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狂飙突至断江流
永乐十五年二月,谷王朱橞被废为庶民,此事一出,闻者无不惊骇,这谷王朱橞乃是先帝朱元璋第十九子,当年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役时,他与李景隆二人开了金川门,此举决定了朱棣的胜局,朱橞也可谓立了大功,之后自是风光无限,谁想不过数十年,便忽地从云端打落地面,让人始料不及。
“这谷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万岁爷怎么丝毫不念骨肉亲情哪?”山西文水府隐泉镇一座普通农家院落里,一个赤膊上身的少年背向门口,在院中央的炉灶旁忙得汗流浃背,不过忙归忙,嘴里却兀自嘀嘀咕咕。这院落有一半被隔开,摆了几条方桌长凳,挑着一杆写着“酒”字的小方旗,此时天色渐晚,但未到晚饭时间,还没有客人前来打尖。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若是教锅底碰上了灶台,或是锅里的石子撒出一点,今晚便休想吃饭!”正坐在旁边出神的一个裹着旧羊皮棉袄的老者对那少年喝道。这老者年近六旬,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睛总眯缝着,可说这话的时候却张开了来,露出两道炯炯目光,他只扫了那少年一眼,在少年看来却似划过一道闪电。
那少年吐了一下舌头,继续左手端锅,右手执铲,将满满一锅碎石子熟练地抛上抛下,间或用铲子翻炒,炉灶吐出一团红黄的火焰,少年让那锅的锅底恰好完全淹没在火焰上端,火焰沿锅底呼呼攀爬,锅底在火焰上滑来滑去,画出一个个的半圈儿,看去那些火焰如同围着锅底跳舞一般。那少年的面孔早被煤灰和汗水抹得黑黑白白横七竖八,后背也密密渗出一幅幅汗水,小溪般的一条条竖着**下来,裤腰早已湿了一大片,裤筒紧紧贴在身上。
那老者见那少年练得专注,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悄悄走到他身后,在他左肩猛然一拍,那少年左手的锅立即脱手,同时右手的锅铲也飞了起来,锅和铲在空中各自划了道弧线,分别落进少年的右手和左手中,此时少年变为右手端锅,左手执铲,依旧抛动翻炒不停,锅和铲虽然易手,动作却丝毫不见生涩,石子竟也没洒出一颗。
那少年对那老者回头嘻嘻一笑:“师父,这次我应对得怎样?”
那老者收住笑意,重又板起面孔,道:“试了你数百次,也就这回勉强过关,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少年还是嘻嘻笑着:“我就知道师父仍是不肯夸我。”
“我不夸你,你便已是这副摇头摆尾的模样,若夸了你,你还不将尾巴翘到天上?快擦擦汗进屋吃饭去,少时客官们来了,你得小心伺候着!”
“谨遵师命!”那少年哈哈咧嘴一笑,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连跑带颠窜进屋去,一会工夫便洗净了脸披了上衣出来。这少年看去大约十二三岁,圆圆的脸廓稚气未脱,不过已显了少许棱角出来;浓浓的眉毛象是在墨汁里浸过,尾端微微向鬓角挑着,眉头低低压近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似要跌进眼眶中,再与一边上翘的嘴角配搭一起,尤其显得调皮;他的眼睛不大,也总爱学他师父的样子眯起来,不过他的眼黑比他师父的要大一些,眯起眼睛的时候整个眸子便显得深邃许多。
师徒二人正吃着饭,忽听院门口有人叫道:“请问这里可是白一勺白师傅舍下?”
“正是正是!”那少年冲门口应了一声,回头对老者笑道:“师父,来客人了呢!”
白一勺点点头:“靖天,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嗳!”那少年放下碗筷子,还未起身,来人已经跨进院门,远远对着师徒二人笑着拱手作揖道:“久闻白师傅的大名,这位小兄弟一定就是您的高徒聂靖天了——小人祝歧,是镇上祝员外的管家。”这祝管家大约三十出头,低眉顺眼,胡茬修得很短,相貌平平,但穿着甚是体面,举止也颇为不俗。
“祝员外?是镇东边才迁来不久的那个大户人家么?”不等白一勺回话,聂靖天便好奇地插嘴问道,几个月前镇东一处荒废的大宅院被人买下,修葺一新,之后络绎不绝开始有人丁进出,镇上只知道这户人家姓祝,家境颇为殷实,这户人家的老爷名叫祝达昌,是个生意人,才来镇上不久,便开了个酒楼,取名达昌楼,祝达昌这名原本就吉利,用作酒楼的名号,更是一语双义,达昌楼开张以后,生意颇为红火,使得祝家的名气在隐泉镇愈来愈响,于是这家从何处搬来,之前做怎样的买卖,先前是无人晓得,随后是无人过问。
“祝管家请屋里坐。”白一勺眯起眼睛把祝歧往屋里让,“寒舍龌龊得很,祝管家只好将就一些。”
“白师傅忒客气了。十天后是祝老爷的寿辰,他想请您到府上献技,不知您意下如何?”
