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阴云退散
“继续投石!”墨家弟子们兴奋地高呼着。江面上的浮桥在鸾鸟往返不断的攻击下正逐一被击毁,漆黑的江面上不知有多少鲁军在涉水前行,而眼下正值河水高涨的雨季,胡乱之中又不知有多少鲁军溺亡。
但在鲁军军官们不顾一切地前进命令下,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鲁军部队在浮桥被击毁之前踏上了南岸。大批鲁军步兵在南岸整队集结,一部向着国都的方向攻击前进,一部则继续跟随第一批渡河部队的脚步进攻南岸滕军。
但鲁军预计中主力渡河无疑是大打看折扣。随着最后一座浮桥被鸾鸟摧毁,鲁军彻底失去了渡河能力。而直到此时,顺利渡河的鲁军总数也不过一万,并且和滕军一样处在各自为战的境地中。而江水中还不知道有多少鲁军在挣扎呼救,这无疑进一步动摇着鲁军的军心。
“继续上浮桥!”孟武伯冷冷下令。今夜他赌上了鲁国的国运,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只要能歼灭滕军,这一趟出征便不算惨败。如若鲁军被滕军击溃,则三桓在鲁国的地位无疑将岌岌可危。
为了家族的命运,孟武伯也绝不允许此战战败!
更多的浮桥机关被推到岸边,巨大的机关再度披荆斩棘而来,而随着浮桥起落,仍在江水中挣扎的鲁军有不少被活生生砸死。南北两难的鲁军看着不由一阵心寒。
但高高在上的将官们和高贵的三桓不会在意这些,田齐也不会在意,他们听不见无数无辜子民在战火中痛苦的哀嚎,他们被不可示人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无限狂热懵逼了双眼,这份狂热驱使着鲁军不断下达一道又一道相同的指令: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向南岸攻击!
“鲁军这是疯了么……”备受震惊的反倒是半空中的墨家弟子们。他们反倒对那些被无情吞噬在江水中的鲁军士兵赶到深切的同情。
不过,同情归同情,只要还没有放下武器,鲁军就是滕国的敌人,战争就还没结束。
“全军分散,二队向北岸大营攻击!”领头的鸾鸟下令道。半空中的鸾鸟大队顿时一分为二,一部继续攻击江面上的浮桥,一部则朝着北岸密密麻麻的鲁军方阵袭去。
“怪鸟过江了!”有鲁军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喊,无数鲁军士兵齐刷刷地抬头看去。当看见那些飞驰而过的黑影在他们头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时,一部分鲁军士兵的士气再也无法维持,纷纷丢盔弃甲朝后方逃去。混乱之中有将官接连斩杀数人,勉强维持住了阵型,但已然有成百上千的鲁军开始出现溃败迹象,有的方阵甚至由军官带头,领着整个方阵的鲁军一起后撤。
“南岸!南岸是关键!”孟武伯在心中焦急地想。此时南岸的鲁军依然在维持攻势,孟武伯知道,滕军此时正处在与鲁军不相上下的混乱之中,今夜这场战斗只看谁能吊住这最后一口气,谁先泄了气谁便要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孟武伯压下一切赌注,期望南岸鲁军能控制战场局势时,南岸却骤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声势之大 ,叫江对岸的鲁军也不由一愣。
“又怎么了?”孟武伯一惊,双手死死握住围栏,脸色狰狞可怖,仿佛妖魔。
南岸的山坡之上,成千上万燃烧的火把自山脊之上浮现。黑夜中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一支建制完整的兵马,身披黑色铁甲,长枪如林,无数黑色的旗帜上下翻飞,如同一片翻滚的海洋。
“那是哪里来的兵马?”孟武伯震惊地大喊。看这支兵马的旗号和军容,绝非是叫花子一样的滕国士兵可以比肩的。
“大人!”满脸血污的探马惊慌失措地冲上塔楼,带着哭腔大喊,“宋国……宋国出兵了!我军挡不住,我军挡不住!”
