娃——”玲珑心里一紧,想也没想,直跟着往下跳。
黑暗里,玲珑以为自己会下坠,脚却踩到了地。
玲珑努力睁眼,她有些眩晕,不知为何只觉困倦无比,身体却没有疲惫之感。
这不是聚流离吗?
怎么回事?丑娃呢?姬弘呢?玲珑脚下虚虚浮浮的,她甩甩脑袋,挣扎着不让两片眼皮合上。走两步,又停下,一手抚额,一手去撑墙壁。
“哗……”
玲珑的手扶在门上,竟将移门撑开了,她重心不稳,冷不防跌进房间。
她抬头,冷吸一口气。是那妖怪!黑雾丝丝缕缕,但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在她眼前盘桓。这……是怎么回事?她定在那里,就着摔下的姿势趴着,一丝也不敢动。
“咣!”玲珑循声望去,是春姬。再看周围的场景,竟不像聚流离的房间,而是迷离馆的大堂。这是怎么回事?春姬手里抱着两只酒罐,正从后堂走来,抬头看见黑雾,吓得失手摔了罐子,酒浆溅了一地。还没等玲珑搞明白情况,就见黑雾朝春姬涌去,瞬间将她和她未出口的惊呼吞没了。
“春姬姐姐!”这恐怖的一幕似一把尖刀,瞬间戳进玲珑的心脏,她嘶声叫了出来。
只出了一声,玲珑意识到,她就是下一个!她哆嗦着捂上自己的嘴,蜷缩成一团,泪水却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奇怪的是,黑雾并没有袭击她,而是积聚在刚刚吞噬春姬的地方,盘旋翻滚。
一只火球从玲珑耳边掠过,射向黑雾。玲珑猛地转头,见涂离九就在身后,他显然看见了刚刚的一幕。只见他面色狰狞,双眼射出荧荧绿光,十指利爪毕现,手中是熊熊狐火,连连向黑雾投去。玲珑爬起来,去拉涂离九,“快走,你打不过它的!”可她的手径直穿过了涂离九的袍襟,玲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看手指,又看看一边几近疯狂的涂离九,愣在那里。
“你杀了春姬!你居然杀了春姬!管你是什么妖魔!我管你是什么!”玲珑能听见涂离九的嘶吼,能感觉到狐火的灼热,却捉不住涂离九的衣袖。这是怎么了?
玲珑慌乱无比。这边,黑雾在涂离九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但这优势只维持了一瞬,更多的黑雾从迷离馆的门窗涌进来,将涂离九团团包围,他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身后的黑雾逼近了,玲珑担忧地去拽涂离九,却仍旧碰不到他。
“涂馆主!身后啊!快看身后!”但涂离九没有任何反应,手中的狐火发发朝向前方,只对着那团吞噬了春姬的黑雾,誓要将它打散。
身侧的黑雾袭来,旋风一般刺入涂离九肋下,他闷吭一声,被击出数米。
“不!不要!”玲珑尖叫。后方的黑雾涌上来,将涂离九卷到半空,他面色痛苦,狐火也失了准头,绵弱无力地胡乱射出。原本被涂离九打散的那团黑雾,又重新凝聚起来,它腾空而起,朝涂离九的口鼻直灌进去。涂离九双眼的绿光渐渐浑浊,身体也渐渐僵硬,张扬的红袍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却像严冬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飓风中飘摇,就要被撕碎了。
玲珑虽对涂离九无甚感情,见此情形也忍不住痛哭。怪的是,她就在涂离九身侧,却没受到一丝黑雾的袭击,就好像,它们没看见她一样。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劈开重雾,卷起涂离九腾空而走,玲珑认出,那是龙须!
玲珑仰头追赶,发现与黑雾触到的龙须尾正嗞嗞作响地消融,让玲珑胆战心惊。
脚下一绊,玲珑跌倒了。
再抬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龙须,也没有黑雾,眼前是聚流离空空的走廊。
玲珑回头,是她跑出了刚刚那间房,被门角绊倒了。
“啪!”移门在她身后自动合上了,周遭只剩诡异的宁静。
走廊一格格的移门延伸出去,好似没有尽头,玲珑越发眩晕,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与恐惧里,腮上挂着的泪珠又坠下来,打湿了前襟,“啊……”玲珑跪在原处,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将额头贴在地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春姬姐姐死了?涂离九受伤?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和姬馆主离开迷离馆时,他们明明都好好的啊!