“祝员外抬举老夫了,老夫只配开这一爿山野村店,粗陋功夫,实难登大雅之堂。”白一勺淡淡回绝道。
祝歧一愣,言语更为诚恳,道:“白师傅自谦得紧,这百里隐泉镇,谁人不晓您的厨艺,但凡成菜,您只尝一勺便可知味,祝老爷此次诚心请您前去赐艺,若您不弃,祝老爷本人也将亲自登门相请。”
白一勺依旧一副淡淡的神色,话语却甚是坚决:“多谢你家祝老爷的好意,老夫已经老迈枯朽,厨技再也不复当年,若坏了祝老爷的寿宴,老夫担待不起。”
祝歧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多叨扰白师傅,只好告辞。”此时已有陆续几个客人前来,聂靖天忙去擦桌倒茶地招呼,祝歧见此情景,便向白一勺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又是一晚的忙碌,待小店最后一个客人结帐离开,聂靖天忍不住问白一勺道:“师父,以往人家请您去做菜,您都是满口应承,今日为何拒绝了祝员外?”
白一勺用锅铲敲敲聂靖天的头:“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小孩子家别乱打听!”
聂靖天笑道:“我晓得了,师父的道理便是没有道理,否则怎的一次都没说出来过?”
白一勺又用锅铲“啪”地敲了一下聂靖天的头,板着脸道:“你才拜师两年,便开始跟师父顶嘴了么?快去做一盘炒饭来,让为师考较考较你的厨艺可有长进!”
聂靖天一听便哭丧着脸:“师父,徒儿不过多了句嘴,你便出这样的题目为难我,忒不厚道了些……”
“又顶嘴了不是?而且没大没小!再多话,不但去做炒饭,一并加做一盘青菜豆腐来!”
“啊呀!”聂靖天蹦起来就往灶间奔,边跑边嚷嚷:“师父!好师父!炒饭就炒饭罢!青菜豆腐就免啦!”学厨之人都知道,看着越简单的菜越是难做,聂靖天明白自己的能耐,把炒饭做好已是不易,真加上青菜豆腐,不出丑才怪。
白一勺望着聂靖天的背影,禁不住摇头笑了笑,他这小徒儿天资聪慧,聪明却不自负,机灵却不滑头,让他颇为喜爱,几乎倾囊相授,聂靖天也争气得很,自十岁起向他正式学艺,不过两年时间,厨艺便已赶上镇里的几个名厨。以聂靖天的这般长进势头下去,再过上几年,他这个做了一辈子饭的老厨子怕也难望其项背,只是……白一勺叹了口气,虽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太过出众,却也是个招祸的事。
“师父,叹什么气啊?我可已经把炒饭做好啦!”白一勺一抬头,聂靖天已经捧了一盘喷香的炒饭站在面前,白一勺扫了一眼盘中的炒饭,这是金包银的珍珠饭,米饭粒粒分开,每颗米粒外都裹着均匀的金色蛋层,看去煞是诱人。
白一勺拎起筷子尝了一口,微笑道:“不错,不错,这次手艺比上次更纯熟了,只是这炒饭多了几味,搅蛋浆之时,你为何要放黄酒?”
聂靖天嘻嘻一笑:“放了黄酒,蛋浆便更蓬松了,这样每次可少放一只蛋黄,而包出的米粒与过去无异。”
“有那么点道理,不过你可知道,黄酒味重,厚油猛火也消不得,除非为了去腥膻,否则多放一点,便有害味的风险。还有,你将饭粒下锅以前,丢几只花椒到油里做甚?”
