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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灵兽一言蔽远谋

羌笛何须怨(第一卷) 雷池果 12142 2024-10-17 04:46

  

  聂靖天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在厅里引起反响更大,厅堂倏然静了下来,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目光似刀,仿佛要将他剖开来看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皇甫风也盯着他,眉头微微皱起:“你说什么?”

  见每个人都盯着自己,聂靖天心里有些发怵,但是皇甫风已经问了话,他便壮着胆答道:“庄主,这醋有毒,各位吃蟹可以,不过千万别蘸醋。”

  “有毒?”皇甫风那两道俊秀的剑眉拧成了个黑团,一旁的章正闵见状忙起身道:“小兄弟,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你怎的就肯定这醋里被人下了毒?莫非你亲眼所见?”

  聂靖天见到章正闵,心下稍稍放宽了些,不管怎样,偌大的傲云庄,自己还算有个认识的人,虽然这次只不过是见到他的第二面,便点了点头,答道:“我倒没有亲眼所见,只是看这醋有些蹊跷,若我没有猜错,这醋里除了姜末,还有守宫的肉。少量的守宫可入药解毒,对人无害,但是与醋混食,则必致人死命。”

  章正闵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皇甫风依旧沉默不语。经白一勺五年来的**,聂靖天已是个英俊挺拔的少年,早已不复当年的孩童模样,章正闵和甄紫婷只觉得他好生面熟,一时却没想起他是谁,至于皇甫风,当初跟聂靖天只一面之缘,更是不记得眼前这个夜闯傲云庄的少年,竟是当年舍身救章正闵的那个奇童子。只听甄紫婷对皇甫风轻声道:“风哥,这小兄弟说的,我看未必是虚言,这等事情,是宁肯信其有,切莫信其无啊!”

  皇甫风看了看甄紫婷,冷峻的双眼闪过一道笑意,转身对众庄丁吩咐道:“去牵只狗来!”

  狗被带到,皇甫风拈起一块牛肉,蘸了蘸醋碟内的醋,向那只狗丢去,那狗顺从地叼住牛肉吞了下去,起初无甚异样,不久便开始浑身抽搐,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倒地哀鸣不止,挣扎良久方才断气。厅内刚才已是鸦雀无声,此刻更是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一点响声就会让这里炸锅一样,直恨不得连心跳都停住。

  忽听一人瓮声道:“庄主,此次英雄大会着实热闹,这宴席也丰盛得紧,俺董天合实在佩服,佩服!”

  聂靖天随众人眼光望去,说话的那人五大三粗,一身货郎装扮,手持一根明晃晃的铜扁担,然而他满脸络腮胡子,嗓门粗闷喑哑,无论相貌还是声音,跟自己见过的董天合截然不同,心里正纳闷间,听得皇甫风微微笑道:“董大侠对此事似有赐教,但言无妨。”

  董天合把扁担往地上捣了捣,粗声道:“赐教不敢,俺是个卖杂货的粗人,肚子里存不住二两话儿,前面大伙把盏言欢,好不快活,这会却跟秋霜打的茄子一样,半个字都没人往外放。俺晓得,他们是想给庄主您面子,可俺却是憋不住想问个清楚明白,好端端的菜里被人放了毒,庄主,是您那葫芦里另有药卖,还是被仇家栽赃陷害?不管哪样,想庄主您都不会袖手旁观罢?”

  皇甫风背着手,围着狗的尸体慢慢踱了一圈,缓缓道:“我请各位豪杰前来,乃是仰慕各位的英名,所以诚心结交,毒醋一事,此前我也丝毫不知,若非这位小兄弟提醒,后果不堪设想,至于是否有仇家栽赃,我定会将此事立即查个清楚明白,给诸位一个交代。”略停片刻,皇甫风郎声道:“前面这些辩白,我是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各位若是信我,我皇甫风感激不尽;若是不信,我不会再作解释,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总之,我皇甫风为人光明磊落,不会因小人作恶而改变分毫!”说这话时,皇甫风暗运内力,使得声音在厅堂内阵阵回响,绕梁不绝,聂靖天听了这番铿锵言语,心里对皇甫风不禁肃然起敬。

