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锁河关外。
虽然是睛天,数百丈冰河对面,望眼里仍是茫茫的雪原,呼啸掠过的北风,仍然凛冽而寒冷。
符渊腾迎着寒风站在天来河岸最凸出的地方。
在他前面,是数百丈的冰原,在他的身后,是高大巍峨的锁河关,他就像一个统领着千军万马,随时准备冲锋的将军,傲然耸立在对垒的两军阵前。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给他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觉得掌控一切,可以击毁一切阻挡的力量。
他是符渊腾,雁落城里第一大武士帮会帮主符赤阳的儿子,将来,他将毫无疑问地接掌赤阳帮,成为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权力人物之一。
他凝注着眼前冰冻的天来河,象一块巨大的白石镜面,可是不久之后开春,这里就会樯桅林立,成百上千的船只从洛洲各郡各城往来雁落,带给这座城市,带给赤阳帮,也是带给他无法估算的财富。
一个月前,洛南郡且弥城大君的侄子崇天武来到雁落,希望跟赤阳帮合作,从海上运粮,一向做事果断的符赤阳,他的父亲突然在这件事犹豫不决,拖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做出最终决断,符渊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几次要跟他父亲建议,这种明白的好事为什么不答应?雁落城里,又不是只有赤阳帮一家经营粮食,崇天武若是联手他人,做为赤阳帮生意中很重要的粮食生意,岂不是要一落千丈,一蹶不振?
可是他克制自己,保持沉默。
不仅因为他父亲是符赤阳,说一不二的赤阳帮主,也因为北海人根深蒂固的敬畏。
----在北海人心中,除了扶倏大神,罔弓大神,北溟大神这些高高在上的天神外,还有一个一生之神,那就是父亲。
符赤阳就是他一生的神。
从他懂事起,他就以父亲为榜样,按照父亲的要求刻苦修炼,十年前他父亲一跃成为雁落城里武士帮会帮主中的帮主后,他就以一个做大事成为大人物大标准来要求自己,更加勤奋修炼,身体在一丝不苟的严格训炼下反应灵敏、剽悍有力,他甚至过着不近情理,与他身份来说不可思议的禁欲生活,刻板地控制着与女人亲热的次数,这在一个二十余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不能不算一件壮举。
言行举止他同样刻意,与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种漠然的礼貌,知道距离才能造就一个首领的人格和尊严。
在崇勇尚武的北海,在武功决定一切的武士圈子内,他将成为赤阳帮无可争议的接班人,他将来的成就一定要超过他的父亲,成为武士帮会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个而被后人传颂。
只是现在整个雁落的局势对他来说好像太沉闷了。
太平日子已经像瘟疫一样传染,使每个人都变得软弱,大家就像朋友一样和平,像情人一样亲热,像过节一样忙不及迭地表示友好,没有战争,没有冲突,甚至连吵架的声音也很小,整个雁落武士帮会在他看来,就像冬日偶尔露面的太阳,温吞吞没有一点热力。
符渊腾虽然气恼,却不绝望,虽然憋闷,却能克制。
他记得他父亲说过的话:“有些事是必须干的,你尽管干,不要谈及它,用不着去证明这些事是正确的。它们无法被证明正确与否,你干就行了,然后把它忘掉。”他坚信总有他用武的一天。
所有的这一切,无论是赤阳帮还是清月堂,无论是海运还是河运,无论是雁落还是柔然,甚至遥远的帝都,连年战争的关原,都将是他奔驰的彊场,他感到他年轻的身体内充满了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如同一匹良种赛马急于挣脱缰绳。
只是现在,还要等待。
就像现在,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
他脚下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冰洞,那是捕鱼人敲出的鱼洞,他身后,有一辆马车驶来,车上放着铁镐和渔网,正是北海常见的捕鱼人。
一只鸽子从半空中降落,一名手下从鸽腿上取下竹筒,跑上前来双手捧给符渊腾。
“少帮主,紧急。”
符渊腾漫不经心地接过竹筒,从中取出纸条,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紧急的?
他冷着脸展开纸条,上面写道:
秘报,意图行刺少帮主,切!
行刺?
符渊腾皱起了眉:谁?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方式?
