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神兵天降
季师武乘风飞驰,坐下战马飞奔着,一路掠过南岸无数滕军营地。这些营地正在连绵不绝的号角声中依次醒来,狐叔介在初步控制了都城的局面之后,立即向南岸滕军各部放出了集结待命的军令,眼下无数探马正在黑夜中飞奔,将老将军的军令传向四面八方,整个南岸数万滕军眼下正在紧急动员,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
但季师武的使命不是唤醒南岸滕军。他的任务更为特殊,按照老将军的原话是,今夜他一人之身掌握着南岸数万滕军的生死存亡。老将军甚至将随身的令牌都交给了季师武,让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几十里外的墨城,告诉他们滕国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国君亟需墨家的援助。
因此季师武不敢怠慢。为了确保使命顺利达成,他一口气向马厩要了三匹上好的骏马,接下来便开始了不顾马力的飞奔。
季师武并非墨家弟子,在今夜之前也只是听闻过墨城的赫赫声名,却从未亲眼见一见这个传说中的机关之城。在抵达墨城之前,季师武的心中充满了不着边际的想象。
可一切想象都在季师武最终抵达墨城的那一刻变得黯然失色。在距离墨城尚有数里地之外,季师武便听到了齿轮运转的巨大声响,听起来墨城已经注意到今晚战事的变化,开始有所行动了。而在翻越一道山坡之后,神秘的墨城终于在季师武面前展露了真容。那一刻季师武的呼吸都随之停滞了。
无数高耸入云的高塔此起彼伏,如同一片巨大的森林,那是墨家用来锻造钢铁的熔炉。而在河边则矗立着无数巨大的齿轮和风车,自然的水力被墨家高效地利用起来,一部分用作灌溉农田,一部分用作冷却钢铁。甚至连灌溉农田的水渠和浇灌系统都是自动运转的,有如神明在背后掌控一切的秩序。
俨然是一座恢弘的机关之城。
季师武呆呆看了好一会,这才猛然醒悟过来,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使命,这才催动战马朝着墨城飞速奔去。
值守在城门前的墨家弟子通报速度十分高效,不过片刻功夫,季师武便被层层引荐到墨家头目面前。在仔细核对过老将军的令牌和公尚过的命令之后,满屋子的墨者都沉默下来。季师武疑惑地环顾四周,似乎在他们脸上看见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
几万鲁军正在大举渡河,连都城内廷之中也出现了来路不明的刺客,南岸滕军眼下危如累卵,有什么事是值得兴奋的呢?季师武略带些不快地想。
“还愣着做什么?国君的命令大家都没听见么?”反倒是头目率先反应过来,勉强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微微搓了搓手掌,“此战成败就看我墨家机关了,诸君努力!”
“是!”众人连忙四散而去,似乎将要投入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中去。
“敢问大人,墨城所谓的秘密机关……究竟是什么?”季师武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心地问道。
“很快,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头目神秘一笑,“不,很快这天下都将会知道,谁才是机关术第一大家!”
