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浑儿懵闯聚英楼
聂靖天在那蒙面老者背上,只觉得他爬山如履平地,可是前方的路却不是回家的方向,待那老者又翻过一座山头后,聂靖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好象离家越来越远啦!”
那蒙面老者哼了一声,脚步却是不停,道:“臭小子,师父就知道瞒不过你——在外惹了是非,不兜个圈子,不是摆明了让仇家寻上门么?”
聂靖天分辩道:“师父,这次不关徒儿的事……”
“不关你的事,却是你多管闲事,平白无故替人家挡暗器做甚?还好没伤在要害,要不纵然华佗重生也救不得你!”
“是那位大哥救徒儿在先,徒儿也是想报恩么……”聂靖天嘻嘻一笑,问道:“师父,跟了您这么久,却不知道原来您也是会武功的!”
白一勺又哼了一声,停下脚步,把聂靖天放了下来,聂靖天看了看四周,此处是个山坳,幽静偏僻,便奇道:“师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先拣回你的小命再说!”白一勺命聂靖天盘膝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左侧,先左掌贴住他前胸中庭穴,右掌抵住他后心至阳穴,聂靖天只觉得前后心有两股奇热无比的气流相互冲撞,撞得伤口如火灼一般辣辣地痛,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奔涌而出的鲜血冲开,顷刻半个肩膀的衣衫都被血浸透。
“师父……我……好……难受啊!”聂靖天只觉得那两股气流越来越烫,整个脏腑都沸腾得几近爆裂。
“别说话!闭上眼睛调匀气息!调气之时慢纳快吐,纳气时尽量缓慢,吐气时尽量迅速!”
聂靖天不敢再说话,只尽力按白一勺的吩咐去做,这法子果然奏效,体内的灼热顿时清减了许多,余下的烧灼渐渐变为酸痛,起初蔓延全身,最后集中到伤口四周。白一勺把双掌抽走,低喝一声,同时拍向这两个穴位,聂靖天只觉得肩膀有如被烧红的钢锥刺透,痛得大叫,痛过之后,却是说不出的轻松,聂靖天睁开眼睛,见地上一滩血中落着一枚暗器,形状很象袖箭,但要更细更小些,箭尖状如蝎子尾巴,箭尾雕成了蜈蚣模样,看来就是那黑衣人说的“绝杀蝎蚣刺”了。
“师父!师父!您看……”聂靖天捡起绝杀蝎蚣刺,想要拿给白一勺看,转头却见白一勺盘膝坐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心里不禁忐忑起来,忙摇晃着他叫道:“师父!师父!”
白一勺睁开眼睛,瞪了聂靖天一眼:“嚷嚷什么?怕师父死了么?”低头看到聂靖天手中的绝杀蝎蚣刺,拿过来端详片刻,又还给聂靖天,道:“这个,你自己先收好罢,日后兴许还能派上用场——你的伤口怎样?”
“还有点疼。”聂靖天将绝杀蝎蚣刺揣到怀里,笑嘻嘻道,“师父功夫那么好,若是能教徒儿一招半式,徒儿一欢喜,伤口就不疼了。”
“又贫嘴,看来伤得不够重!”白一勺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放心了一些,聂靖天能说能笑,体内的毒看来是除去了大半。
“我是跟师父开玩笑的,师父不肯教我武功也罢,其实仅师父的厨艺,便已够我学一辈子啦!”聂靖天想起刚才树林之战,还心有余悸,若学了武功便净是招来那样的是非,还不如做个不通武功的平常人家终老山野。
“武功么,我原本是不肯教你的,你再怎么求我教都不行,现在么,是非教你不可的了,你再怎么求我不教都不行。”
“师父,这是为何?”