“姬馆主……对了,我和丑娃,还有姬馆主,我们刚刚在狐仙庙……”她闭着眼,抱着头自言自语,努力回想道,“然后姬馆主跳进了木箱……我和丑娃也掉了进去……”
玲珑猛然睁开眼,她想起来了。跳进木箱后,她和丑娃就出现在白龙馆的八角亭中——玲珑庆幸地看了看双脚,还好,她还穿着能凌波而行的丝履。她抱着丑娃,踏过水面,去找姬弘。却发现涂离九在廊下,已经昏迷不醒,姬弘在一边守着,面有忧虑。
“姐姐,这是哪里?”丑娃在一边兴奋地四处打量。
玲珑拉住他,“嘘……”她说,“丑娃乖乖的,小声点儿。”丑娃懵懂地点头,不吵不闹。
“姬馆主,这……不是涂馆主吗?他怎么会在这儿?我们从迷离馆走的时候,他不是在楼上吗?”玲珑凑到姬弘身边,看着昏睡的涂离九,轻声问道。
姬弘摇摇头,“我也不知。我一到,就见他重伤昏倒在地。看他身缠黑气,应是与那邪物有过一战。”他眯眼思虑,“京中传言,有黑老妖作怪,我一直不在意,以为只是个食人小妖,没想竟能伤他至此。”
“黑老妖!黑老妖!”丑娃听见,突然大哭,“姐姐,是吃掉娘亲的黑老妖……”
玲珑赶忙搂住丑娃,轻声安抚。
“离九虽已昏迷,但那妖物一时还找不到他的元神,我已用幽梦枕将它困在离九梦中,但这也只能拖延一时。”玲珑再看,果然涂离九颈下垫着一方红玉枕。姬弘忽然转头,盯着玲珑说,“现在我要你进入他的梦境,找到离九的元神,唤醒他。”
玲珑一时呆住,“什……什么?”
姬弘抓住她,揪住她颈上的锦囊,“你不是要歧路灯吗?去他梦里,找回他的元神,我就将歧路灯送给你。否则,那邪气吞噬了涂离九的元神,就可以控制他的身体和幻术,这世上就没有能阻止它的人了,连我也不行。等不到今天的月亮出来,你,还有长安城里所有的人,就会被它吞吃一空了。”
“好……我做,你说什么我都做……”玲珑慌乱地点头,“可是……我只是一个人类,什么能力都没有啊!”
“是啊,你只是个人类……”姬弘松开了手,“但我不能去,他的梦是承载所有记忆的迷宫,只有未曾留在他记忆里的人,才有机会从中走出来。”他瞥了旁边抽抽搭搭的丑娃一眼,“现在只有你能去,总不能让那奶娃子上吧。”
玲珑看看丑娃,确实,也只有她了,“可我怎么进入他梦里?怎么找到他的元神?”
姬弘的目光幽深,“涂离九应该能感觉到意识已被邪气入侵,他的元神会藏在某段记忆里,我也不知是什么记忆……但藏得再深,也总会被找到,我只希望,是你先找到他。我会让你的魂魄进入他的意识,但你会受到他的排斥,时间越久,魂魄就越虚弱,所以你要抓紧时间。”
“可我怎么唤醒他?”
姬弘示意玲珑躺在涂离九旁边,“你要寻找梦境的出口。梦中有无数记忆,会**涂离九留下,但你们要向出口走,千万不要回头。”
“姐姐,你要睡觉吗?”丑娃凑过来,蹲在她脑袋边,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玲珑。
玲珑笑笑地安抚他:“对,姐姐累了,要睡一觉,丑娃乖,要听姬馆主的话,千万别吵闹。”丑娃点头。
姬弘捉住他后领,将他拎到一旁,“去那边蹲着,别碍事。”他又对玲珑说,“我需要你的锦囊。”
玲珑有点儿犹豫,但仍旧将胸前的锦囊摘下,“要这护身符有何用?”