他疑惑地抬起头,慢慢地把手中的纸条揉碎。
他沉思着,狐疑地抬起头四处打量----自小生活武士帮会,狂妄没有让他鲁莽,知道小心一万次都不为多,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正想命令手下通告所有的人加强警戒,那辆马车突然加速,向他冲了过来。
一切都明白了,消息不假!
符渊腾脑海中刚掠过这一个念头,他的身子已平地拔起,向后翻去。
身后是数丈高的天来河冰原,他半空中一折身,已堕入一个巨大的冰洞之中,数十点乌光,带着惊人的速度从马车上射出,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交织成了一个死亡之网。
马车毫不停留,在惊惶失措的符渊腾手下注视中疾驰而去。
符渊腾没有死。
他幸运地躲避了突然扑过来的死神的拥抱,平时刻苦训练的身体和灵敏的反应救了他。
更重要的是哪个及时的消息
片刻后后,浑身湿透,冻得直抖的符渊腾接到了第二只信鸽的消息,知道了他父亲的死讯。
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痛苦和愤怒之后,他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明白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时候,这种时候他该做什么。
首先,他得去找符鹰。
也许,这是现在唯一能够值得他信任,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
他的责任和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现在也许唯一能帮助他的,就是那个叫符鹰的人。
午时。李园。
李园是一家私人园林,也是一家酒楼。
当年的主人,已不知埋冢何处,只有亭台楼榭犹在,游客依旧。
在雁落城里,李园自然比不上潘楼街上那些林立的豪奢酒楼,却以它的幽雅僻静深得士林学子的喜好,每年春秋两季的李园诗会,是北海有名的文坛盛事,不输柔然的万寿山雅集。
将近午时的时候,吴石渠进了李园,在角落里找了一处小亭坐下,等候着他约的人。
这种时候,李园里照例是没有几个人的,只有看样子是府学的塾生在旁边的水榭小声而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好象是某人的一篇绝妙好辞,不时摇头晃脑地咏诵,用手在桌上击节赞叹。
吴石渠在雁落之中,也算一位风流名士,经文歌赋样样精通,甚至连北海最古最深奥的龟骨文字,也有一点的研究,因为这一点,他跟当今柔然少君柔善的师傅成了莫逆之交,又因为他对于玉器鉴赏有独到的眼光,又是北海十城公卿贵族,世家大姓的座上之客,他众所周知的身份,也是吴家玉行的东家。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位清癯儒雅,倍受尊敬的雁落名士,却是赤阳帮竹堂的堂主。
他在帮中的作用是负责所有中层帮徒以上人员的档案和雁落其它几个帮会重要人物的资料,他还掌握着赤阳帮与朝廷、柔然和三教九流各个方面的关系人物,雁落每天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和消息。
如果说赤阳帮是一棵大树,他是它纵横错综的根。在重大的帮会会议上,他有相当份量的发言权。在帮会战争的时候,他就会成为帮会的军师,处在一个比帮主还要重要的地位。
北海崇玉,他又是鉴玉的专家,所以他这身份可以方便地与雁落各方面人物周旋,便是来自雁落以外的各郡各城人物,也以拜见这位风流名士,玉器名家为荣,今天,他就要在这里跟一位来自帝都的神秘客商见面。
虽然来历不明的客人,他一向慎重,可是这人却是一位士林名流介绍,他不便拒绝,或者,这些年的太平日子,麻痹了他的警惕,所以一个人施施然前来赴约。
客人按时到达。
他熟悉的那位士林名流陪伴着进入李园,同行的还有一位文静秀气的年轻人,从他精神举止,吴石渠一眼看出这年轻人身怀武功,大概是客人的保镖吧,毕竟这玉器这行,一桩交易动辄成百上千的金铢。
他上前接引三人入亭,寒喧几句,便请客人让他看货。
年轻人上前,将一直小心背在肋下的盒子取出,缓缓打开。
没有玉器,只有一条细细的长丝。
吴石渠的疑惑一闪而过,心中掠过一阵寒意,十数年身在武士帮会的经验立刻提醒他身陷极大的危险中。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一道银光如毒蛇一般在年轻人手中一闪,这条坚韧纤细的长丝就套上了吴石渠脖子,迅速收紧。
他一下子憋不过气来,全身发软,双手无力地伸向脖子,然后,头软软地垂在椅子靠背上。