田齐伫立在江畔高处,远远眺望江面上的渡江各部队。公输家的工匠打造了一台近两丈高的眺望塔,用于观测战场形势。
孟武伯躺坐在田齐身后的藤椅上,神色格外轻松。在他看来,随着泗水江防被突破,对岸的滕军无异于待宰的羔羊,彻底歼灭全部滕国军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今夜他做出的最特殊的战略部署,无疑是命令数以百计的浴血甲武士趁夜偷渡泗水,奇袭滕国都城。若能斩杀滕国国君自然最好,即使不能,也能彻底搅乱南岸滕军的部署。
眼下,滕国都城城北大门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即使身在江对岸也能看见跳跃的火光。这无疑宣告着战斗即将进入尾声,接下来鲁军只需高唱凯歌一路前行,整个滕国已然是鲁国的囊中之物。
“大人,我军第一波渡江部队,总计八千兵马,已经大部登上南岸,未遭到剧烈抵抗。”有探马匆匆登高来报,眉宇之间满是兴奋之色,“南岸滕军尚未完成集结,我军正在扫**各个孤立无援的滕军部队。”
“他们不会再有机会集结了。”孟武伯摆弄着手中的皮鞭。那是他领军出征之际,鲁国国君命令宫中女眷连夜为他赶制的。而在那之前,孟武伯不过是有意无意对众将感叹,自己手中缺一支趁手的皮鞭。只不过是第二日,这支精心制作的皮鞭便由国君的侍从匆匆送来,同时献上了国君的祝福,祝愿鲁军旗开得胜。
得知此事的将官和公卿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下的鲁国,真正掌握实权者早已不是国君,三桓才是鲁国背后真正的实权者。因而,对三桓恭敬者越加恭敬,而忌惮者无疑也越加忌惮。可无论是恭敬还是忌惮,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这些年若没有三桓在背后苦苦经营,以鲁国的国力,不说南下吞并滕国,能不被齐、郑、楚国之流吞并便是万幸了。
“传我令,已渡江的第一批将士继续朝南岸纵深攻击前进,击溃他们能看见的所有滕军部队。第二批渡河部队即可集结待命,待第一批部队开辟战场纵深之后,立即渡河,保障进攻的持续。”
“是!”探马领了将令匆匆而去。整个过程中,田齐只是紧紧盯着河对岸涌动的火把,眼中略有担忧之色。
“田先生还在忧心什么?”孟武伯的心情格外舒畅。早在渡江战斗开始之前,他便向众将宣布,得胜归来之后要为田齐请赏,以感谢他在浴血甲的制造中做出的贡献。但田齐只是淡淡回答,“还是等到战争尘埃落定的一刻再论功行赏好了”。
“回大人,我在等一个老朋友的动静。”
“老朋友?”孟武伯微微皱眉,很快又反应过来,“你是说……墨家?”
“正是。他们在滕国蛰伏已有数月之久,绝不可能在如此危急时刻毫无反应。”田齐道。
孟武伯无不嘲讽地笑了笑:“在我看来,田先生大概是担心过度了。区区一个墨家,在我数万铁甲面前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不说他们那一点点可怜的弟子能否与我威武之师抗衡,就他们那几支弩箭,能与公输家的机关术相提并论么?”
田齐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孟武伯的疑问。孟武伯似乎也不在意田齐是否回答,只是低声嘲笑着田齐“杞人忧天”,一边镇定地闭目养神。
田齐的目光再一次巡视着整片战场,在确认陆地上的战斗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之后,他终于松了口气,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了天空。
下一刻,他的呼吸陷入了停滞。
被熊熊火光照映得通红一片的天空,无数巨大的黑色阴影正在飞速袭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高塔之下,一名侍卫慵懒地伸着懒腰,目光也望向半空。接着他周身一颤,伸手指着夜空,浑身颤抖着,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发现了半空的异样。惊呼声此起彼伏,最终,在那些黑影靠近到足以被火光照亮的距离上时,才终于有人如梦初醒一般高喊倒:“大人,天空,天空!”
孟武伯心底忽地一惊,猛然睁开眼眼来。面前的田齐面如死灰,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极为恐惧的东西。
“什么事?”孟武伯脸色一板,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田齐。
黑色的夜空下,一大群伸展着巨大翅膀的飞鸟正朝着江面和北岸的鲁军大营俯冲而来,一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孟武伯从没见过体型如此巨大的飞鸟,它们通体赤红,双翼伸展开来足有一丈,身形诡异得令人想起上古神话中记载的“大鹏”。
“此,此是何物?”孟武伯略带惊慌地问。
“大人真的不记得了么?”田齐呆呆地说,“那是……墨家的飞鸟啊……”