“呵,护身符……”姬弘冷笑道,“这锦囊装了你的魂魄,随身携带才保你不死。将它戴在离九身上,你的魂魄就会进入他的身体。你要尽快找到涂离九,不然我也不知你的躯体在没有灵魂的状态下能撑多久。”
“你说什么……”玲珑惊恐,还要再问,锦囊却被姬弘拽走。
姬弘将玲珑的锦囊挂在涂离九胸前,喃喃道:“现在,就只能等了……”玲珑一阵眩晕,接下来,她就在这里了。
“这么说……这就是涂离九的梦境?”玲珑从地上抬起身子,回头看那扇门,“刚刚那个房间,春姬……黑雾……那是他的记忆?是我们离开后发生的吗?怪不得他们都看不见我……”
玲珑忍着眩晕和困意,站起来打量四周,不解地嘀咕道:“可是为什么,涂离九的梦境居然是聚流离?”算了,不想这些。她甩甩头,现在要紧的,是找到涂离九的元神。可是聚流离这么大,要怎么找呢?
眼角处掠过一个身影,就在那个转角处,玲珑转头去看。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追了过去,却没见到什么人。
玲珑想,也许是看错了。她尝试地推开一扇门,是迷离馆的酒窖。涂离九一脸和煦的微笑,抱着小春姬,一边在酒坛间逡巡,一边给春姬讲解酿酒和储藏的要领。玲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二人说笑的样子,想到刚才所见,春姬被黑雾吞噬,涂离九疯狂的一幕,忍不住又落泪。她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脸上浮现一个夹杂悲伤的微笑。在这里,春姬姐姐还活着呢。
“哗——”移门的声音在脑后响起,玲珑赶忙回头。她刚才没看错,确实有人。她悄悄靠近,那是个小女孩,正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呆立。
那房里传来涂离九的声音:“喂,小娘子,别玩捉迷藏了,该回家啦。”
“你看不出吗?我上不去。”一个稚嫩的嗓音回答。
“哦,这样呀。”涂离九又说,“那你干吗要下去呢?”
玲珑心中一紧。她猜到那是哪一段记忆了。
那女孩觉察到玲珑的靠近,忽然转身,深不见底的双眼盯住她。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那目光却让玲珑打了个寒战。
“你不是涂离九的记忆。”玲珑问,“你是谁?”
“莲月。”女孩张口,声音稚嫩而冷清,“你也不是他的记忆。”她上下打量玲珑,幽幽地道,“是你。”
玲珑觉得奇怪,“莲月?你认识我?”
“哼。”女孩突然笑了,那表情能算是笑容吗?玲珑不大确定,“我认识你。你死了。”
这话太诡异了。玲珑双手紧张地握拳,却假装平静,“你胡说什么?我没死。”
女孩又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但你确实死了。要不要我给你看——”她忽地向前,向玲珑伸手。
女孩不高,抬高手臂也只能触到玲珑心脏的部位。她的手冰冷刺骨,让人窒息。她又向前一步。玲珑只觉疼痛,好像痛得心跳都要停了——虽然,她知道她的身体并不在此。
玲珑恍惚中,好像到了别处。
她是玲珑,但她又不是自己。她觉得好难受,好难受。她浑身滚烫,是在发烧吗?她试着动了动,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这是个婴儿的身体吗?
眼前是个陌生的老头,正皱眉盯着自己,“真倒霉,怎么买了个病苗子——都几天了,也不见好。”
“嘿,认倒霉吧,快去把她扔出去,不然怕其他小娃也害病呢。”另一个声音传来。
“好吧,好吧……”玲珑感觉身子一倾,她被人拎起来,眼前的景象也从室内转到了屋外。又走几步,嘿哟——她被人甩了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痛,除了痛,还有冷。
就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玲珑昏昏沉沉,逐渐陷入黑暗中。
“呵!”玲珑退后,挣扎着醒来。
“你看,你死了。你被卖给人牙子,可惜生了病,给你治病太不值了,还不如扔进阴沟。毕竟一个女孩儿而已,也没花几个钱,算他倒霉咯。看,你的灵魂也在那沟底,腐烂了。它现在和我在一起呢。”女孩冷笑着收手。
玲珑哭了。原来,姬馆主不认识自己,是因为这里没有玲珑,玲珑早就死掉了。
“是你……你就是黑老妖?”玲珑捂着心口,那里还感到冰冷。
“好难听的名字。”女孩皱眉,“我是莲月,它们是和我一体的,它们是我的朋友。”
玲珑吃惊道:“朋友?你是说黑雾吗?它们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我受欺负的时候,是它们保护我;我孤单的时候,是它们陪伴我;我难过的时候,是它们抚慰我。我只有它们,它们也只有我。”女孩目光阴沉,“如果你不喜欢它们,最好快点儿离开,它们一找到涂离九的元神,就会回来的。”
不,不能让黑雾先找到涂离九。玲珑默默地盯了女孩一刻,慢慢退后,转身跑开了。
可是,涂离九的元神会在哪里呢?她边跑,边胡乱拉开身边的门,呼喊涂馆主。这一间里,涂离九在与姬弘喝酒,他不理玲珑;另一间,涂离九在陪春姬吃饭,他仍旧不理玲珑。
玲珑胡乱地找了一阵,只觉疲惫不堪,更加眩晕了。不行,再这样下去,要么黑雾怪会先找到他,要么玲珑的灵魂会消散,“这个聚流离是涂离九的梦境,是承载他记忆的迷宫,姬馆主说,涂离九会藏起来……如果,这真是聚流离,他会藏到哪里?”玲珑苦苦思索,“我不了解涂离九,但我了解聚流离……如果是我,我会藏到哪里?”