“原先不肯教,是不想你涉足江湖是非,江湖上但凡会点武的,遇事便只晓得用武来解决,武功本应是防身之用,却总是成了引祸的源头,身负绝技之人,总不如寻常山野百姓活得自在。而现在么,我刚才拼了老命,也只帮你除去了多半的毒,你体内的余毒须得你修习内功后自己逼出,若任这些余毒留在体内,每逢冬夏,你便会觉得生不如死。”
听白一勺这番言语,聂靖天不知是该喜该忧,白一勺见他面色踌躇,便叹道:“兴许上天注定,使得你我的师徒缘分不仅限庖厨,江湖纵然人心险恶,是非纷纭,不过你天性豁达豪爽,可广结善缘,化险为夷。自后日起,我便开始教你调息吐纳的功夫,只是你须得答应师父,除非实在不得已,万万不可显露内功!”
“徒儿谨记!”聂靖天捂着肩头跪在白一勺面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白一勺拈须微笑看着他,待他起身,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靖天,你知道师父昨日为何拒绝了祝员外么?”
“徒儿不知……”
“祝家才来隐泉镇不久,底细如何无人晓得,不过我看那祝歧,倒是个武功不弱的人物,不象寻常管家,师父一把年纪了,只想在这隐泉镇安养天年,不想多惹是非,你日后也少与那祝家来往,假若非来往不可,也要处处小心,记住了么?”
“记住了!”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山坡披上一层绚烂的霞光,白一勺担心太早回去,旁人看见聂靖天身上的血会起疑心,师徒俩在山坳里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这才悄悄潜回家去。夜色里的院落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聂靖天却思前想后一夜未眠,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年胸怀,此刻开始存了些心事。
斗转星移,忽忽五年过去,聂靖天每日除惯常用心学厨外,更是苦练白一勺传授给他的内功心法,待到夜深人静,便运功逼毒。起初两年的寒暑,聂靖天让这体内余毒折磨得难以忍受,毒发之时,浑身经脉好似被千万个爪子抓挠一般,奇痒无比,自第三年始,情形开始好转,毒发的感觉从奇痒渐渐转变为胀痛,胀痛的部位自全身渐渐集中至右下腹府舍穴,白一勺告诉聂靖天,这府舍穴乃是足太阴、少阴、阳明、阴维、厥阴之会,将不能排尽的毒聚在此处,毒发之时可迅速使之沿经脉疏解,虽也痛苦得很,却不似前几年那样生不如死。
这五年里,白一勺只教聂靖天认经脉穴道和传授内功心法,至于那些外家功夫,却极少向聂靖天提起,即使教他点滴,也只以能运息逼毒的功夫为主。聂靖天也明白师父的用意,武林中人向来讲究内外兼修,自己若是只修习内功而不通打斗,基本相当于不会武功,那些恩怨是非,多半也招惹不到自己头上。于是白一勺怎样教,聂靖天便怎样学,学的时候分外刻苦,其它则绝口不提。这些白一勺都看在眼里,心里自是欣慰,除了悉心指导聂靖天练内功,厨艺方面更是倾力传授,使得聂靖天也渐渐远近闻名,师徒俩的小店愈来愈红火,可白一勺不知怎的,始终不肯到镇上赁个大些的铺面,只将院落拓宽了些,添置些许新的桌椅,店面简陋如初,不过每日仍是人满为患。
一日,白一勺外出办货,聂靖天独自留下守店,午后,聂靖天仰躺在门口的长竹椅上,脸上盖了顶斗笠,深秋已至,正午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感觉很是惬意。此时已过了午饭时间,角落里只坐了一个人独自饮茶,没有其他客人。饮茶的那人背朝门口,戴了顶斗笠,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坐在那里已经数个时辰,却从未叫过添茶,聂靖天有些好奇,不断从脸上斗笠的缝隙里窥视那人,可那人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聂靖天偷窥了那人一阵,只觉得跟偷窥着一根桩子一样,渐渐竟觉得发困。
忽然听得脚步咚咚,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小店奔来,聂靖天从斗笠缝隙望去,两人都是青壮汉子,每人戴着一顶破草帽,前面那人三十上下年纪,担着一个装满杂货的挑子,后面那人的面目隐在草帽阴影下,在抬头看小店门匾时才露出一半侧面,看起来年纪颇轻,五官轮廓冷峻陡峭,装束也象个小贩,但是空着两手,看不出是做什么买卖的,让聂靖天奇怪的是,这人一身粗布衣裤,腰间却系着一根明晃晃的金腰带,两人一奔进店里,前面那人便叫道:“小二!上一壶茶两壶酒!”