“师父,这花生油的腥味挺重,我在炒饭之前不得不先爆几只花椒,否则这炒饭的味道恐怕就……”
白一勺呵呵一笑:“你小子经常大大咧咧,有时却也心细得很,这次为师特地换了花生油给你,也被你发现了,很好,很好!不过花椒的味道顽固不说,在炒饭中也显得突兀,以后这种情形,你丢几棵葱花下去便可。”
片刻间又得了师父不少指点,聂靖天直高兴得咧嘴笑个不停,只因还捧着炒饭,不便手舞足蹈,仅仅让一对眉毛跌进眼眶中几回。白一勺见自己几句话便教聂靖天开心成这副模样,也忍俊不禁。聂靖天父母早亡,却总能这样乐呵呵,似乎世间烦恼与其一概无缘,自己偶有烦恼,跟这小徒弟聊上几句,烦郁便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自己膝下无儿无女,老来得了这么个徒弟相伴,也算是老怀安慰。
翌日是聂靖天母亲的忌日,他一早便得起**坟,这天晚上自是早早上床安睡去了,白一勺待他鼾声渐起,轻轻披衣起身,来到后院,盘膝坐在地上,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满院灵活游走,拳掌翻飞,衣袂飘舞,阵阵疾风吹动地上落叶,围着他的双腿团团旋转,腾挪变招之敏捷,浑然不似六旬老者。一直练到天色微明,白一勺方才收住拳脚,擦了把汗,悄悄回到屋内,聂靖天仍旧睡得香甜,白一勺在他床头默默站了片刻,轻叹一声,躺回自己**——在天亮以前,他还可以小憩片刻,夜夜都是如此。
次日清晨,聂靖天提着装满果品香烛的篮子,独自向山上走去,他母亲的坟就在朝南的山顶上,沿这条山间小道走到山顶,再拐两个弯便到了。
聂靖天四岁那年,母亲抱病身亡,白一勺见这孩子孤苦伶仃,便将其收养,从他五岁起开始教读书认字,待十岁时开始传授厨艺。白一勺一向慈祥和蔼,授艺之时却严格得近乎苛刻,每日天刚放亮便将聂靖天从**叫起来,先是劈好一天的柴禾,之后整个上午便是练习端锅翻铲,锅里放石子,翻动的时候铁锅须得始终腾空,石子也不得洒出一点,否则必遭一顿严厉呵斥甚至饿上一顿;吃罢午饭,白一勺便传授聂靖天其他技艺,自刀工始,逐渐延至其他。那锅里起初只放少量石子,每过一月,石子便增多一些,直到添至满锅,所以每逢月初,聂靖天总是万分小心,生怕出了差池再挨骂或挨饿。正所谓严师出高徒,两年过去,厨房里十八般兵器聂靖天个个拿得起放得下,烹出的菜味比起白一勺还差得远,但跟镇上其他厨子相比,却是绰绰有余。
清晨的山里很安静,聂靖天边出神回忆边往前走,思绪也如同这山间小道一般蜿蜿蜒蜒。这条山间小道穿过一片树林,大概因为树林里很是安静的缘故,进入树林时,聂靖天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此时不远处两个人影一晃,他心下好奇,忙躲到树后偷偷看去,只见一男一女背对着他,看背影,二人都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那女子似乎更年轻些。
只听那男子开口道:“甄姑娘,怪不得庄主怎么也寻不到你,原来一大早你来了这儿。”这声音不大,但低沉浑厚,每个字聂靖天都能听得清晰。
“他?他寻我做甚?”那女子的声音也是轻轻的,话语中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怨艾。
“庄主昨日言语是急了些,可他并无责怪姑娘之意,姑娘莫要误会。”
“并无责怪之意?”那女子冷笑一声,“我不过说了他一句,他便夹七夹八砸了一箩筐的话下来,若这样也不算责怪,那么世间便无话称得上是责怪了!”
那男子轻叹一声:“甄姑娘,庄主的脾气,你该比我更清楚,他认定要做的事,十头牛也难拉回,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却明言反对,庄主自是不悦。”
“我反对他,正是因为我太清楚他的脾气!”那女子声音提高了一些,“老庄主卧病在床,心力不足,才把整个傲云庄交于他,他文武双全,但太过自负,能料理好庄上事务已是不易,这样的摊子若铺得如他所说那般大,恐怕到头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平白生出许多祸事来,此时顺着他便是害他了。你是他最信任的属下,怎的不劝他悬崖勒马,却来劝我?”
