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当晚寅时,火势才被扑灭。冢狐进入被烧得半毁的佛堂,却发现那些仆人竭力想要保住的,居然是泉州海民信奉的天妃妈祖的金身。
黎明的辉光照亮了焦黑的房梁,他冷着脸站在废墟中,辛夫人狼狈地向他走来,一边哭一边将手覆上他的脸颊。
冢狐眼中现出嫌弃的神情,但却终究没躲,任捧着自己的脸,感受着那柔软双手中的温度。
“母亲,图真的被盗走了吗?”他像个乖巧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问,毕竟老头子狡猾多端,不能完全信他。
“图?什么图?”
“当然是《海国图》。您当天被抢走的包裹中,有那张图吗?”
可是辛夫人却愣住了,像是见到蛇蝎般畏惧地收回了双手,“你不是羲禾,他到底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冢狐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被识破了,但是不要紧,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要了这个女人的命。辛夫人突然疯狂地向他扑来,却没等近身就被冢狐掐住了脖颈。
但是不知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踏着焦土和尘烟离去。
只余下辛夫人脱力地坐在地上,悲惨沧桑地哭泣。
为什么没有杀掉她?或许是为了她那那双满含爱意的眼,或许是她手中的温度让他留恋?还是因为这具躯体,他尚存人性?
在西京热闹的街道上,一贯冷血的冢狐望着自己的手掌陷入了疑惑。他重获新生,却失去了对自己的心的把控。
天道苍茫,无所不在,即便再精明的人,也无法摆脱它的制衡。
“那不过是个老女人,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况且《海国图》被盗,也没必要留在顾家。”他为自己找着借口,向西京最繁华的所在走去。
除夕将至,西京的集市人潮熙攘,老头子也来为手下们置办年货。他为阿朱买了根点缀着红珊瑚的金钗,为眠狼、苍甲和熊男各买了皮衣领巾,但想到糖奴时,他突然犹豫了。
那个姑娘除了吃,很少对器物表现出热爱,而且连兵刃都没有,送她个剑穗刀鞘也不实用。
最终他挑选了个绣花饭袋,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书屋,又买了八卦五行的书,放在了那精致漂亮的小饭袋中。
还有九天就是除夕,他跟冢狐约定决斗的日子,但他却轻松自在地西京里闲逛,甚至还去看了看在别人家里驱邪做法的灵雨。
“听说顾家着火了?果然你回来就会带来灾祸。”灵雨身穿艳丽的女巫装,秀发高挽,一见到他就笑嘻嘻地连连躲避。
老头子跟她聊了会儿天,就赁了头驴,慢悠悠地骑着回到了位于郊外的荒园中。
这晚冷月如霜,不知从哪里传来爆竹声响。
糖奴落寞地坐在自己的房间中,那遥远的烟花又让她想起了跟羲禾美好的过往。因为他们就是在一个除夕之夜相逢的,她被装在金丝编制的笼子中,作为礼物送给他。
羲禾一看到她就瞪圆了细长上挑的眼睛,瞳仁中闪烁出兴奋的神采。
“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吧,看你像糖果一样漂亮,就叫糖奴吧。”钩子眼的少年十分开心地说。
这名字虽然不好听,却甜得腻人,她默默地接受了。
在大雪纷飞的除夕,羲禾为她搬来了一盆盆玉雕似的漂亮水仙。他们在温暖舒适的房间中赏花看雪,吃糖糕喝甜酒,暖炉生香,将这寒冷的冬夜都熏上了暧昧的颜色。
而当春天来临之时,他会带着她去玩筑球和投壶,更会向所有的朋友炫耀她,引来那些衙内公子羡艳的目光。
“糖奴,快过来……”风穿过厅堂,似乎是谁发出的亲切的低吟,“到这里来……”
钩子眼的少年又出现了,他仍然穿着惯爱的貂裘大衣,手中持着一柄玉勺,轻轻地呼唤着她。
杳杳白烟在玉勺中升腾,令他那张熟悉的脸变得飘渺而遥远,简直像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恐怖的景象打破了她对过往一切美好的追忆,她凭空打了个冷战,惶恐地抱紧了双肩,在寒夜中瑟瑟发抖。
天气越发寒冷,风里夹杂着火药的气息,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整个西京都笼罩在一派年节将至的气氛中。
据说顾家还在寻找顾羲禾,顾老爷对儿子的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但不知为什么,追寻一天都没有停止,在运河和官道附近找寻的人越来越多。
当听到阿朱带来的消息时,距离除夕只有三日,老子把礼物散落在园林中。
那些温暖的裘衣、漂亮的首饰、精致的领巾,明明放在凉亭中,花圃旁,却一转眼就消失了。
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似乎藏着一个个诡异神秘的妖怪,悄无声息带走了属于他们的东西。
“这支钗我很喜欢。”当晚阿朱脸色绯红地出现,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有什么心事,“还有三天,冢狐就该来了吧。”
“是啊。”老头子在把玩给糖奴买的饭袋。
“有一件事,我很担心。”阿朱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冢狐毕竟用的是顾羲禾的身体,新主与旧主争斗,糖奴会选择谁呢?”
老头子没有回答,只是剑眉微蹙,显然也为此烦恼,冷风透窗而入,黑衣的婀娜艳女,不知何时已化入风中。
糖奴正抱膝坐在廊下看月亮,身边一盆炭火烧得暖暖的,实际上今晚的月亮真的不怎么样,像是根稀疏的眉毛挂在天边。
自从见到了与冢狐共生的顾羲禾,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是给你的礼物。”俊逸文静的少年从回廊中走过来,将绣花的饭袋递给她。
“谢谢,我很开心。”但她圆圆的脸上,却未见任何喜色。
“我很少亲手送属下礼物,那会让彼此羁绊加深,将来分离时也会更痛苦。”他轻轻地说,“但是把它当面交给你,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糖奴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晶莹的雪光中,这苍白的少年像是高山大海般莫测,又隐约散发着高山大海般宽厚温润的力量。
“阿朱刚才说,决战之时,新主旧主间,怕你无从选择。”
“先生,我一定不会被他蛊惑,站在他那边的……”糖奴终于明白他所为何来,急忙辩解,“我只是有点伤心,很快就会好的……”
“不,我不希望你选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老头子摇了摇头,却说出了惊人的话,他望着糖奴稚嫩的脸庞,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希望你选择的是自己,因为不论人或者妖,唯一要效忠的,就是自己的心。”
糖奴愣住了,但她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低下头紧紧抓住了除夕的礼物,而白袍青巾的少年,已经踏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