“来啦!”聂靖天从竹椅上蹦起来,“二位爷先坐着,酒茶马上就到!”说着奔到里间,等他端着托盘出来时,发觉店里又多了二人,那两人四十上下,都是书生打扮,看起来文质彬彬,一来便坐在货郎小贩的邻桌,见到聂靖天出来,其中一个人笑道:“小二哥,两壶茶。”聂靖天手脚麻利,给货郎那桌沏茶斟酒罢,迅速又将另两壶茶端了出来。
招呼好那四人,聂靖天又躺到竹椅上,用斗笠盖住脸,这个时辰来这里的客人,多半不是为了喝茶饮酒,果不其然,那货郎喝了几口酒,对那系金腰带的人道:“曾大哥,你看皇甫庄主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声音聂靖天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可透过斗笠端详半天,却不觉得自己在那里见过这货郎,不过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是货郎,自然是卖小杂货的,大概是自己曾照顾过此人的生意,或是隔着院墙听过他的叫卖。
系金腰带的那人转着酒杯,叹道:“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总之到了傲云庄,庄主总会有个交代。”
邻桌那两个书生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起身对这两人笑道:“二位好汉也是去傲云庄的么?那么正与我们兄弟同行。”
那货郎有些惊讶:“敢问二位是……?”
年长些的那书生道:“请恕在下冒昧打搅,在下石礼,这位卫麒,我兄弟二人前日接到傲云庄庄主皇甫风的请帖,邀我等今日酉时在傲云庄饮宴,适才听得二位也是往傲云庄而去,请问二位好汉尊姓大名?”
那货郎笑道:“如此正好,我们四人便是同路人了,我们兄弟俩都是粗人,让石兄和卫兄看了笑话,我姓董,平时人家都叫我董大挑子,这位姓曾,人高马大,名儿却稚嫩,叫作曾小毛。”
四人寒暄一阵,围坐桌边开始推杯换盏,聂靖天前面听到“傲云庄”三个字,心下好奇,于是躺在竹椅上佯装打盹,却将耳朵竖起来听他们谈话,只听石礼道:“晚生总不明白,傲云庄藏龙卧虎,闻名江湖,为何要请我们兄弟前去,二位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可知这次皇甫庄主广散请帖到底所为何事?”
董大挑子和曾小毛对视一眼,曾小毛道:“石兄和卫兄莫要谦虚,刚才二位进门之时,我和董老弟已暗自佩服你二人的轻功,后来听二位自报名号,方才发现我们乃是遇到了‘笔尺双儒’。”
“石兄的状元笔和卫兄的量天尺,我兄弟二人早有耳闻。”董大挑子笑道,“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想那皇甫庄主也是有心结交二位大侠,不想却被我兄弟俩抢了先。”
听得此言,石礼和卫麒各自一惊,卫麒摆手笑道:“二位太过夸奖,晚生和石兄不过好武而已,哪里配得上‘大侠’之称?倒是二位忒自谦了些,若我没猜错,董兄弟应是江湖人称‘乾坤一肩挑’的董天合,曾兄弟则是江湖人称‘金绦布衣’的曾岳然,二位虽有心隐姓埋名,不过声名已经在外,看来此次傲云庄上,将是各路英豪云集,让晚生兄弟二人自惭形秽。”
四人互相客套正欢,一旁的聂靖天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四人实在有趣,那俩书生若真不想引人注目,何必主动搭讪?那货郎和扎金腰带的若真想隐姓埋名,何必还穿这套行头出来?莫非师父所说的江湖中人都喜好这般装模作样么?”
这时听得董大挑子呵呵笑道:“二位兄台真是火眼金睛,来,我和曾兄弟齐敬二位一杯!”说罢这二人举起酒盅一饮而近,石礼和卫麒也笑着饮尽杯中酒,董天合放下酒盅,压低声音问道:“听说这次皇甫庄主邀各路好汉傲云庄,乃是为了一件武林中罕见的宝物,二位兄台可有耳闻?”