躲在树后的聂靖天没听明白二人所言所指,但“傲云庄”这三个字却引起他极大的好奇,这傲云庄是距隐泉镇大约十里的一个大庄,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但这庄上的人个个都深居简出,极少与寻常人家来往,不过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名气却越来越响。今日碰巧却遇上傲云庄里的人物,而且还是两个,让聂靖天好生兴奋,虽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却也舍不得离去。
这时听得那男子道:“甄姑娘,这些可从长计议,我们先回庄去,耽搁久了,恐庄主会挂念。”
“他会挂念我么?挂念他那些雄心抱负是正经!”那女子有几分赌气道,“我不回去,我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听,回去也是自寻烦恼!”
“不想回去?好得很!那么去我那里罢!哈哈哈哈!”忽然从半空中响起炸雷般的一声,聂靖天吓得一缩脖子,那对男女也是一惊,那男子迅速转过身来,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同时拔出佩剑,那女子也转过身来,此时聂靖天看清了他们的模样,那男子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五官极其俊朗端正,那女子端庄清雅,秀目含笑,神情却很严肃,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那男子紧握佩剑,对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道:“敢问哪位高人?可否现身一见?”他身后那女子轻轻碰碰他,道:“若我没猜错,应该是我师兄李臣周——可是他怎会追到这里来?”
那声音又哈哈笑道:“没猜错,没猜错!的确是我,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再找不到你,我便只好象你躲我一样躲着师父啦!唉,可怜师父他老人家,辛苦教出两个徒弟,如今却跑走了一半,可怜啊!可怜啊!”这人嗓门不小,说出的话却颠三倒四,聂靖天刚才吓得浑身发抖,此时却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那女子笑道:“师兄,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出来罢!”
“我不出来!上次也是你唤我出来,结果出来后一脑袋撞上了马蜂窝,头被马蜂蜇大了数圈,现在还疼呐!”
听得这话,莫说那女子,连那男子都噗嗤一笑,聂靖天紧紧咬住手指头,生怕笑出声来被他们发觉。那女子好容易才忍住笑,道:“师兄,你真的不肯出来么?我可要回傲云庄去啦!”
“哎——不许去!”一阵树枝簌簌声过,一个人影跃落地面,正插在那对男女中间,聂靖天已不再害怕,便悄悄伸长脖子打量这个人,只见这李臣周虎背熊腰,异常魁梧,竟比那男子还高出一个头,背后背着一根狼牙棒,且面如炭盆,眼似铜铃,满脸须髯,象极了画上的钟馗。李臣周脚一沾地,便对那女子嚷嚷道:“紫婷师妹,怎的每次你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上次那个小白脸呢?他说过的,只要我打赢他,你便跟我回玉屏山去!他人呢?他人呢?”
甄紫婷笑吟吟道:“师兄,上次跟你交手的是傲云庄庄主皇甫风,这位公子是皇甫庄主的得力属下章正闵。皇甫庄主就在傲云庄,你若要与他交手,你跟我们去傲云庄便可。”
“他在傲云庄?那么就去傲云庄!这次我一定得打赢他!”李臣周拔脚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道:“不对,我跟你们去傲云庄,就是说你也要去傲云庄,我怎么能让你去傲云庄呢?紫婷师妹,我不去那地方,你也不许去,让这个姓章的小子把那个什么黄蜂庄主叫到这里来,我要在这里跟他比试!”
甄紫婷和章正闵毕竟是成年人,心里再笑成一团,架子仍是端得稳正,聂靖天可不管这些,暗自在树丛后面捧腹了若干回,不过仍小心不笑出声来,这样无声地大笑委实难受,稍稍一笑,肚子便痛了起来,害得聂靖天只好边笑边揉肚子。正笑到热闹处,听得章正闵道:“李大侠,来者皆是客,傲云庄离此不远,何不到庄上盘桓几日再走?”
“不盘啦!不盘啦!再盘又把我紫婷师妹给盘丢啦!”李臣周嚷道,“你快把你们庄主叫来,我在这里等他,打完以后我还得带着紫婷师妹赶路呐!”
章正闵望向甄紫婷,只见她站在李臣周身后,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向他手中的剑努了努嘴,心下会意,便对李臣周笑道:“真是不巧,庄主近日略染风寒,不便迎战,这样罢,若你能赢得过我手上这把剑,你师妹便随你回去,如何?”