“嗯。”玲珑的双眼突然亮起来。她四处看看,如果这迷宫与聚流离的形制相同……玲珑找准了方向,左转、右转,左转、左转,再右转……对。就是这条不举灯火、不见光亮的走廊。藏匿的心事,不愿为人所知的记忆,应该都在此处。
如果要躲避什么,我会藏进这里。玲珑想。可出乎她的意料,拉开第一扇门后,她看见的不是涂离九,而是——姬弘。
桌案上放着一只袖珍玻璃瓶,姬弘手上在缝着什么,灯台上的夜明珠熠熠闪耀,在他身后投下柔和的阴影。四周静悄悄的,玲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有些紧张地四下察看,没见到涂离九的影子,就合上了门,只是心里嘀咕,这既然是涂离九的记忆,为什么没有涂离九?
进到第二间房,玲珑立刻就觉察出异样。仍旧没见涂离九,只有姬弘孤身坐在灯下。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把玩手中的玻璃瓶。太怪了、太怪了。玲珑默默地退了出去。
涂离九究竟去哪儿了?玲珑连续打开几间屋察看,都没见他的影子,只有姬弘,都是姬弘,或坐,或卧,抑或大醉酩酊。桌上,只有那只玻璃瓶。玲珑焦急起来,却又觉得诡异,她蹑手蹑脚地在走廊里徘徊,想不通其中奥妙。玲珑恨不得大声呼喊涂离九的名字,却又怕将黑雾或那诡异的小女孩引来。她定定神,甩甩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打开另外一扇门。这扇门后,应该不会还是姬弘吧?她心里祈求:“子夏啊,拜托,让我找到涂离九吧!”
还好,这间房里的景致与之前不再相同。看着眼前风景秀丽的山谷,玲珑放松了一些,但这里没有人,她轻声呼喊:“涂馆主,涂馆主,你在哪里?”无人应答。一阵轻柔的风拂面而来,带来异样的气息。玲珑迈步进屋,顺着蜿蜒的山路前行,她想,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转过一个弯,玲珑听见细碎的水声,她循声而去,跨过溪涧,登上旁边的小丘,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泉眼旁,狐狸、狼獾、山猫、野豹,百兽横尸,就像经历了一场屠杀。有猎户与山民数十人,兴高采烈地检查猎物,有说有笑。他们将死去的动物倒挂起来,剥去兽皮,简单处理后扔上推车,剩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则被随意地弃置一边,几乎堆积起了一座小丘。
玲珑的心颤抖了。
忽然,她看见,还未被处理的那堆动物尸体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那大师真是厉害!”猎户拎起一只死去的狐狸,开怀地笑道,“几张符烧成灰混在吃食里,就将这群妖兽制伏了。啧啧,瞧这皮毛,定能卖个好价钱!瞧,好几条尾巴呢,果然是妖物!嘿嘿,回去给俺小子做条围脖,好过冬啦!”
“哎,那是什么?你身后头……”另一个农人打扮的,注意到了旁边的异常。
猎户抽出腰间的刀,小心地向前,用刀挑开几只狐狸尸体,“哟哟哟!还想跑?”他一个箭步,逮住了一只活物。那是只红毛小狐狸,拖着两只尾巴,被揪着脖子拎起来,瑟瑟缩缩地抖着。
涂离九?玲珑心跳加快,不自觉地为它捏一把汗。
“怎么还有一只没死?”他拿刀抵着小狐狸,“待俺结果了这只小崽子!”