孟武伯心下一颤,久远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公输家刺杀三桓那一夜,鲁王内廷之内,除了无数前赴后继的浴血甲武士,还有一支盘桓在半空中的巨大机关鸟,只是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凶狠凌厉的浴血甲所吸引了。
在而在此刻,在鲁军大举渡河,南岸滕军危如累卵的时刻,墨家隐藏许久的杀器具,终于抵达了战场。
“看,是神鸟!”南岸的滕军将士们惊喜地抬头高喊。在他们头顶,上百只巨大的飞鸟呼啸而过。那即是墨家默默筹备许久的决战武器——鸾鸟。早在与公输家合作时,曲阜墨家便秘密打造了第一具鸾鸟,它也在刺杀三桓之夜匆匆出现过。而到了鲁军大举南侵之时,注意到鲁军上下并没有应对来自空中威胁的准备之后,墨翟当机立断,决定将鸾鸟作为出其不意突袭鲁军的重要武器。
因为鸾鸟曾经在世人面前出现过一次,为了尽可能避开鲁军的耳目,所有鸾鸟的生产和制造都是在极度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连国君和滕国各公卿也不知晓此事,就连狐叔介也蒙在鼓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墨城都不允许除了知晓秘密的墨家弟子之外的任何人来往,这种设置秘密区域的行为无疑也引起了滕国公卿们的忌惮和不满,若不是鲁国大军正在北岸虎视眈眈,公卿们与墨家在国君面前的口水战只怕早就开始了。
但墨家的严格保密显然收获了奇效。直到鸾鸟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一刻,数万鲁军,包括三桓及田齐在内,对于墨家的秘密武器几乎毫无防备。
而今夜,将是鸾鸟大展身手的绝佳舞台。
“上啊!让他们见识见识墨家机关的厉害!”操纵鸾鸟的墨家弟子们兴奋地呼喊着。首批鸾鸟组装完毕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鸾鸟操纵者们秘密进入滕国南部群山之间,每日只能趁黎明与傍晚之际悄悄进行训练。在此期间不知有多少墨家子弟负伤甚至坠亡,而他们付出的所有努力是否有效,都将在今夜一战中得到验证。
“降低高度,降低高度!”领头的鸾鸟负责下令,“对准鲁军的浮桥,准备投石!”
无数鸾鸟贴着漆黑的江水飞掠而过,隐藏在鸟腹的无数巨石在掠过浮桥的瞬间自半空砸落。此时浮桥上还有正在渡河的鲁军兵马,眼见黑夜中数不清的巨大飞鸟径直俯冲下来,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鲁军不由惊慌失措,纷纷纵深跃入奔腾的江水中。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老兵也不知道该如何对抗这群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的怪物,鲁军各部基层军官已然无法控制秩序,渡河中的鲁军兵马隐隐陷入混乱之中。
“放箭,放箭!”北岸和浮桥上的鲁军同时想到了以箭雨反击。但在没有统一指挥调度的情况下胡乱放箭无疑极为危险。高一级的鲁国军官们立刻意识到了风险所在,连忙疾呼不得放箭,可早已被吓破了胆的鲁军士兵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对着黑暗中呼啸而过的鸾鸟胡乱地射击,夜色中不知有多少箭矢落在了自己人头上。受到自己人箭雨覆盖的鲁军还以为是南岸的滕军大举反扑,惊慌失措地寻找滕军的位置。如此一来鲁军的混乱进一步变得不可收拾。
而真正让鲁军陷入大规模骚乱的,则是鸾鸟在往返不断的投掷中,终于有巨石击中了江面上的浮桥。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浮桥正当中被狠狠砸断,掀起一阵翻腾的浪花。
南岸陷入苦战的滕军见状,整齐地发出一阵欢呼。精准命中浮桥的鸾鸟以低空飞行的姿态从无数欢呼的滕军将士们头顶掠过,享受众人的敬仰。而踏上南岸土地的鲁军则陷入慌乱之中。一旦浮桥被毁,他们的退路也将被封死。眼下鲁军主力还未全部渡河,一旦滕军集结起来,南岸的鲁军势必要全军覆没。
“大人,让南岸的部队撤回来吧!”将官们急匆匆赶来面见孟武伯,急的满头是汗,“滕军的怪物正在破坏我军的退路!”
“撤?撤到哪里去?”孟武伯恶狠狠地瞪着众将,“攻击阵型已经摆开,南岸已经交战,浴血甲也已经进入滕国都城,全军将士都一鼓作气扑上去了,这种时候撤退,岂不前功尽弃?”
“可南岸……”有将领还想说些什么,被孟武伯挥手止住了。
“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攻击继续!”孟武伯狠狠攥紧了皮鞭,“若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众将一愣,彼此艰难地对视一眼,这才齐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