“不成!不成!我当初答应要打赢你们庄主后才能带我紫婷师妹走!你们庄主现在病了么?那么我在这里等,等他病好了,再来这里跟我打!”
“这可大大地不妥,庄主的风寒虽说不重,也并非立时可愈之病,你在这里等,又不肯让甄姑娘跟我回傲云庄,那么便是教她也在这里一起等,这树林里的瘴气重得很,若是连带甄姑娘也病倒了,你如何向尊师交代?”
李臣周抓着后脑勺道:“师父只说教我带紫婷师妹回去,没有说不让紫婷师妹生病,不过我是极不想让紫婷师妹生病的,可是不让紫婷师妹生病,便将她带不回去,这可怎么办才好?”他这话象是自言自语,嗓门大得却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鸟。
章正闵笑道:“李大侠,这有何愁?我的剑法远在庄主之下,若你连我都赢不了,也莫说要与庄主比试了,恐怕只好回去多练几年再来接尊师妹回家;若你能赢了我,便立时可带尊师妹走,这等捡便宜的好事,李大侠不会想要错过罢?”
李臣周歪着脑袋想了一阵,道:“听起来似乎是挺便宜的好事,那么,跟你比便比罢!”话音未落,人已挥着狼牙棒如下山猛虎般向章正闵扑了过去,这李臣周长得魁梧,功夫也以刚猛为主,一招一式脚凶悍无比,挟带起的呼呼风声,竟能刮得人张不开眼睛,章正闵的剑法则是轻灵优雅,只守不攻,即使偶尔剑刺,也只拣李臣周并非要害的部位。躲在一旁的聂靖天禁不住捏了把汗,这黑大个的武器厚重,而且进攻猛烈,使剑的这位大哥哥却象书生一般文雅,强弱显见的悬殊,那使剑的大哥居然还能沉得住气跟那黑大个斡旋,那漂亮的大姊姊居然也不着急,笑眯眯立在那里观战,毫无担心的神色。聂靖天不懂武功,平日里也只在镇上见过卖艺人耍的拳脚,似这般真格的交手,这次是头一遭,心里很是好奇,便屏息观看片刻,渐渐发现,那使剑的大哥哥动作虽比那黑大个轻得多,但却很巧妙地处处牵制他,仿佛张开一个网套住一条胡乱扑腾的大鱼一样,大鱼的力气一旦使错了地方,纵使再有力也是枉然。
聂靖天正看得入迷,忽听一阵飕飕声起,不知哪里来的数根尖利的竹枪向那三人飞去,他不禁大吃一惊,跳起身正欲呼喊,只觉得有人从后面把他嘴巴捂住,接着觉得背心几处一麻,不由自主瘫软在地,但神志还很清醒,偷眼望去,只见周围草丛埋伏了多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个个全神贯注紧盯那三人,刚才放倒他的那名应是他们的首领,是个身材矮胖的黑衣蒙面人,放倒聂靖天后,对他并不加注意,只伏在聂靖天旁边,跟那群黑衣人一起盯视。
听到竹枪呼啸而至,那边打斗正酣的李章二人忙各自收招,挥棒舞剑将那些竹枪打落,李臣周哇哇叫道:“姓章的,你小子太阴险了!居然背后暗算!”章正闵顾不上回答他,一个箭步冲到甄紫婷面前,叫道:“这里有埋伏,我们快离开这里!”说罢拉住甄紫婷,二人发足疾奔,甄紫婷边跑边呼道:“师兄,你也快走,此处不可久留!”李臣周一愣:“快走?走哪里去啊?——紫婷师妹,你要和这小子去哪里?”说着也追了上去。
三人没跑出几步,那群黑衣人已如一群乌鸦一般扑了上来,章正闵抖开长剑,与几名黑衣人战在一起,此时章正闵的打法跟刚才大相径庭,招招迅疾猛狠,长剑仿佛毒蛇的信子,眨眼间便刺倒数人。甄紫婷从腰中抽出软鞭,那软鞭银光闪闪,舞动之时竟不见鞭身,只见团团冷风在场中翻滚,扫过之处,有黑衣人躲避不及的,只好仆地便倒。李臣周见此情景,也明白那黑衣人与章正闵和师妹不是一路,刚才施放竹枪的应是他们,便大喝一声,抡起狼牙棒拼杀起来,他这狼牙棒可是分量不轻,多数黑衣人不敢硬接,只好旁敲侧击地迎战,如此一来,黑衣人虽然人多,却并不占优势。
那黑衣人的首领见状冷笑一声,拎起聂靖天向章正闵掷去,章正闵见冲自己而来的是个孩子,怔了一怔,右手的长剑下意识向旁侧一让,左手凌空一抓,接住聂靖天,那黑衣人的首领趁此机会,手中的剑闪电般刺了过去,正中章正闵的右肩,中剑处顷刻鲜血直冒,剑也险些落地,章正闵怒道:“你是何人?居然用一个孩子来挡我的剑,好生卑鄙!”