听董天合这么说,石礼和卫麒都有些愕然,石礼低声问道:“董兄弟,听说皇甫庄主这次是为了一件关乎普天百姓的要事,莫非就是指这件宝物?可是武林中的宝物,跟普天百姓又有何干?”卫麒也在一旁轻声嘀咕道:“这宝物即使是传国玉玺,也跟武林扯不上多少干系,奇怪,真是奇怪。”
这下轮到董天合和曾岳然诧异了,只听董天合自言自语道:“同是傲云庄集会,怎的消息却这般不同?我二人现在真是被打进了闷葫芦,这傲云庄到底去得去不得?”
曾岳然显然也一头雾水:“卫兄,传国玉玺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跟傲云庄扯上了干系?”这几人的声音又低又轻,显然是不想旁人听到,可一字一句却能清清楚楚传到聂靖天的耳内。聂靖天原本好奇心就盛,此时正好乐得开怀,于是一动不动躺在竹椅上,看去好象睡着了一般,两耳是一刻也不闲着,那四人的轻声谈话,自是一句也不放过。
只听得董天合在旁轻叹一声:“曾兄,那宝物之传兴许是道听途说,若傲云庄真跟朝廷扯上了干系,便成了是非之地,你我不去也罢,不如就此跟石卫二位兄弟别过罢!”说着便欲起身。
卫麒见状慌忙劝道:“董兄弟,将这些事情弄个清楚,再走不迟……”
董天合手扪额头叹道:“说得也是,对皇甫庄主此次邀请的缘由,二位兄台莫不是得到了确凿消息?”
卫麒望了望石礼,低头忖度片刻,慢吞吞道:“若说确凿,也不尽然,我二人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些只言片语,据说……据说……”
石礼是个直性子,见卫麒吞吞吐吐,便忍不住插言道:“二位兄弟若能耐住性子,晚生便将知道的从头道来——二位可知道傲云庄的来头么?”
董天合道:“听说傲云庄十年前在江湖上崛起,名气日盛,庄内人人习武,皇甫庄主的‘骄日剑法’更是名震江湖。可傲云庄最初的来头……我二人却不甚清楚。”
石礼笑道:“也难怪,傲云庄出现之时,二位兄弟还都是几岁的孩童——据说傲云庄乃是二十年前一位名叫皇甫兆雄的人所建,起初只是九人散户,后渐渐成为一个大庄,皇甫兆雄好武,庄内之人便个个习武。那皇甫兆雄武功卓然,可师承何处,似乎无人知晓,不过武功这物,只要管用即可,哪个还在意出处?于是这傲云庄的功夫不出几年便在江湖上脱颖而出,皇甫兆雄为人豪爽仁厚,乐善好施,平素又多行侠义之事,口碑很是不错。五年前,皇甫兆雄卧病在床,其独子皇甫风接任庄主,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皇甫风行事不但大有其父遗风,比起皇甫兆雄来,更添了些宏图伟志,短短五年里,便将邻近几个帮派和山寨收归麾下。不仅如此,傲云庄素来交游广泛,与江湖上一些颇有影响的门派诸如六合派、七星门乃至传说来自西域的迦罗门都有密切来往,近几年,恐怕更如火如荼了。”
说到这里,石礼停了下来,呷了口茶,董天合趁这当口问道:“这么说,皇甫庄主此次邀请各路英豪,是想广纳良才收为己用?”
“唉,表面如此,不过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卫麒在旁叹道。
“怎的不简单?”董天合奇道,“江湖之大,哪家不想壮大势力?何况皇甫少庄主这般出人头地的人物……”
“事相似而人不同,这皇甫父子的身世,据说很不简单。”石礼放下茶杯,将声音压得更低,“二位可知当年建文皇帝的下落么?”
董天合和曾岳然惊得几乎从凳子上蹦起来,曾岳然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建文皇帝他……不是殂于火中了么?难道……他没死?”