  “既然如此,算俺董大挑子多话了。”董天合又把扁担在地上捣了几下,道,“庄主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俺想大伙也都不想再问啥,讲千言不如做一事,下面就看庄主的罢!”说着对皇甫风略一抱拳。

  皇甫风也对董天合抱拳回礼,然后转过脸来,面色陡然凝重,沉声道:“带庄上所有厨子来见我!”又对两名庄丁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名庄丁会意而下,片刻抬了条长桌进来,在桌上摆了碗筷和一盘蒸蟹,又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几个醋碟一字排开。

  傲云庄的厨子大概有四五个,一齐被带到了皇甫风面前,皇甫风指着那张方桌,面带微笑对那些厨子道:“当涂蟹天下闻名,这次的更是珍中之珍,各位师傅为今晚一聚操劳了数日,每人赏蟹一只。”那些厨子面露欢欣,谢恩后纷纷就座,皇甫风呵呵一笑,举杯对众人郎声道:“良景难得,各位莫辜负才是,在下先干为敬!”

  在座众人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虽刚刚死里逃生,惊疑不定的大有人在,吓脱了形的却无一个,满座只见纷纷举杯应和。聂靖天心道:“皇甫庄主这样做,看来是想查出做手脚之人,假如哪个厨子不肯吃蟹,一定是心里有鬼,可饭食出了岔子,厨子的嫌疑自是最大,哪个厨子会这么笨,下手时偏找最易让人怀疑的路子?恐怕下毒的另有其人。”

  此时那些厨子已开始剥蟹蘸醋,众人的眼光统统聚集到他们身上,聂靖天心里又犯了嘀咕:“这群厨子真是豪迈,一堂的人盯着他们,他们也能吃得这般开心,不过看他们这般自在,定是不知这醋有毒,下毒之人也就不在他们中间,如此一来,他们吃了这醋,死得就忒冤枉了!”

  想到这里,聂靖天心头一紧,正要象刚才那样出声阻止,却见皇甫风闪身到方桌旁,微微挥袖,寒光一闪,宝剑脱鞘而出,将方桌从中间斩为两段,断桌碎碗跌落一地,把那些厨子吓得呆坐那里不敢动弹。这时有一个庄丁捧着一个竹筐从外奔进,叫道:“庄主您看,在厨间发现了这个!”竹筐被放在地上,满筐守宫残骸展现在众人面前。

  皇甫风显然被震惊了,愣站在那里半晌,缓缓转身,手中的剑指向章正闵,却又颓然放下。“正闵,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却要陷我于不义?”

  章正闵愕然起身:“庄主,您话这是何意?我……”

  “全庄上下都知道,你自幼喜好花草,熟悉草药和食材中的相生相克,我早该想到,能晓得用守宫拌醋制毒之人,不可能蠢到隐匿在厨子当中。”说到这里,皇甫风神情掠过一丝沉痛,“而且,除了厨子,惟有你接触过这些醋碟。我没想到多年来我最信任的人,竟然做出这等事情!”

  章正闵瞪圆眼睛,额上根根青筋暴起,满面通红,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在座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想是看法不一,更多人则作观望状,坐那里不言不语。

  皇甫风长叹一声,道:“在傲云庄出了这等事情,不管下毒的是厨子还是你,我都难辞其咎——正闵,大庭广众,证据凿凿,莫怪我不留情面,不过,念着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便饶你不死,只废了你的武功,逐出庄去罢!”说着便持剑走近章正闵,章正闵面色由红转白,紧咬下唇,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忧伤,却仍沉默不语。

  聂靖天有些心焦,暗忖:“章大哥当日宁肯受那恶人一剑,也不肯让我受伤害,这样侠义的人,怎会做下毒这样的龌龊勾当?皇甫庄主一定是冤枉了他!”眼看皇甫风离章正闵越来越近,聂靖天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心里却是拴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慢着!”只听一声娇叱,甄紫婷站了起来,迎视皇甫风。“风哥,章正闵和你一起长大,跟了你二十多年,他的为人你应很清楚,怎能随便就认定是他所为?这次下毒的无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他!”皇甫风万没料到甄紫婷会站出为章正闵开脱,不由一怔,甄紫婷继续道:“我看其中定有些误会,还是查个清楚为好,若冤枉了好人,傲云庄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