黑衣人首领嘿嘿大笑,笑声尖利:“不是我卑鄙,是你自己心太善,这小子与你非亲非故,你何必在意他的死活?”说罢提起长剑向章正闵狠狠刺来,章正闵强忍剧痛,右手拎剑勉力抵挡,左手抛起聂靖天,迅速几指敲开他被封的穴道,紧接着将他扔出圈外,喝道:“快回家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聂靖天被章正闵扔出数米远,面向下重重落在草丛中,直摔得鼻青脸肿,心里却暗自庆幸:“这位大哥哥还好将我抛在草丛中,若是抛到石头上,定是颠得七荤八素,够摆两桌酒席了!”当下忍住疼痛,揩了揩淌出的鼻血,从草丛向外望去,那边章正闵三人仍与黑衣人缠斗不休,场面愈发激烈。
章正闵胸前已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向外奔涌不休,显是又中了黑衣人首领一剑。甄紫婷见章正闵受伤不轻,直急得将软鞭挥得如暴雨一般,苦于周围敌人太多,根本无法抽身。李臣周的狼牙棒挥得自是人见人怕,不过那群黑衣人的目标似乎不是他,他也只顾为甄紫婷解围,一心只是不让他紫婷师妹受伤,其他的却不管不问,如此一来,章正闵无外力援手,显得越来越寡不敌众。
甄紫婷见章正闵渐渐难以招架,便对李臣周急道:“师兄!你只顾着我做甚?快去救章大哥啊!”
李臣周停下手中狼牙棒,有些为难道:“紫婷师妹,师父让我好好照应你,没说还要照应别人……”
甄紫婷已是心急如焚,见李臣周这般不情不愿,便喝道:“若章大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再也不见你的面,也再也不回玉屏山!我能躲师父两年,便能躲你一辈子!你若不信……”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臣周便已经挥起狼牙棒向那黑衣人首领砸去,边砸边嘟囔道:“不是我要打你,是我紫婷师妹要我打你;我不打你,那小子就得死;那小子死了,紫婷师妹就不肯跟我回去;紫婷师妹不跟我回去,师父便要打我;我挨师父的打不如你挨我的打;不过你若被打痛了,可莫要怪我的紫婷师妹……”
那黑衣人首领没想到这个黑钟馗会突施袭击,不由愣了一愣,此时章正闵奋力将长剑抖成数个剑花,围住黑衣人首领的剑,只听“铮”一声,那黑衣人首领的剑脱手而出,插进几步开外的一棵树的树干上,章正闵趁他错愕之间,跃身扑到甄紫婷身边,抓过她的软鞭,叫道:“我们走!”说罢攥住她的胳臂,二人腾空而起,章正闵甩出软鞭,勾住一棵大树的树杈一**,转瞬已经离去数丈,李臣周也扛着狼牙棒急急跟在他们身后,莫看他身体厚重,轻功却是不弱。那黑衣人首领冷笑一声:“想走么?可不容易!”手指一弹,向空中放出一根响箭,又有数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挡在三人的前方,章正闵见状将甄紫婷向旁侧一推,喝道:“快让你师兄护你回庄,禀报庄主!”说着便冲上前去,跟那群黑衣人厮杀起来。章正闵原本伤势不轻,此刻强打精神打斗,几个回合下来,眼前已是阵阵发黑,忽听背后有暗器破空而来,顷刻便接近后心,自知闪躲不及,不禁暗暗叫苦,突然觉得背后扑上一人,听得那人 “哎哟”叫了一声,从自己背上软软滑落,自己却安然无恙,忙回头一看,只见聂靖天捂着肩膀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涌出。
“小兄弟!怎么是你?”章正闵扑上去抱起聂靖天,出指点住他肩膀伤口周围的穴道。聂靖天只觉得肩膀仿佛不是自己的,剧烈的疼痛后是越来越浓重的麻木。他是怎么扑出来的,连他自己都如在梦里,刚才他原本躲在一旁观战,见章正闵渐渐落于下风,那个矮冬瓜黑衣人忽然停住兵器,远远地将右手一扬,心里觉得不妙,却又说不出怎的不妙,只下意识跳起来冲到章正闵背后,然后便感觉肩头一痛,仿佛撞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人也瘫软无力。
章正闵急急欲帮聂靖天止血,可那鲜血还汩汩冒出,色泽很是鲜艳,闻起来竟然不是血的腥气,而是花一般的芬芳,当下心里一紧,这暗器上喂的毒,自己应该非常熟悉,可一时竟然想不起来。章正闵抬起头来,发现那群黑衣人已在自己四周围成一个圈,手中利刃指着自己,甄紫婷原本已被李臣周拉着向傲云庄方向奔去,此刻却见她返转回来,抖开银鞭又与几个黑衣人斗成一团,心里更是焦急,呼道:“甄姑娘,你们还不快走!你们即便回来,也救不了我的!”