石礼和卫麒面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卫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江湖上愈传愈多的传言,都说建文皇帝尚在人世。”
“啊——!”董曾二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盖在聂靖天脸上的斗笠也微微一抖,聂靖天从斗笠缝里望向那四个人,心中的惊讶丝毫不亚于他们。
石礼所说的这建文皇帝,便是太祖朱元璋的皇太孙朱允炆,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朱允炆即皇帝位,年号建文。不过他即位不久,太祖四子、燕王朱棣便起兵反叛,发起“靖难”之战,历经三年,终于夺了皇位,改国号为永乐。朱棣大军进宫之时,宫中起了场莫名大火,留下焦尸三具,其一隐约辨别为马皇后,那么另两具便应是建文皇帝和皇太子了,再加上宫中内侍也称“皇上自焚于火中”,于是朱棣念着叔侄情分,下令将他们以天子礼葬。时隔二十年,却传来建文皇帝未死的消息,闻者焉能不惊?
“莫非皇甫父子知道建文皇帝的下落?”董天合和曾岳然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石礼摇了摇头,向四周望了望,思忖良久,凑近董曾二人,低声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晚生也不瞒二位,只是二位心里清楚便可,切莫张扬出去——如今江湖上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不少人揣测,皇甫兆雄便是当年从宫中脱逃的建文皇帝朱允炆,他儿子皇甫风,便是太子朱文奎。”
“这……怎么可能?”董天合倒吸一口冷气,“建文皇帝当日若真的逃脱,该隐姓埋名才是,何况傲云庄这般出名,皇甫父子的身份就不怕被察觉么?”
石礼一边给董天合斟酒一边叹道:“此传言是真是假,我兄弟二人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但听多了,也觉得似乎是这个道道儿。傲云庄所在之处接近穷乡僻壤,这里的小百姓有几人见过建文皇帝?更不消说太子朱文奎了——当年朱文奎不过一个七岁孩童,如今应是二十七岁的青年,此时恐怕就是皇城内的人见了,也认不仔细。再者,有传闻称建文皇帝离开时带了九人同行,傲云庄亦是以九人起事,这也太过巧合了罢?”
董天合沉默不语,半晌,缓缓道:“的确巧合得很……石兄,听你这么一说,皇甫庄主这次的邀请,恐怕也跟那武林中的宝物有关。”
石礼笑道:“宝物一事晚生也好奇得紧,那究竟是什么宝贝,能惹得皇甫庄主在江湖上发英雄帖?”
“宝物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只晓得它被唤作‘血玉茉莉’,光听这名儿,就应晓得这是个罕物了。”董天合啜了口酒,道,“当年锦衣卫指挥使袁从俦似乎知道这宝贝的底细,可惜袁从俦十七年前突发疯病暴毙,这宝物的线索便断了个干净,之后朝廷虽屡次遣人明察暗访,总无功而返,尽管如此,朝廷对此物的查寻仍未停止,大有不得此物不罢休之势。能让朝廷这般紧张的东西,皇甫庄主不可能不留意,此番邀三山五岳的人士前来,一半的目的怕也是为了它。”
“这可越来越有趣了……”聂靖天一边偷听一边心里想道,“以为死了的老皇帝原来当时没死,不过现在还是没死;一直在找的东西,过去找不到,现在还是找不到……江湖上的事情果然错综复杂,师父当年的话可真是金玉良言。”想着想着,便想起五年前自己树林里那番惊心动魄的奇遇,那时跟皇甫风也有一面之缘,现下回忆起来,皇甫风的举手投足的确与众不同,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已经五年过去,那位甄姊姊也该成傲云庄的庄主夫人了罢?她晓得不晓得她夫君的身份呢?不过上次她那些话,现在琢磨起来,似乎不赞成皇甫庄主一些做法,这次英雄大会她会出现么?还有那章大哥,他的伤可好些了?哎,这不废话么?自己半点武功都不会,身上的毒都快好了,章大哥武功高强,伤又怎么可能不好?”
聂靖天不着边际乱想了一大通,忽听董天合叫道:“小二,结帐!”聂靖天本想马上起身,但转念又改了主意,只稍稍动了一下,人还是躺在那里,直到董天合又叫了一遍,才拨开脸上的斗笠,慌慌张张地从竹椅上起,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打着呵欠问道:“四位客官这就要走啦?”