  皇甫风被甄紫婷当众抢白,面色立刻沉下,道:“紫婷,我怀疑他,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你怀疑他,只是因为是厨子蒸的这蟹,又是章正闵奉命去拿,不是厨子下毒,便一定是他了。傲云庄的厨间从不上锁,张三李四皆可进进出出,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溜进去投毒么?”甄紫婷嗓音清脆,此刻连珠似的发问,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

  皇甫风的脸色微沉,思忖片刻,转身问一个年长些的厨子道:“黄师傅,从今天早上到刚才,你在哪里?”

  黄师傅恭敬答道:“回庄主,小人一直在厨下干活,一步也未离开。”

  “我命人取螃蟹之前,你可在厨下?”

  “回庄主,那时小人也正在厨下。”

  “那时的醋碟可有异样?”

  “并无异样。”

  “此话当真?你在这里多年,该知道傲云庄的规矩是对奸诈之徒一概严惩不怠!”

  “小人不敢有丝毫隐瞒!”

  听黄师傅这么一说,聂靖天登时起了疑心:“适才我在厨间那么久,半个人影都没瞧见,这黄师傅有意撒谎,莫非是要嫁祸章大哥?皇甫庄主也真是糊涂,宁肯信这个厨子,也不肯信自己的属下。不过这黄师傅的模样老实巴交的,未必是下毒之人,难道下毒的是弄晕我的那个老头儿?是了,一定是他!”聂靖天偷眼望望四周,希望能找到那老头的踪影,可惜眼光搜寻了一圈,半个象那老头模样的人都没瞧见,倒是看见石礼和卫麒坐在人群中,俩人时不时交头接耳,仿佛在隔岸看戏。

  甄紫婷听毕黄师傅的话则紧锁眉头,一言不发,是傲云庄的人都知道,这黄师傅自建庄之初就在这里,厚道诚实在庄上数一数二,若说他有意陷害章正闵,莫说别人,连她自己都不信。

  皇甫风望了望章正闵,轻轻叹了口气。“正闵,我也不信是你所为,若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言,我和在座各位都会为你做主。”

  皇甫风这句话让正兀自发呆的聂靖天猛然回过神来,他望向章正闵,发觉章正闵的脸色竟平和了下来,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下唇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印。他没有看皇甫风,也没有看任何人,皇甫风的这句问话,如同一个拳头打到了棉花包上,瞬间便消失无形,就在屋内又快恢复刚才的死寂之时,却听得“哐啷”一声,吓了聂靖天一跳,只见章正闵将腰间佩剑解下,掷到地上,道:“既然庄主认定属下就是下毒之人,那么属下多说无益,要怎样处置,悉听尊便。属下这条命原本就是皇甫老庄主拣回来的,生杀予夺,尽在您手!”

  皇甫风长叹一声:“正闵,既然如此,莫怪我手下无情!”说着提起长剑向章正闵刺去,章正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凝向一边。聂靖天心急如焚,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不管不顾跳起来向章正闵冲去,居然将他推到一边,躲开皇甫风这一剑。甄紫婷和章正闵也都已认出聂靖天正是当日为章正闵挡了暗器的少年,不约而同“啊”了一声,眼光都牢牢跟住聂靖天。

  皇甫风一剑刺空,人也一愣,看清眼前是聂靖天,心下诧异,道:“这位小兄弟,多谢你报信救急,但我庄内之事,你不必多管。”说着伸手一推,这一推的力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聂靖天竟纹丝不动,这下让皇甫风又吃了一惊,只听聂靖天叫道:“庄主,我见过那下毒之人,不是章大哥!章大哥真的是冤枉的!”

  “你见过那下毒之人?”皇甫风目光一亮,立时收剑问道。话音未落,听得门口有人高声笑道:“今夜好生热闹,皇甫庄主,小可拜庄来迟,勿怪勿怪!”