“我们若走了,便是真的救不了你了!”甄紫婷回道,手中的长鞭却是不停,“连我这师兄都看得出,他们根本就是冲着你来的!”李臣周见师妹执意杀了回来,只好也乖乖操起狼牙棒加入混战。
黑衣人首领持剑顶住章正闵的咽喉,阴笑道:“我不过用这小子挡了你的剑,你却用他挡我的绝杀蝎蚣刺,相比之下,谁更卑鄙?”
章正闵压住怒火,道:“这孩子与我素不相识,这一切无关他事,快将解药拿出来放他一条生路,我在此处不挡不躲,你还有多少暗器,尽数招呼到我身上便是!”
“你已自身难保,还有能耐跟我谈条件么?我这蝎蚣刺从来就没有解药,中之者惟有死路一条!我念你是一条好汉,赏你速死,不会象这小子一样死得痛苦难耐,哈哈哈哈!”
忽听甄紫婷气喘吁吁喝道:“我认得你的身形嗓音和武功招数,你胆敢伤章大哥分毫,我纵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性命!”她已斗得鬓发散乱,手中银鞭却愈发狠猛,鞭梢所到之处,竟是鲜血四溅。
黑衣人首领嘿嘿一笑:“有你这样的美人追我到天涯海角,我便是求之不得,如此一来,这小子非死不可!”说着便将手中长剑向前递去。
就在此时,黑衣人首领忽觉背后一阵冷风袭来,心里暗叫不好,忙撒手丢剑,还未及闪躲,后心已中了重重一掌,身体踉跄冲向一侧,竟撞断了一棵臂膊粗细的树,一股腥热的鲜血从喉咙涌出,他艰难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背着手站在那里,这男子与章正闵相仿年纪,面如白玉,浓眉剑一般斜斜插进鬓角,双目好似寒星,偶尔闪过冷光,虽然五官清秀儒雅,但让人见了总有几分惧怕。
章正闵和甄紫婷看清来人,不禁又惊又喜,那白衣男子冷冷对那黑衣人首领道:“你伤我属下倒也罢了,居然对甄姑娘不敬,我不杀你,天理难容!”只听得脚步簌簌和兵器相交之声,不知何时从树林深处涌来一群身着青衣的人,与那些黑衣人交起手来,这群青衣人显然训练有素,片刻间,黑衣人便纷纷倒地。
白衣男子俯身对章正闵道:“正闵,你伤势怎样?”
章正闵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对那白衣男子道:“庄主,属下的伤都是外伤,并无大碍,只是这小兄弟的……”
白衣男子见聂靖天肩头中的暗器和汩汩淌出的血,眉头一颤,诧异问他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聂靖天虽动弹不得,神志却很清醒,见章正闵叫这个白衣男子“庄主”,知道此人定是甄紫婷之前提过的傲云庄庄主皇甫风,很想回答他的问话,嘴唇却怎么也张不开。听得甄紫婷道:“风哥,这小兄弟是为了救章大哥才受伤的,我们不如带他回庄医治?”
“哦?”皇甫风细细端详聂靖天片刻,赞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胆量,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小兄弟,你可愿意跟我们去傲云庄?”