“哎,别用刀啊!我看,这小狐狸能做个焐手罩子,别碰坏了皮,小心卖不上价。”旁边有人提醒。
“也对。”猎户点头,放下了刀。他伸手,“给我拿个麻袋来!”
小狐狸被塞进麻袋,扎上口,猎户四下看看,往水边走了两步,找了块坚硬多石的地方,高举麻袋,狠狠地往地上砸去。狐狸在口袋里呜呜挣扎,再摔两下,麻袋透出血来,里面才没动静了,“妖狐果然是妖狐,这么禁摔!”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
玲珑站在高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她浑身冰冷,喉咙苦涩,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脑中突然响起饕餮东临的话:“人类杀了多少狐狸、貉子、虎豹,却只是为了扒下它们好看的皮毛,穿在身上向其他人类炫耀,那才叫残忍!”
一把剑凌空而来,贯穿了猎户的肩膀。他痛苦地大叫一声,满脸扭曲地倒地,其他人慌了,“什么人?”
玲珑循声望去,沿着山路走来一个雪白的身影,是姬弘。
“妖怪!”众人摸出符纸,纷纷朝他投去。宝剑从猎户身体里抽出,又引发一阵杀猪似的号叫。符纸被剑锋劈开,在空中化作飞灰。
众人战战兢兢地握着镰刀、斧子,看看那边打滚的人,又看看悬在空中的剑,都胆战心惊,没了斗志,不敢上前。
“滚。”姬弘说。
玲珑从没见姬弘的眼神那样冰冷,好像下一刻就会大开杀戒。人们四散逃逸,有个人还惦记着兽皮,想去推车,只见银光一闪,宝剑从他颈边掠过,插在车上,当当作响。那人愣在当下好一会儿,才摸摸脖子,发现自己没死,他双腿一软,趴在地上朝姬弘连连叩头,哭谢他不杀之恩。姬弘看也没看他一眼,只从牙缝中挤出半个“滚”字,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姬弘环视一圈,眼光触到地上染血的麻袋时,分明踉跄了一步。他解开袋口,用几乎看不出颤抖的手揭开布料,抱起奄奄一息的狐狸。不染微尘的白衣沾上了血污,他低头轻抚小狐狸的脑袋,玲珑看不见他的眼睛,“对不起,离九。我又来晚了。”他对小狐狸说,“对不起。”姬弘抬头,对惨遭屠戮的动物们的尸体说。
小狐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睡吧。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姬弘语气温柔地说。
小狐狸死了。姬弘将它的尸体平放在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一只袖珍的玻璃瓶,打开瓶口对准它,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将玻璃瓶收好,接下来的一幕让玲珑震惊。姬弘拎起小狐狸的尸体,像那些猎人们一样,将它倒挂在树上。他捡起地上人们逃走时丟下的刀,将小狐狸的皮剥了下来!
树上,小狐狸的尸体血肉模糊,姬弘手上沾满鲜血,接着,他拎起另一只火狐,倒挂,剥皮,面无表情地继续着猎人们没做完的事。
玲珑几乎要崩溃了。
“为什么……不,不……”玲珑一阵反胃,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哭着逃出房间,将门紧闭,生怕那些可怕的场景追上来。
世界又安静了,眼前只剩下昏暗的走廊。玲珑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好半天才镇定下来,“不会的,子夏不会……不,他不是我的子夏,他不是……”玲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我得找到涂离九,才能回去,才能见到我的子夏……他不是我的子夏……对,我要找到涂离九!”
“哗!”她近乎野蛮地拉开下一扇门。这扇门里,没有山谷,没有血腥。好安静,好冷。窗外白雪皑皑,虽是深夜,看上去却犹如白昼。屋子里,仍旧只有姬弘一人,但他身上披着一件火红的皮裘,玲珑差点儿将他错认作涂离九。他在灯下修书,残破的竹简堆了一地,桌上仍旧摆着那只玻璃瓶。玲珑看着他安静的背影,仍旧无法相信刚刚看到的情形。
啊!玲珑忽然明白了。这是涂离九的记忆,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涂离九一定也在这里。玲珑抬脚进屋,走到姬弘身边。这皮裘……她伸手,明知触不到什么,却仍想去摸摸那皮毛。
火红的皮毛,就像山谷里,那些火红的狐狸。
玲珑猛地转身,跑了出去,沿着来路,重新去看那一间间的屋子。姬弘、姬弘、姬弘。不是只有姬弘,还有那件火红的裘衣,姬弘亲手缝制的裘衣。
也许涂离九,并不是真正的狐狸精?如果玲珑看到的是涂离九的真实记忆,那么他早就死了,至少,他的狐狸真身死了。剩下的,是皮毛,是姬弘制成的裘衣。
是它,一定是它。
可是,一件裘衣怎么会有记忆?怎么会有意识,还能化作聚流离一样的迷宫?