  话音未落,说话那人已到了厅内,聂靖天循声转头一望,却惊得下颌险些脱臼,他忍不住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仔细揉眼再看,发觉自己并没有认错人。来的这人无论五官还是轮廓,的的确确就是自己曾帮忙推车现下又怀疑其投毒的那个老者,不同的是这“老者”脸上已没有一丝皱纹,鬓角也不见一丝白发,胡须依旧垂到胸前,但跟头发一样乌黑,与其说是个老人,不如说是个望去不到四十的英年男子,只见他一身绫罗绸缎,手里提着一串念珠,身材微胖,腰背笔挺,步履敏捷,长长方方一张脸,却白得象刚出笼的馒头,细长的眼睛里是一对黑黝黝的眼珠,嘴巴也是细长一条线,时常紧紧闭着,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翘,这模样,说不上富态,更不算威严,但却是副让人难忘的长相,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聂靖天见过,正是曾经登门拜访白一勺的管家祝歧。

  “祝员外,幸会幸会!”皇甫风对那中年男子拱手笑道,“曾派人去达昌楼请员外,却说员外有事外出,只差人送来美酒,现下员外能亲临蔽庄,在下不胜荣幸。只是眼前有些家务事要料理,若怠慢了员外,员外莫要见怪。”

  “庄主这说的哪里话?”祝达昌笑道,“庄主不怪小可这个不速之客,小可已是感激万分,哪里敢怪庄主分毫?庄主只管料理要事,小可既然斗胆来到宝处,也就不客气了。”这时祝歧已搬来座椅摆到一旁,祝达昌踱过去坐下,手里兀自不停捻着念珠,扬起眉毛扫了聂靖天一眼,嘴角竟隐隐露出笑容。

  这祝员外的嗓音高亢,让聂靖天听着很不顺耳,他落座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让聂靖天更坚信了他是下毒之人,于是忖道:“祝员外敢这等有恃无恐,看来他与皇甫庄主的关系颇不一般,如若贸然揭穿,恐怕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被这厮反咬一口,皇甫庄主若是信了他,那我不但救不了章大哥,连自己也搭了上去,弄得不巧还会连累师父,那可是冬瓜皮当帽子——霉上了顶……不成,不成!刚才说出去的话,我得想法儿咽回肚里才行!”

  只听皇甫风问道:“小兄弟,你当真看见了那下毒之人?你可看清他是谁了么?”

  “呃……庄主,我……我是看见了下毒之人,不过……”聂靖天有意将话语放慢,听起来吞吞吐吐,自己则急急在心里盘算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不过怎样?”皇甫风追问道。祝达昌跷起二郎腿,瞟了聂靖天一眼,依旧不紧不慢捻着念珠,神态悠然自得。聂靖天此时已渐渐想出了点对策,只是不甚囫囵,于是仍吞吞吐吐道:“不过……我并未看清下毒那人的模样……”

  甄紫婷忍不住插口道:“小兄弟,那你都看到什么了?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说出来罢,不用怕!”

  聂靖天刚才作势吞吞吐吐,心里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若真能从头讲起,便可以为自己攒点时间来斟酌后续话语,现在见甄紫婷这么一问,不禁心下暗喜,便装做努力回想的模样,慢腾腾开口道:“其实,今天我原本想来瞧瞧热闹,可贵庄森严得很,我等到天黑才混了进来。进来之后发现还不如不进来,贵庄实在是大得了不得,我不久便迷了路,绕来绕去都找不到正厅,有好几次还险些被发现,我只好东躲西藏,边藏边找。唉,天黑成这个境地,找路愈发难了,害得我绕前绕后,绕左绕右,绕东绕西,绕南绕北,停停走走,走走看看,看看找找,找找停停……”

  这些话罗嗦得连聂靖天自己都险些背过气去,皇甫风不耐烦地蹙起眉头,声音却仍温和。“小兄弟,这些都是小事,后来呢?”

  “后来么,我找路找得腹中饥饿,就想找些东西填填肚子,这时一阵香味飘来,我便顺着香味找了过去,我先向北拐了一个弯,然后直行数十步,又向南拐了一个弯,往前走了十数步,后来碰到了一个花园,穿过花园,再直着走了不晓得多少步……”聂靖天边絮絮叨叨地讲,边暗自观察皇甫风,只见这位庄主的面色略略有变,终于又打断他道:“小兄弟,莫兜圈子了,你到底有没有看见那投毒之人?”