董天合笑道:“你睡得这样香甜,我四个即便走了你也发觉不了,天色也不早了,结帐罢!”说着丢给聂靖天一块碎银,道:“余下的算是多盘给你的酒钱。”
聂靖天捧着银子眉开眼笑:“四位客官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怎会跟占那些丁点便宜?各位走好,下次若有时辰,不妨还来照顾小的生意。”
董天合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另外三人,那三人也微微笑着,四人出了大门,董天合忽然转头问聂靖天道:“小二,白师傅今日怎的不在?”
聂靖天见他冷不丁问起白一勺,不由一愣,但转念一想,师父的厨艺这般有名,来往客官认识他也不希奇,便答道:“我师父办货去了,得到下午才能回来,客官找他有事么?”
“哦,没事。”董天合笑道,转身跟着那三人离去。聂靖天见他离去前狐疑地瞟了一眼小店的角落,便也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见那戴斗笠的客人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桌上的茶盅已见了底。
“那客官怕是早将茶喝光了,怎的却不叫我添?”聂靖天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拎着水壶走过去,想给斗笠客的茶壶里添水。他还未走近,斗笠客忽然起身,右手一扬,一锭银子击中聂靖天身后不远的招牌,竟嵌了进去,聂靖天吃了一惊,只在一瞬间,斗笠客已移到 x门口,迈步出门。“喂——客官,银子给多啦!”聂靖天叫道,斗笠客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聂靖天忙解释道:“客官,小店是做小生意的,您喝的茶值不了几文,可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二两,小的可不敢收,要不这么着——这茶就算是我请您喝的,一文不要,这银子还得劳烦您收回,如何?”
斗笠客静立片刻,微微侧身,右手一掷,聂靖天只觉得一道灰色的风夹带一丝亮光从耳边急速掠过,“铮”一声之后,那招牌上嵌的银子被一枚铜钱拦腰劈成上小下大两截,铜钱深深陷进招牌内,正好托住上面那块,而下面那块却被这铜钱给震了出来,还未落地,便被一副灰色长褡卷回到斗笠客手中。这些动作的完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直看得聂靖天瞠目结舌,待缓过神来,斗笠客已不见踪影,惟有招牌上的那枚铜钱和那块碎银让他明白刚才自己不是在做梦。
客人们的先后离去,让小店一下冷清了下来,聂靖天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望着手里那铜钱和碎银发呆:“这客官是什么来头?如此漂亮的暗器功夫,不知道师父是否见过?”也难怪聂靖天吃惊,这小店平素来往的客人都是山野村夫,偶尔有几个江湖人士已是稀罕得紧,今日一下就来了五个,那四个是有名有号的,这第五个虽然没说过半个字,这手暗器功夫一露,瞎子都看得出这也是个跑江湖的。
“这群人该都是冲着傲云庄的英雄大会去的罢?”聂靖天想到这里,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横竖师父还没回来,不如偷偷跟去看一看,江湖上的事跟我没关系,不过看看热闹总该可以。”
聂靖天心里拿定主意,便急急将小店关门打烊,揣了点干粮,乐颠颠地向傲云庄而去。
去傲云庄的路聂靖天并不陌生,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去,兴奋之余隐隐有些担心,一是担心师父知道了会责骂,二是担心此去真惹上了什么麻烦,师父这些年来始终在对他耳提面命,让他远离江湖人士,自己一直乖乖地听话,不想今日却违抗师命。不过担心归担心,一望见傲云庄,聂靖天便把刚才的愁绪抛到了九霄云外。
傲云庄给聂靖天的第一感觉,便是气派二字,这庄子在江湖上有多闻名,看看这规模就能晓得。环绕傲云庄是条宽宽的河渠,吊桥是通往庄口的唯一的路,桥的两头都站着穿戴划一的庄丁。聂靖天躲在离吊桥最近的那棵大树后向庄口偷看,只见庄门外站了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对每位前来的客人都拱手相迎,攀谈几句后便向内通传,之后庄门打开,迎那人进去。“看情形,我这等无名小卒,想混进庄内比登天还难。”聂靖天忖道,“既然来了,不进去看看有些不甘心,可我该怎么进去呢?”