聂靖天心里犯了踌躇,他对傲云庄很是好奇,挺想去里面逗留几日,可是师父的店面又短不了人手,他努力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很难说出囫囵的话:“我不……师父……”
章正闵忽然大叫道:“庄主小心!”原来刚才被皇甫风打到一边的黑衣人首领恶狠狠冲皇甫风扑了上来,皇甫风并不转身,只向后推掌出去,一掌拍到那黑衣人首领的肩头,黑衣人首领却不向刚才那样向外飞出,只趔趄了一下,双手鹰爪般伸出,一手抓住聂靖天,另一手抓向章正闵胸前,章正闵向后微微仰身,那手扑了个空,却险些将章正闵胸前衣衫拽破,黑衣人首领紧接着高高跃起,如一团乌云带着聂靖天远远遁去。
聂靖天在被黑衣人首领提起的那一瞬,瞥见章正闵胸前有块朱砂色的胎记,状如毛笔,之后便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转眼就出了树林。这时忽听那黑衣人首领喝骂道:“他奶奶的,你这老头子找死!”聂靖天觉得浑身一痛,伤口又汩汩淌出血来,原来自己被那黑衣人首领重重扔到了地上,又听得拳掌相击之声,抬头望去,见那黑衣人首领气势汹汹与一蒙面老者交起手来。那老者的身影教聂靖天觉得好生熟悉,其功夫看似也比这黑衣人首领高出许多,只几个回合便将他撂倒在地,蒙面黑布也一并扯下,聂靖天见那张脸满是横肉,相貌奇丑,下颏还有铜钱大小的一颗黑痣,不由心生厌恶,将脸扭到一边,此时他惊讶发现,自己被黑衣人那么一摔,身体跟刚才相比竟能稍稍活动,他偷偷张了张嘴活动了活动舌头,觉得也没有刚才那么吃力。
这蒙面老者拔出匕首,逼问黑衣人首领道:“解药在哪里?”这声音虽压得很低,聂靖天却惊得险些从地上蹦起,眼睛紧紧盯住那蒙面老者。
“解药?什么解药?”那黑衣人首领大概以为这蒙面老者是半路随便杀出的程咬金,便想随口蒙混过关。
“装什么蒜!” 蒙面老者手中的匕首利落一挥,黑衣人首领惨叫一声,右手食指被斩断,断指飞到几步开外,蒙面老者轻哼一声,道:“再这般装傻充愣,我便先一个一个砍掉你的手指,再斩断你的手脚,你自己看着办!”
蒙面老者的话未说完,那黑衣人首领已略略发抖:“老前辈手下留情,您是问那位小哥身上中的毒么?那毒……没有解药的!”
“胡说!用毒之人,怎会不备解药?”那蒙面老者一挥匕首,随着又一声惨叫,黑衣人首领右手中指应声而落。
“老……老前辈,小的……真的没有解药……”十指连心,那黑衣人首领想必痛得狠了,说的话也开始打颤。
“就算没有解药,你也定知道化解这毒的法子!”
“这……这……老前辈,化解这毒的法子……对这位小哥,怕是派不上用场……”
蒙面老者见黑衣人首领吞吞吐吐,便不耐烦道:“一个一个地砍手指麻烦得紧,我便将你这整只手都切下罢!”说着拎起匕首对着黑衣人首领的右手比划了一下,这黑衣人首领大惊失色,叫道:“老前辈饶命!请容小的慢慢道来!”
“快说!别耍花招!”
“小的不敢!”黑衣人首领咽了口唾沫,道,“小的用的毒,名叫依萝香,这毒并非剧毒,乃是奇毒,奇就奇在它乃是见血化毒,见毒化药,见药化邪,入脉则毒烈。”
“此话怎讲?”
“这依萝香本身无毒,口服无碍,但是一遇到血就成为毒,可令人中毒;遇到毒会成为药,故有一定解毒功效;若遇到药则成为亦寒亦热的邪物,毒性也飘忽不定,任何草药对它都难以克制。这毒一旦入了经脉,则无药可救,立时暴毙。所以此毒没有解药,只能用自身内功逼出以化解……这位小哥虽然没有伤在经脉,但他并非习武之人,恐怕……恐怕……”
“内功逼出?”蒙面老者眉头紧蹙,忽然一掌将这黑衣人首领打到数丈开外,喝道:“从今日起,休要让我见到你在方圆百里内出现,否则老夫一刀切下你的脑袋!”说罢背起聂靖天,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