  聂靖天显得有些委屈,望了望甄紫婷,又望了望皇甫风,道:“这位姊姊让我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说出来,我便从头开始讲,现在还未讲完一五,庄主您便要我讲那一十,弄得我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该如何是好?”

  皇甫风无奈地看了看甄紫婷,叹了口气,道:“既然她教你这样讲,那么你就接着讲下去罢。”甄紫婷脸色微微一红,忙问聂靖天道:“小兄弟,后来怎样了?”

  “后来么?我走啊走,终于瞧见了厨间,我看四周没人,就想偷偷溜进去寻点吃的,这时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窗口晃来晃去,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在干什么勾当……”聂靖天开始信口开河,神情却严肃得很,让人难以怀疑。

  “你可看清那黑影的长相了么?”皇甫风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聂靖天摇了摇头:“我那时吓得不敢靠近,哪里有机会看清那人的长相?那人在厨间鼓捣半天后,一溜烟上墙走了,那以后我才从藏身之处出来,走进厨间看个究竟。”

  皇甫风皱紧眉头:“这么说,你压根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模样是没看清,不过看那人的背影,好象……好象……”聂靖天放低声音,言语也有些含糊不清。

  “好象什么?”

  “好象……好象是个女人!”聂靖天把最后两字咬得尤其清晰准确,说完后,连他自己都暗暗钦佩自己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这本事似乎是无师自通而来,在白一勺面前,他可半句诳语也不敢打。

  “女人?”皇甫风锁着眉头目不转睛盯着聂靖天,聂靖天也直视着他,为的是不让他看出自己内心的忐忑,他暗想,只要皇甫庄主不怀疑,那么章大哥便有救了。可不久他便发现事情原来没有这样简单,皇甫风看自己的眼神颇为古怪,既非怀疑又非惊讶,脸色绷得紧紧的,右手忽然攥住了剑柄,聂靖天下意识向后一退,只觉得一只手轻轻扶住了自己肩膀,转头一看,甄紫婷站在他的身后,对皇甫风道:“风哥,你也听到了,这小兄弟看到的下毒之人,不是章大哥。”

  “这小子分明在胡言乱语,甄姑娘莫太轻信了。”坐在一旁的祝达昌呵呵笑道,“傲云庄厨间的门朝北而开,今夜的月色甚好,按这小子的说法,他到厨间门外之时,厨门附近因为院墙遮挡月光,该漆黑一团才是,即使有黑影,也断难分出是男是女。甄姑娘在这庄子上也住了不少日子,该晓得这个常理,怎能让这嘴上无毛的小子一言以蔽之?”

  祝达昌这几句话虽是笑着说的,字里行间却是冷风飕飕,让聂靖天心头一紧,不过只转瞬功夫,他便笑着还口道:“祝员外对那里又恁地熟悉,仿佛亲临一般,不过不瞒您说,那黑影究竟是不是个女人,我着实看不仔细,现下想来,那黑影的背影倒真有几分象祝员外您——”

  祝达昌听得此言,虽仍坐着不动,面孔却骤然变色,原本慢慢捻动的念珠被他捏在了指间,只听轻微簌簌之声,一颗念珠被他捏成了粉末,从指缝滑落地上,聂靖天感觉背后冷汗渐渐渗了出来,却见祝达昌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得很,不愧是白一勺**出的好徒弟,亏得小可认了半天,才认了出来——聂靖天,你师父可好?”

  “我师父?他老人家很好,很好,好得很!”聂靖天也哈哈一笑,心里却不明白祝达昌无缘无故怎的把话题扯到了师父头上。

  祝达昌捋须笑道:“小可久闻其名,却从未亲自拜访过他老人家,心下一直过意不去。你师父的绝活,你也该学了八九不离十了罢?”说着身形一晃,聂靖天还未答话,发觉祝达昌已欺近面前,右手搭上他的左肩,满脸堆笑,看去象是在与他亲密叙话家常,可聂靖天心头不禁一凛,原来那手貌似轻轻放上自己肩头,分量却越来越重,如一个铅块压将上来,聂靖天不得不极力撑起左肩,免得身体向一侧倾斜,祝达昌见他竟能挺住,心下诧异,在手上更增了几分力道,开口笑道:“你师父没有和你一起来么?以他的脾性,怎容得自己徒弟四处乱跑,还来这里搅局?”