聂靖天悄悄离开那棵大树,围着傲云庄绕了几圈,这几圈转下来,越转越是沮丧,庄口已是戒备森严,庄子的其他地方更是无机可乘,院墙之高,便是两个聂靖天叠起来,也触不着墙顶。“这可如何是好?”聂靖天好生发愁,回到最初离开的那棵大树下坐着,心里还在盘算怎么才能进庄。此时日头西坠,已是傍晚时分,忽听一旁轧轧声自远至近,伴随一声声老者的咳嗽,聂靖天扭头一看,只见一名老者吃力地拉着一个装满酒桶的大车向吊桥走去,聂靖天见那老人愁眉苦脸,弯腰驼背,花白胡子一直垂到胸前,连连的咳嗽让他的背更弯了些,不禁心生怜悯,上前问道:“老人家,这车怎么是您一人在拉?没别的帮手么?”
那老者抬眼看了看聂靖天,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聂靖天也不多问别的,只跟在车子后面帮老者推车,车子行进顿时快了许多,片刻便到了吊桥。在吊桥口,那老者停下,向庄丁殷勤鞠躬,口里“啊啊”着比划了半天手势。“怪不得这老人家不说话,原来是不会说话。”聂靖天暗想。那老者咿咿啊啊不停,那些庄丁听得有些不耐烦,摆摆手放车子过去,到了庄口,那老者又向那管家鞠躬,还未开口比划,那管家问道:“是达昌楼来送酒的么?”那老人忙连连点头。“那么,过去罢。”那老者点头哈腰地拉着大车进了庄子,聂靖天就势也推着车子进了庄。
进庄许久,聂靖天还没从兴奋中返转,原本以为铜墙铁壁般的傲云庄自己插翅难进,谁知此刻自己已经在这庄里行走,这傲云庄内的气派比庄外更甚,一廊一柱都透着宏伟,聂靖天一路上直看得眼花缭乱。“皇宫恐怕也不过如此。”聂靖天禁不住想,“不过,若皇甫老庄主真的是建文皇帝,把庄子建成这个模样,也不稀奇。”
那老者带着聂靖天七拐八绕,到了一处小院,还未走近,一阵聂靖天颇为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断定那里必是庖厨之地。进了小院的院门,聂靖天帮老者将酒桶卸下搬进去,老者呵呵笑着,进灶间端了碗热汤出来递给他,他推辞不过,只好接过饮下,那老者见聂靖天将汤喝光,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拍不打紧,聂靖天只觉得肩膀一麻,紧接着全身便跟抽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地,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昏了过去。
等聂靖天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放到柴草堆上,窗外透进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亮,这光亮一晃而过——太阳完全落山了。“我昏迷了一两个时辰?”聂靖天心下有些忿忿,“这哑老头真是奇怪,无缘无故却要暗算我,亏我还帮他推了一路的车子!”他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腿筋骨,好在除了头脑略略有些昏沉,全身别无异样。
聂靖天打量四周,这里是柴房,外间便是刚才那老者进去端汤的灶间,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发现刚才自己帮忙扛进来的酒桶还在院墙边摆着,靠门的灶台上一个硕大的竹甑正冒着热气。聂靖天轻轻抬起甑盖,只见甑内是一盘盘的螃蟹,此时正是吃蟹的季节,螃蟹个个膘肥体壮,一只就摆满了一盘,甑旁的一个托盘上放着数盏醋碟,每盏醋碟里放了不少姜末,自是用来蘸蟹的了,聂靖天端起一盏闻了闻,兀自嘿嘿笑道:“不错,不错,真是上好的香醋,只是这姜末看上去不少,味道怎的如此之淡?”聂靖天的好奇心向来就盛,哪怕丁点小事,也要刨根究底,于是又闻了一遍,还把醋碟举到眼前细细察看,见那些姜末果然有些古怪,有些颗粒不似姜末,倒似肉末,聂靖天拈起一些放到手心揉开,用指甲分别掐了掐,断定这些乃是姜末里掺了肉末,可那肉末太细小,他不认得那是什么肉,本想拈一点尝尝,可觉得在人家厨房里偷吃这等勾当,自己素来不齿,何况亲体力行乎?于是作罢。