客人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至到他咽气,然后站起身,对着引荐的士林名流拱手为礼,三人从容不迫地悄悄离去。
整个谋杀过程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风轻云淡,甚至没有惊动旁边长廊那几位情绪激昂的塾生。
午时。后街。
这是南荒帮的地盘。
南荒帮也是雁落几大武士帮会之一,帮中的武士,基本来自南荒郡,很少接纳外人,正因如此,他们组织严密,厮杀勇敢,与其它武士帮发生冲突,无不血战不退,必须得到一个认可的结果。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受到雁落城里其它武士帮会的尊敬。
他们不像其它帮会一样,面对日益繁荣的雁落,把大批的财力和人力投到生意中去,而是依旧恪守着武士的古老传统,以护卫商队为主,唯一的生意,就是门槛不高的饮食,以及由饮食衍生出来的卖**和赌博。
也正因南荒帮的固执和用心,所以他们迅速把后街的各种饮食做出闻名北海的美食,他们的娼寮虽不高档,却是生意兴隆,他们的赌场,也是雁落城里最公平,最安全,今天刚刚午时,赌场里就已经人潮熙攘,热闹得有些过分。
或者,在这样的隆冬,挤在一间热闹的屋子里玩上几把,是大多数北海男人的快乐选择吧。
不断有人补充进来替换已经输得一塌糊涂的人,一坐上赌桌,每个人的世界全部就变成了一张张赌桌和骨牌,每个人都沉浸在这一种奇异的疯狂之中,不到挥霍光最后一个筹码,他们决不会清醒过来。
大堂东边第三张桌子上坐庄的阿炳,后半夜接替支持不住的前一位荷官,他现在也有些疲倦了,却绝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做为南荒帮的一位手艺还过得去的荷官,他要到酉时才有另一位同伴来接替他,而丝毫的松懈带来的损失将使他受到严厉的帮规惩罚。
赌客中有一位丑陋猥琐的矮个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首先是他输得很惨。阿炳接庄后还尚可维持,从天亮到现在他却已经输了好几副大注,足足赔了几十个金铢。还叫阿炳注意的是他赌钱的神气,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大多数的时候漠然地闭着,双手支着头趴在赌桌边,只有推出和收进筹码时才睁开。
这一注矮个子下了十个金铢,又是一注大注,押小。
阿炳把点子开出来,一点,一点,五点,小。他赢了。
矮个子没有收回筹码,眼也没睁开。
阿炳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地推了一个代表十个金铢的筹码靠在矮个子的筹码边。
又一宝开出来:一点,两点,两点,又是小。
阿炳的心抖了一下,他看对方,矮个子还是没有反应,武藏迟疑一下,又推了两个筹码放在“小‘上。
现在那矮个子一注押上了四十金铢。
阿炳的手也开始抖了。
又一宝开出来:一点,一点,一点,又是小。
鲜红的骰子就像血淋淋的眼睛,冷冷而讥嘲地看着武藏,阿炳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
矮个子仍然没有动静。
阿炳伸手推过去四枚代表十个金铢的筹码,因为紧张和心虚,叠起的筹码被碰倒了,阿炳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然后有些发呆地看着桌子上叠在一起代表八十金铢筹码。
这个矮个子赌徒实在太狠了,他简直好象可以肯定每一宝都非是“小”不可。
阿炳的汗水一颗颗地滴了下来,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拿骰子盒。
“先,先生,还押‘小’吗?”阿炳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
矮个子理都没理他。
阿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了,莫非对方疲极而睡着了?
他伸手轻轻地推了推矮个子的肩头,哪知他的手刚一接触到他,矮个子却仿佛不着力般地应手滑到了地板上。
他的后背上渗出一丝血丝,有人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杀了他。
很快就查明了,这个人是雁落城第一大帮会赤阳帮菊堂的堂主林川。
这一日午时左右,赤阳帮所有重要人物都受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狙杀,而他们的帮主符赤阳,在正午,死于墨门弟子墨七星棍下。