  聂靖天正暗自咬牙应付祝达昌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听他这么问话,心道:“我若是开口答话,则必心力分散;心力一分散,则必当众出丑;当众一出丑,这老白脸可就拣了便宜了……不成,我得先发制人!”这般想着,身体猛然向旁侧一闪,这是他儿时与伙伴们打闹的惯招,对方朝自己用力之时,身体多少总要前倾,若自己突然闪到一边,对方失了他这个支撑,自是站立不稳,这时自己再从背后一推,对方除了仆地跌倒,别无选择。聂靖天趁祝达昌不备闪到一边,祝达昌的身体果然晃了一晃,聂靖天趁机伸掌在祝达昌背后一推,他从未练过外家功夫,内功虽修习多年,却不知如何运用,所以这一掌推得笨拙无比,且祝达昌毕竟不同于聂靖天那些幼时玩伴,只向前略一弓身,左脚同时提起向后一撇一勾,这一招又准又狠,聂靖天猝不及防,被他勾倒在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只觉腰脊被震得发疼。

  祝达昌转身冷笑道:“好小子,我不过与你叙旧,你却暗地偷袭,这也是你师父教的么?”

  聂靖天本心豁达,旁人对自己非议责骂,很少放到心里,可祝达昌这话显见是对白一勺颇有微词,而且分明是空穴来风,教聂靖天登时怒上心头,他从地上蹦起来,冲祝达昌愤愤道:“你欺我不会武功,在我肩膀上狠命摁了半天,我若再不躲开,怕是这半个肩膀都要被你压碎了,在座各位都是会武的,你让大伙评评这个理,究竟谁偷袭谁?”

  “小子,说谎也得说得高明,那些一听就让人晓得是假的谎话,不如不说。”祝达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聂靖天,脸上的笑容多得象要溢出来,“你不但练过武功,而且还练了不少年月,否则如何抵挡得住我的掌力?不仅如此,刚才我那一脚使了重力,若换了真正不会武的人,恐怕得先呕血三升,而你只是跌倒而已,浑身安然无恙,若非内功护体,怎能这般太平?”

  “你那招远没你说得这么厉害,吹牛皮也不怕风大搧了舌头,好生没羞!”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细细的,好似一根柔丝在半空飘来飘去,却清晰得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祝达昌笑容微凝,四下扫视,只见在座众人也在交头接耳东张西望,个个都一副迷茫的神情,没有一个象是说这话的人,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还夹杂咝咝笑声:“你不必找了,找了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抓不到,抓到了也抓不囫囵。”

  聂靖天听这声音甚是奇异,也左顾右盼起来,无意间抬起头来,见梁上一动不动伏了个黑茸茸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还未定睛细看,便听皇甫风提声问道:“尊驾何人?何不现身说话?”连问了三声,却无人回应。众人都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一时间屋内陷入死寂。

  过了半晌,那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次不如刚才那么尖细,低沉柔和了许多,仿佛一束棉纱从半空缓缓飘落:“我就在这里,大伙儿都能看得到,却偏偏视而不见。自个儿眼神不好,却反倒怪我不现身说话么?”

  听这声音这么说,聂靖天忍不住偷偷抬眼望着梁上那团黑茸茸的东西,那东西略略动了一动,露出两个尖尖的耳朵,接着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直直盯着聂靖天,那双眼睛在堂上的灯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忽黄忽绿,很是诡异,让他觉得头皮一阵发紧。那东西忽然身体一纵,从梁上悄无声息跳下,稳稳站在厅堂中央,聂靖天这才看请,“那东西”原来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这猫通体乌黑,一把乌黑蓬松的尾巴甩在身后,四爪和尾尖的毛却是雪白雪白,溜圆的眼睛碧绿清澈,仿佛两颗晶莹的翡翠,时时忽闪一下,灵气逼人,让聂靖天竟看得呆了。