“这皇甫庄主真会享用,蘸螃蟹的醋里放姜还嫌不够,定要放些肉末,这等吃法,等回去后不妨效法效法。”聂靖天一边想着,一边把醋碟放回托盘内,忽然听得门口脚步声响,慌得他忙缩到角落里藏好,只听门口一男子声音道:“蟹的火候差不多了,端到正厅罢!”另外两个男声答应着,三人一齐进了灶间。
说话的男子即使不露面,聂靖天也知道他是谁,他正是五年前在树林里与他偶遇的章正闵,虽然时隔已久,声音还是耳熟,聂靖天心下兴奋不已,若不是碍于那两名庄丁在场,他险些就从藏身之处跳出来。那两名庄丁抬起竹甑,章正闵捧起装满醋碟的托盘,三人先后出门走远,聂靖天从角落里走出来,望着章正闵三人的背影,暗想:“待天黑下来,便去他们说的那正厅瞧瞧,那里面一定是各路英豪集会之所,这个热闹不凑白不凑。”
聂靖天心里盘算妥当,脚下却一不留神把一个竹筐踩翻,筐里的各种下厨时丢弃的废料洒了一地,他忙蹲下身,想把这些东西拣回筐内,定睛一看,发现那筐里除了一些菜根蒜皮,全都是守宫[注①]的残骸,那些守宫只剩下皮骨腿脚和尾巴,身上的肉都被剔了个干干净净。
“糟了!”聂靖天愣愣盯住那些残骸半晌,忽然低呼一声,跳起来拔腿就向外冲,其实他也不认得这庄里的路,只沿着章正闵三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追到一处花园,聂靖天停下脚步,四面看了看,这里的路横七竖八,却不只哪条通往傲云庄的正厅,正发愁间,只见一个黑影闪身上了墙头,片刻消失在黑暗中,腰间有亮光闪过,想是随身佩带的兵器。“那也是皇甫庄主的客人?”聂靖天忍不住赞叹道,“江湖侠客端的与众不同,连告辞出门都不走常人之路,了不得,实在了不得!”脑里忽然灵光一闪:“那人来的方向,不就应是傲云庄的正厅么?”当下向黑影出现的那条路奔去。
这条路虽然迂回曲折,好在别无岔路,聂靖天跑到尽头,见前面不远处是个厅堂,里面灯火通明,阵阵笑语和觥筹之声传来,“一定是这里了!”聂靖天鼓起勇气冲进去,只见厅内座无虚席,十几条长方桌整齐排开,上面摆满酒菜,皇甫风坐在中间的那桌,章正闵和甄紫婷一左一右在他身边,聂靖天进门时,皇甫风正站起身来,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无人注意聂靖天的出现。
只听皇甫风笑道:“各位能赏光前来,无论道同与否,都是皇甫风的朋友,今晚薄酒素宴,款待不周,还望多多包涵!”
皇甫风的话音未落,厅内便响起一片客套声:“庄主忒客气了!”“庄主这是说的哪里话?”“但凭庄主吩咐一句,弟兄们能做的,一定万死不辞!”
皇甫风微微一笑,又道:“时至深秋,蔽庄特地差人从当涂连夜运来上好的河蟹招待各位大侠,各位如不嫌弃,请趁热享用。”
那些河蟹个个金脚赤毛,的确是上等的好蟹,聂靖天一旁看着都眼馋,可一看到每个客人面前的醋碟,却不禁心头一凛,见已有人开始拽下蟹脚蘸着醋往嘴里塞,便急得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各位且慢!那醋……有毒!”
[注①]守宫:又称蝎虎,即壁虎,以其常在人家屋壁窗户间出没并常在夜间活动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