山坡之上,列队严整的宋国步兵整齐地向着山坡下阵型混乱的鲁军发起攻击。而终于得以喘息的滕军各部此时也立即重新整队,试图恢复战斗力。宋国的步兵方阵跃过筋疲力尽的滕军,同时也接过了滕军的阵地。战场的主动权在此刻彻底倒向了滕国一方,在艰难作战近一月之后,滕国背靠的盟友宋国终于派出了支援的兵马。
孟武伯只感到大脑“嗡”的一声炸裂开,双眼一黑, 几乎仰面栽倒在地。
一双手有力地搀扶住了孟武伯。待他好不容易恢复了视线,这才看见田齐失望的眼神。
孟武伯甩开田齐,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目光看向对岸。对宋国参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鲁军,此刻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天空和地面的双重打击,彻底陷入了崩溃之中,无论军官们如何竭力维持军纪也无济于事了。趁着江面上还有最后几座未被摧毁的浮桥,南岸的上万鲁军不顾一切地朝浮桥涌起。混乱中鲁军彼此踩踏碾压,不知有多少人被吞没在溃退的洪流中,又有多少人消失在奔涌的江水里。
而更多来不及通过浮桥撤退的鲁军则成群结队地匍匐在地,向着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宋国部队投降。
鲁军在今夜一战中压上了全部赌注,在此刻一下输了个干净。
“此战我军已败,大人,退兵吧。”田齐按住孟武伯的肩膀,“只要大人不死,大局尚有可为。”
孟武伯面色苍白,面有疲惫之色,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再也不复大军渡江之时的意气风发。今夜的转变来得太快,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滕国……为什么,为什么……”孟武伯猛然仰头直至苍天,“难道是上天不庇佑我鲁国吗!”
田齐朝一旁茫然失措的侍卫们挥手,侍卫们立即将神志不清的孟武伯拖下高塔。
在被侍卫们搀扶着上战车时,孟武伯终于微微回过神来,将随身的令牌抛给了围绕在身边的将军们。
“传我令,撤兵,我们回鲁国。”他疲倦地说,声音苍老得像是一声长叹。
“大人,为何宋军今夜会出现在此?”众将面带不忿之色,“那楚国不是与我有过约定,南北对进,共同击破宋国滕国……如今我军惨败,楚军何在?背信弃义之人,竟然还能妄谈所谓关东诸侯之霸主么?”
孟武伯麻木地听完将军的怒骂,颓然地摆了摆手。
“你以为人家是我们的棋子,殊不知你我皆在他人的棋盘之中,世事难料啊……”
成千上万的鲁军滚滚而过,向着北方奔逃。而为了防止滕军与宋军的追击,公输家弟子在鲁军将官的授意下,不等全部鲁军度过泗水,便提早收起了浮桥机关。一时间泗水南岸尽是被抛弃鲁军所发出的痛骂之声。更有甚者干脆抛下兵刃和盔甲,涉水试图游到对岸去。
从一月之前的不可一世,到如今的狼狈逃窜,对鲁军将士们而言,一切恍如一场不真切的幻梦。数万鲁军来了又走,看上去一切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原点。可这期间,滕国又有多少无辜子民惨遭屠戮,鲁国又有多少将士战死他乡,不知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父母失去了孩子。
鸾鸟在半空中做了最后一次盘旋侦查,确认鲁军的确在进行大规模退兵,而并非是出自诈降,这才放心地返程。
而在返程途中,墨家弟子们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兴奋。惨烈的伤亡和战乱的伤痛,无疑也令他们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鲁军真的退兵了?”在得到一批又一批探马的反复确认之后,狐叔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等他感到兴奋,巨大的疲倦先占据了他的全身。老将军的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幸而有将士们的搀扶,他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
“老将军!”将士们担忧地喊。
“我没事。”狐叔介摆摆手,拒绝侍卫的搀扶,艰难地站直身子。