  “啊!”甄紫婷轻呼一声,那黑猫转头望见她,便走到她的脚边,闲闲坐下,抬头看着她的脸,听得那声音从那黑猫所坐之处轻柔响起:“婷丫头,好久不见,怎的你家风哥哥大宴宾客,也不请我来凑个乐子?”此话一出,包括皇甫风和祝达昌在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饶他们走南闯北,各自的见识也不少,但目睹猫之口吐人言,怕都是破题儿头一遭。

  “紫婷,这是……”皇甫风探询地问道,甄紫婷却没答话,只见她呆立片刻,双膝缓缓跪下,低声道:“不肖徒儿甄紫婷,拜见师父。”

  “乖丫头,起来罢,这会子还不到拜我的时候,待师父料理了这桩闲事,寻个无人的地儿,你爱拜多久便拜多久。”那声音仍是柔柔的,在甄紫婷周围飘来飘去,竟如清风一缕,撩起了她额前细碎的发丝。

  “徒儿遵命。”甄紫婷慢慢站起身来,垂手立在那黑猫的面前,皇甫风几次欲低声问她,一见她凝重的神情,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猜想,大概是某位武林前辈的魂魄附在了这黑猫的身上。

  祝达昌见过的世面毕竟多一些,惊愕的脸色瞬间平复,对那黑猫拱手一礼,笑道:“这位前辈,敢问名讳怎生称呼?”

  “你心里分明在想:‘这猫莫非还成了精么?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我且试探一下。’是也不是?”那声音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不屑,“不过,你这面子工夫做得挺足,我也不能白受你这一礼,便指点一下你的功夫罢!”

  祝达昌狐疑地望着那只猫,那黑猫仍面向甄紫婷坐着,只用尾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来拍去,此时声音变得恍如山涧细流,不紧不慢涓涓而下:“你伸掌压在那小子肩头之时,用四指扣住其肩髎穴,拇指按住其云门穴,以防他吐力化解,这招‘磐陀抚顶’原本使得好极,若对付普通江湖人士,这招无可挑剔,可惜这小子并非寻常的武林中人,他修习的内功乃是逆经脉而行,那些要害穴位,在他身上便不足挂齿,莫说你制住‘肩髎’‘云门’这种穴位,即便是‘膻中’和‘气海’,他眉头怕也不会皱上一下,若不是他外家功夫不深,倒地吐血的,恐怕就是你了。”

  “请前辈指教。”祝达昌语气忽而变得谦恭起来,聂靖天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心道:“师父教我练功乃是逼毒之用,假如是逆行练功,那不是不但不能逼毒,还反将毒倒灌入各经脉了么?唉,师父是断不会害我的,不过这猫前辈说的也是言语凿凿,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笑道:“我晓得你现在心下开始紧张起来,一是看我竟如此轻易道出你的武功招式,江湖险恶,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别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不让别人瞧出自己半点路数;二是生怕这小子的武功超过你,是不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这般好胜也属平常。你既然请我指教,我便指教,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怎么想的,便怎么讲,最后你若是不满意,可怨不得我。”

  “前辈肯赐教,已是小可的荣幸,小可怎敢埋怨前辈?”祝达昌此时的神色让聂靖天不由再次刮目相看,只片刻间,他所见过的最倨傲和最恭顺的模样都在这位祝员外一人身上呈现,而且前后连贯顺畅,毫无矫揉之状。

  “如此甚好。这小子的内功既是逆行修炼,则浑身必定颠倒运功。所谓颠倒,便是天变地,地变天,重化轻,轻化重,原本是关键要害的穴位,对他都无足轻重,而原本无足轻重的穴位,对他则非同小可。所以,你先前用以制住其他对手的手法,对他可得改上一改,多往经外奇穴上算计。”

  这声音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聂靖天听起来却觉得后背的凉意一阵胜过一阵,心道:“猫前辈这番言语,不是摆明了教那老白脸怎么对付我么?它与我无冤无仇,怎会这般跟我过不去?那老白脸也颇奇怪,我其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却好象怕了我一样,诚惶诚恐地向猫前辈讨教,若要师父看见,定要将肚子笑痛数回。”

  “前辈,奇穴在十四经穴之外,分布甚散,如何判断哪些是他的要害?”祝达昌的这问话教聂靖天恨得牙根直痒痒,此时的他感觉自己仿佛是砧板上的肉,屠夫却在跟别人高谈阔论用何种刀法来将自己劈片切丝或者剁成肉糜,一时竟有些后悔没有磨着师父教点外家功夫,若自己能学到白一勺的一招半式,何至于落到这等狼狈境地?