玲珑皱着眉,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抱着脑袋想,她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而此时,她发现,在这走廊之外,原本明亮的地方,也一格一格地暗了下去。
是那黑雾逼近了吗?
一间一间地找过去,要好一会儿呢。她得抓紧了。
“涂离九?”在搜寻了几个屋子之后,玲珑惊讶地发现,姬弘披着那袭狐裘时,身边有了涂离九的影子,淡淡的,不言不语地陪在他身边。玲珑试图叫住他,但那个涂离九没有反应,仍是虚虚浮浮,目无神采地存在,只是一个低级的灵体罢了。姬弘有时会一边把玩着玻璃瓶,一边看着他,眼里泛起温存的光。
很快到了走廊的尽头,玲珑忧虑地拉开最后一扇门。房间里透出耀眼的光芒,将玲珑笼罩在其中,适应了一会儿,她才能睁开双眼。看屋内杂陈的酒盏,玲珑清楚,姬弘又饮了一夜。光是从姬弘身上发出的,他斜卧榻上,恣意地笑着,轻抚狐裘,双手将大股银光注入其中。裘皮的接缝处,也银光闪闪,玲珑心中一动,难道,那是用龙须缝制的?
许久,银光方歇。
姬弘脸上似有倦意。他自怀中掏出玻璃瓶,犹豫一二,又低头笑自己。玲珑对姬弘手上的瓶子起了兴趣,从一开始,这瓶子就常在他左右,莫非,真与涂离九有关?姬弘打开瓶盖,瓶中慢悠悠地步出一只小小的火狐。有些透明,这是涂离九的魂魄?玲珑猜想。
像是睡了太久,小狐狸甩甩毛,伸了个懒腰才睁开眼。它看看姬弘,又看看一边的狐裘,姬弘朝他点点头,小狐狸就慢悠悠地朝那裘衣走去。经过玲珑时,还不经意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它便消失了。是与那狐裘融为一体了吧。
只见那裘衣红光大作,幻作涂离九的样子。这一次,却不是毫无神采的透明灵体了。他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身体,试着在指尖炸起一小朵狐火,满意地挑挑眉毛,站起来转了一圈,“子夏。”他抬头看姬弘,眼中神采奕奕,魅惑地笑道,“灵力分我一半?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看来没有我,你一定很寂寞吧?”
“没人斟酒,喝得实在没意思。”姬弘眼光落在窗外,淡淡地答。
玲珑偷偷地笑。她看过一整条走廊,没有人陪伴的姬弘,到底是寂寞的吧。忽然,眼前又银光大作,等玲珑反应过来,发现这段记忆是在循环演绎的:姬弘向狐裘传输银光,姬弘打开瓶子,涂离九的魂魄走出来,走进狐裘,化身成人……然后,又重新开始……玲珑走出房间,正要将门合上,手却顿住了,“那个时候,它怎么会注意到我呢?”
如果这只是一段记忆……那个时候,小狐狸的魂魄为什么会转头看她一眼?
玲珑转身跑进屋,正赶上涂离九幻化人形,在跟姬弘说话,她朝他大喊一声:“涂离九!”他果然转头看她,笑了一笑。玲珑确定了,涂离九的元神就藏在这段循环的记忆里。
于是玲珑在一边耐心地等,姬弘再一次拿出玻璃瓶时,她一把抢过,跑出屋子。
玲珑的心怦怦跳,她觉察到自己的虚弱,知道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带他走出这个梦境。玲珑站在走廊上,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从这个走廊到聚流离的大门,要怎么走。幸运的是,因为她上次的迷路,玲珑被姬弘和小白逼着,将聚流离的路线变化规律背得滚瓜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