“到底是上了年纪,叫你们这些后辈看笑话了……”狐叔介疲惫地笑了笑。长时间高度紧张的备战和作战指挥,也叫这个戎马一生的老将感到了力不从心。
国都的局势终于在狐叔介的全力指挥下得到了控制。他调集了手边能找到的每一个士兵投入到对浴血甲的绞杀之中,而从内廷杀出血路的国君甚至一度身先士卒与浴血甲武士搏斗。滕国历代先辈的血脉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延续,在国君的亲自率领之下,无数滕军将士无不士气高涨,即使面对杀人如麻的浴血甲武士也毫无畏惧,前赴后继地朝他们的方阵发起冲击。而被成百上千的滕军团团围困的浴血甲武士则陷入苦战之中,撤退无门,最终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滕军逼退到角落里,在数百张疾射弩的整齐射击之下纷纷殒命。
这倒是在无形中验证了田齐的测试:浴血甲唯有在面对无数疾射弩齐射之时才有可能被破开防御。这一句对浴血甲防御性能的自信判断,竟然在今夜成为了宣告浴血甲武士团覆灭的盖棺定论,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世事无常了。
战斗结束之后,国君来到狐叔介设在外城的临时大帐,来看望日夜操劳而深感疲惫的老将军,顺便看望负伤而昏迷的公尚过。恰逢此时公尚过从昏迷中清醒,眼见国君出现在面前,便立即意识倒,城内的浴血甲武士想必已经被歼灭了。
一丝警觉在公尚过心底划过。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坚持坐起身,似乎是有话要说。
“国君可是已经缴获了鲁国的那一批浴血甲?”公尚过忍着剧痛说道。
“浴血甲?”国君微微皱眉。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
“此铁甲乃是不祥之物,沾惹之人无不下场凄惨。在下斗胆进言,还望国君立刻将这一批浴血甲销毁,终结它身上的厄运。”公尚过严肃地说道。
国君面无表情地听完,站起身来,在大帐内缓缓踱步,而后忽然反身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在私下里研制过浴血甲?”
公尚过心底微微一惊。他的确曾在墨城主持过对浴血甲的复原,但因为工艺过于复杂,并且草创的墨城诸事繁杂,这才被他搁置下来。
“我还听闻,前些时日战死的那个宁吾,就曾在战场上披挂此甲?”国君继续问道,眼底蒙上了一层令公尚过心底发寒的冷意。
公尚过及墨翟在写给后方的军情报告中从未详细提及此事,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默契。依照墨翟的意见,浴血甲的秘密最好永远不要流传出去。可国君依然知晓了此事,想必边境三城兵马中也有国君的暗探。
“今夜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神鸟,也是你们墨家的手笔吧?”国君最后如此问道。这下不需要如何细细品味国君话里的深意,大帐内的众人无不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公尚过注意到国君甚至用上了“你们墨家”这样生硬的形容,毫无疑问,国君对于墨家隐瞒秘密的做法深感不满。
“国君明鉴,墨子及墨家全体弟子,无不有感于国君的恩情,对国君也绝对忠诚。”公尚过连忙说道,额头不由微微冒汗。
账内一片寂静。狐叔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化解僵局,只得站在后头干着急。
“为何要向我道歉呢?”良久,居然是国君先打破了沉默,淡淡一笑,“墨家对我滕国是有功的。若不是墨子,滕国能否挡住鲁军的攻势,还在未知之数呢。”
国君说罢,事宜公尚过无需多言,让他安心休养。
“等你们的墨子回来了,我还要为他大摆庆功宴。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差人送来最好的药品。”国君说着便要往帐外走去,狐叔介连忙让开道路。而病**的公尚过暗暗咬牙,对着国君的背影说道:“国君,那浴血甲……”
“此事到此为止,无需你多操心。”国君头也不回,掀开帘子,消失在侍卫们的簇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