  那声音嘿嘿笑了几声,道:“颠倒练的内功,乃是从正常的内功心法变化而来,虽然章法颠倒,也是有章可循,适才你没抓到他的要害,却也能将他绊倒在地,可见他这倒练内功的要穴,离正练内功的要穴应不会太远。依我看,他百会穴四周的‘四神聪’便是他的要害所在,稍注内力便可绝其经脉;手掌内侧指节中部的‘四缝’、掌背指根的‘八邪’、膝髌中上的‘鹤顶’和足背侧趾根的‘八风’也是碰不得的,否则四肢必废,若是双掌重重齐击其双侧胸肋处的‘神封’,那他全身内功便会被尽皆废除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多谢前辈指教!”祝达昌哈哈一笑,猛力向聂靖天推出双掌,这掌风劲疾狠猛,令在场众人开始**起来,心善些的开始为聂靖天捏紧一把汗。

  “师父!您……您会害死他的!”甄紫婷失声叫道,原本一直站在那里发呆的章正闵,此刻却敏捷闪到聂靖天身前,也是双掌其出,与祝达昌双掌生生相碰,两人都往后退了一步。皇甫风见状忙喝道:“正闵,不得放肆!”

  祝达昌见是章正闵,便笑道:“大家自己人,莫伤了和气。章少侠,这小贼偷偷摸摸混进庄来,已是居心叵测,而且所练内功这等诡异,不是什么好人,年纪轻轻尚且如此,日后定是个祸患,此次下毒,十有八九乃其所为,章少侠莫被他蒙蔽了。”

  “日后的祸患,留到日后再讲。”章正闵将聂靖天推到自己身后,冷冷对祝达昌道,“员外武功高强,却死咬住一个武功低微的少年不放,这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不好听罢?你若坚持动手,我章正闵定会奉陪到底!”

  祝达昌眉头一颤,眼睛变得圆了许多,还未开口,便听那声音幽幽叹道:“愈是闲事,便愈有人管;愈是混水,便愈有人趟。唉——!”最后这声叹息悠长绵延,叹音甫消,黑猫陡然跃起,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冲向章正闵,雪白的前爪露出指尖,抓向章正闵的脸,章正闵侧身一躲,那猫抓了个空,扑到章正闵身后的厅柱上,前爪钩紧厅柱撑稳,然后顺势将身体一扭,后爪猛蹬,反身又向章正闵扑来,章正闵微微挫身,双臂仍是紧紧将聂靖天护在身后,只避过了眼睛等紧要部位,脸颊躲闪不及,被猫爪抓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聂靖天看不下去,奋力挣脱章正闵奔向祝达昌,叫道:“你既然非杀我不可,只管动手便罢了,别伤害章大哥!”

  祝达昌见聂靖天自己送上门来,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双掌齐发,“嘭嘭”两声,重重击在聂靖天左右胸下神封穴,聂靖天被他打得后退数步,捂着胸口蹲下身去,祝达昌紧跟上前,变掌为爪,猛扣住聂靖天头顶‘四神聪’。这‘四神聪’共四个穴位,在‘百会’前后左右各一寸处,正好被祝达昌四指紧紧摁住,将内力滚滚倾注其内,聂靖天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冷从头顶直泻而下,瞬间遍布四肢百骸,浑身骨节冻得咯吱咯吱作响,而胸前中了祝达昌重掌的地方却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滚烫难耐。

  章正闵见聂靖天双眼紧闭,浑身剧烈颤抖,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口边渐渐渗出一条血线,急得怒吼一声,甩开那黑猫,向祝达昌扑去,可没走几步,那黑猫又扑了上来,章正闵只好停下与之周旋。甄紫婷见状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道:“师父!求您饶了聂少侠罢!他即使和您结过冤,也罪不至死啊!”

  “婷丫头,这么多年,你的脾性倒是一点儿都没变。”那声音并不为甄紫婷的恳求所动,仍轻声慢语道,“这位聂少侠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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